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走廊裏向他招手.藝人們悄聲私語了一陣,然後轉到旅館門口. 三個姑娘隨

在那個男人身後,順序地道了一場\'晚上好\',在走廊上垂著手,象藝妓的樣子行個禮.
我從棋盤上看出我的棋快要輸了.

“已經沒有辦法了.我認輸.”

“哪裏會輸呢?還是我這方不好啊.怎麽說也還是細棋.”

紙商一眼也不朝藝人那邊看,一目一目地數著棋盤上的目數,愈加小心在意地下
著子.女人們把鼓和三弦擺在房間的墻角裏,就在象棋盤上玩起五子棋來. 這時我本
來贏了的棋已經輸了.可是紙商仍然死乞白賴地要求說:

“怎麽樣?再下一盤,再請你下一盤.”

但是我一點意思也沒有,只是笑了笑,紙商斷了念,站起身走了.

姑娘們向棋盤這邊靠攏來.

“今天夜裏還要到哪裏去巡回演出嗎?”

“還想兜個圈子.”那個男人說著朝姑娘們那邊看看.

“怎麽樣,今天晚上就到此為止,讓大家玩玩吧.”

“那可開心,那可開心.”

“不會挨罵嗎?”

“怎麽會,就是到處跑,反正也不會有客人.”

她們下著五子棋什麽的,玩到十二點鐘以後才走.

舞女回去之後,我怎麽也睡不著,頭腦還是清醒異常,我到走廊裏大聲叫著.

“紙老板,紙老板!”

“噢......”快六十歲的老爺子從房間裏跳出來,精神抖擻地答應了一聲.

“今天夜裏下通霄.跟你說明白.”

我這時充滿非常好戰的心情.


已經約好第二天早晨八點鐘從湯野出發.我戴上在公共浴場旁邊買的便帽,把高
等學校的學生帽塞進書包,向沿街的小旅店走去.二樓的紙隔扇整個地打開著, 我毫
不在意地走上去,可是藝人們都還睡在鋪墊上.我有些慌張,站在走廊裏楞住了.

在我腳跟前那張鋪墊上,那舞女滿面通紅,猛然用兩只手掌捂住了臉. 她和那個
較大的姑娘睡在一張鋪上,臉上還殘留著昨晚的濃汝,嘴唇和眼角滲著紅色. 這頗有
風趣的睡姿沁入我的心胸.她眨了眨眼側轉身去,用手掌遮著臉,從被窩裏滑出來,坐
到走廊上.

“昨晚謝謝您!”她說著,漂亮地行了禮,弄得我站在那兒不知怎麽是好.

那個男人和年長的姑娘睡在一張鋪上.在看到這以前, 我上點都不知道這兩個
人是夫婦.

“非常抱歉.本來打算今天走的,可是今天晚上要接待客人,我們準備延長一天.
您要是今天非動身不可,到下田還可以和您見面. 我們決定住在甲州屋旅店裏,您立
刻就會找到的,\'四十歲的女人在鋪墊上擡起身子說.我感到象是被人遺棄了.

“不可以明天走嗎?我預先不知道媽媽要延長一天.路上有個伴兒總是好的. 明
天一塊兒走吧,\'那個男人說.

四十歲的女人也接著說:\'就這麽辦好啦.特意要和您一道的,沒有預先跟您商量,
實在抱歉.明天哪怕落雹也要動身.後天是我的小寶寶在路上死去的第四十九天, 我
心裏老是惦念著這斷七的日子,一路上 匆匆忙忙趕來,想在那天前到下田做斷七.跟
您講這件事真是失禮,可我們倒是有意外的緣份,後天還要 請您上祭呢.\'

因此我延緩了行期,走到樓下去.為了等大家起床, 我在骯臟的帳房間裏跟旅店
的人閑談,那個男人來邀我出去散散步.沿街道稍微向南行,有一座漂亮的小橋.憑著
橋欄桿,他談起了他的身世.他說,他曾經短期參加了東京一個新流派的劇團,聽說現
在也還常常在大島港演劇.他說他們的行李包裏刀鞘象條腿似的拖在外面.因為在廳
房裏還要演堂會.大柳條包裏裝的是衣裳啦,鍋子茶碗之類的生活用品.

“我耽誤了自己的前程,竟落到這步田地,可是我的哥哥在甲府漂亮地成家立業
了,當上一家的繼承人.所以我這個人是沒人要的了.\'

“我一直想您是長岡溫泉人呢.”

