小小大:出客衣裳 (上)

老計張了嘴,卻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好容易才說,“我不是那意思。我想請你和陳傑再幫我一次。這次除了你們,誰也幫不了我。”

“很抱歉,” 我說。“我們幫你幫得還不夠嗎?”

“就在我把我的西服以九斤炒米粉的代價賣給童三元的時候,我還想著我不該這樣做啊。要是我老婆知道了,指不定多傷心呢。我現在決定了,一定要把衣服換回來。可這事兒我一個人辦不了,” 老計急促地說,好像我是他的最後靠山似的。

我馬上就做出決定,把陳傑叫到了水泥場上。在一個昏暗的角落我們商量著對策。我們都忘了中午不愉快的一幕,專心地考慮把衣服拿回來的辦法。老計自感沒臉,就默默站在一邊。

最後陳傑轉向他,說,“好了,去拿了炒米粉跟我們走。找他媽那幫子狗日的去。”

我們在廁所裏找到了尤富才。我一步上前從後面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尤富才嚇了一跳,轉過身說,“怎麼回事?”但是當他遇到站在身後的陳傑在惡狠狠的目光,似乎明白了,不發一語就乖乖地跟了出來。

在水泥場上我們找到了童三元,此刻正眉飛色舞地對著一群犯人吹噓兩天後刑滿了去哪個飯店大吃一頓的計劃。只花了幾分鐘童三元就乖乖跟我們走到一邊,  接受老計還給他的炒米粉,然後進監房取出衣服還給了老計。

夜深了,我們又回到了先前商量取回衣服的地方,我看到老計在笑。可是當陳傑看他時他卻又不敢笑。但是陳傑根本沒在意,他在繼續他的慷慨行為,建議我們送一些炒米粉給老計。我當然沒二話,可是我的炒米粉袋快見底了。

老計離開後我們還呆在水泥場上不願意走。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月光好像故意誇大了大鐵門和高圍墻之間的虛無和實在。我想起了老媽,她此刻可能已經睡了。她經常來信說,“我起得早,睡得也早。一上床就睡著。你離家後,我已經習慣這樣了……”

陳傑站在我的邊上,突然在我的頭上拍了一記。“今晚你看上去比平常厲害得多,也可怕得多, 那都是因為你新刮的頭, 在月光下面閃耀著藍不藍,青不青的反光。光你這頭,就把尤富才,童三元給怔住了。”

我也在他頭上回敬了一記,。於是我們就在水泥場上玩了起來。

打那往後,老計再也沒去過貨貨市場。他像以前一樣,晚上繼續在水泥場上踱來踱去。他越來越瘦,臉也變得尖尖的。而且比以前更不願意說話, 好像決心以這樣一種默默忍耐的方式來吃完他的官司。我們則認為這是他對自己有信心。我們想,也許他真的就能挺過去的。

老計每逢晴朗的休息日還是一如既往把他的“出客衣裳”拿出來, 晾在鐵架子上,還是仔細地用沾了水的刷子清洗黴點。然而,“出客衣裳”已經是滿身破洞, 風光不再了。難怪尤富才取笑他說,“你的衣服現在連一斤炒米粉都不值。”

轉眼就到了老計刑期的最後一年。他老婆又開始經常來看他了。而他也總是穿著“出客衣裳”去見她,直到他刑滿的兩個月前,她最後一次來看他的時候,他卻沒有穿上“出客衣裳”去管教辦公室,而是裹了一件勞改隊發的黑棉衣。

那晚,思想改造課以後,董管教員來到了我們組,問老計:“今天是你老婆最後一次來看你,為什麼不穿上你的西服?” 董管教員臉上有些憤怒。老計慢吞吞地從他的鋪位上站起,說:“我不能穿這西服,瞧,老鼠在這兒咬了個洞。”說著,就從床底下的小木箱裏取出他的“出客衣裳”鋪開在他的床上。衣服的料子已經完全壞了,甚至連顏色都變了。前胸上有一個月牙形的破洞。

董管教員叫老計把衣服給他,說,“我叫縫紉組的女犯人給你補一補。”

 

老計刑滿的那天正好又是一個晴朗的休息天。他一早就穿上了他的“出客衣裳” 。衣服的前胸的破洞處用一塊顏色和質地相近的 材料補好了。遠遠看去,好像老計在他的上衣口袋裏塞了一塊手絹似的。我看了他一會兒就走到他身邊,覺得他有話要說。他兩手捏成一團, 仿佛有什麼難言之隱。最後他終於開了口,卻只說了一句:“我的老婆下午來接我。”

果然,下午他老婆出現了。她的容貌卻嚇了我一跳。這個女人的變化太大,我不敢相信她就是老計的老婆, 就是那個四年前我親眼見到的,一直放在心裏的女人。她顯得憔悴,蒼老。她所有的風韻,美貌,活力全都蕩然無存。唯一能確認她是老計老婆的標記是她那含羞的微笑。

她在大鐵門外等候的時候,老計就和我握手。我看看老計的“出客衣裳”,然後又把眼睛轉向他老婆。她和老計的“出客衣裳”一樣,都不是我四年前看到的,爾後又一直記在心裏的樣子了。我回憶起老計的老婆第一次來看他的情形,老計在水泥場上對著交易市場咽口水的樣子,他拿“出客衣裳”換炒米粉的情形, 以及他深夜獨自在水泥場上絕望的嘆息。當我再次把眼睛從老計的“出客衣裳”轉移到他老婆的臉上, 我就禁不住想,在她沒有來探望他的那一年裏,有沒有什麼發生呢?她是否也經歷過類似老計和他的“出客衣裳”的考驗呢?

看著他們,我的眼淚就淌了下來。我想起了我的朋友陳傑,去年他在采石場被落石擊中,沒能度過他二十三歲的生日。他像我一樣,目睹了他們夫妻的相會, 也像我一樣幫助老計。要是他能站在我邊上,看到老計他們夫妻團圓,他一定會拍我的頭,說出梗在我喉嚨口的告別的話。

老計終於跨出大鐵門,和他的老婆在一起了。我們這些跟他相處了多年的犯人用我們的眼睛追隨著他。我們緊接著也跨出了大鐵門。當我們回過頭去,就看到董管教員,蔡指導員和另外幾個管教員也從他們的辦公室裏走了出來看他們,直到這對夫婦從視線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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