“是嗎?那個年長的姑娘是我的老婆,她比你小一歲,十七啦.在旅途上,她的第二
個孩子又早產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斷了氣,我女人的身體還沒有覆原.那個媽媽是她的
生身母親,那舞女是我的親妹妹.\'

“哦,你說你有個十四歲的妹妹......\'

“就是她呀,讓妹妹來幹這種生計,我很不願意,可是這裏面還有種種緣故.”

然後他告訴我,他名叫榮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子.另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
叫百合子,只有她地大島生人,雇來的.榮吉象是非常傷感,露出要哭的臉色, 註視著
河灘.

我們回來的時候,洗過了脂粉的舞女正俯身在路邊拍著小狗的頭.我表示要加回
自己的旅館裏去.

“你去玩啊.”

“好的,可是我一個人......”

“你跟哥哥一道去嘛.”

“我馬上去.”

沒多久,榮吉到我的旅館來了.

“她們呢?”

“女人們怕媽媽嘮叨.”

可是我們剛一擺五子棋,幾個女人已經過了橋,急急忙忙上樓來了.象平素一樣,
她們殷勤地行了禮,坐在走廊上躊躇著,第一個站起來的是千代子.

“這是我的房間.請別客氣,進來吧.”

藝人們玩了一小時,到這個旅館的浴室去.她們一再邀我同去, 可是已有三個年
輕女人在,我推托了.後來,舞女馬上又一個人跑上來,轉告了千代子的話:

“姐姐說,要你去,給你擦背.”

我沒有去,跟舞女下五子棋.好下得意外地好,同榮吉和別的女人們循環賽,她可
以不費力地勝過他們.五子棋我下得很好,一般人下我不過.跟她下,用不著特意讓一
手,心裏很愉快.因為只我們兩個人,起初她老遠地伸手落子, 可是漸漸她忘了形,專
心地俯身到棋盤上.她那頭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發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臉一
紅.

“對不起,要挨罵啦,”她說著把棋子一推,跑出去了.這時, 媽媽站在公共浴場
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忙從浴室出來,沒上二樓就逃了回去.

這一天,榮吉在我的房間裏從早晨玩到傍晚.純樸而似乎很親切的旅館女掌櫃忠
告我說,請這樣的人吃飯是白浪費.

晚上我到小旅店去,舞女正跟媽媽學三弦.她看到我就停下, 可是聽了媽媽的話
又把三弦抱起來.每逢她的歌聲略高一些,媽媽就說:

“我不是說過,用不著提高嗓門嗎!”

榮吉被對面飯館叫到三樓廳房去,正在念著什麽,從這裏可以看得見.

“他念的是什麽?”

“謠曲呀.”

“好奇怪的謠曲.”

“那是個賣菜的,隨你念什麽,他也聽不懂.”

這時,住在小旅店裏的一個四十歲上下的鳥店商人打開了紙隔扇,叫幾個姑娘去
吃菜.舞女和百合 子拿著筷子到隔壁房間去吃鳥店商人剩下的雞火鍋. 她們一起向
這個房間回來時,鳥店商人剩下的雞火鍋.她們一起向這個房間回來時, 鳥店商人輕
輕拍了拍舞女的肩膀.媽媽露出了一副很兇的面孔說:

“餵餵,不要碰這孩子,她還是個黃花閨女啊.”

舞女叫著老伯伯老伯伯,求鳥店商人給她讀水戶黃門漫遊記>>.可是鳥店商人
沒多久站起身來走了.她一再說\'給 我讀下去呀\',可是這話她不直接跟我說,好象請
媽媽開口托我似的.我抱著一種期望,拿起了通俗故事本.舞女果然趕忙靠到我身邊.
我一開口讀,她就湊過臉來,幾乎碰到我的肩頭,表情一本正經,眼睛閃閃發光,不眨
眼地一心盯住我的前額.這似乎是她聽人家讀書的習氣,剛才她和鳥商人也幾乎把臉
碰在一起.這個我已經見過了.這雙黑眼珠的大眼睛閃著美麗的光輝,是舞女身上最
美的地方.雙眼皮的線條有說不出來的漂亮.其次,她笑得象花一樣,笑得象花一樣這
句話用來形容她是逼真的.

過了一會兒,飯店的侍女來接舞女了.她換了衣裳,對我說:\'我馬上就回來,等我
一下,還請接著讀下去.\'

她到外面走廊裏,垂下雙手行著禮說:\'我去啦.\'

“你可千萬不要唱歌呀,”媽媽說.她提著鼓微微地點頭.

媽媽轉過身來對我說:\'現在她恰巧在變嗓子.\'

舞女規規矩矩地坐在飯館的二樓上,敲著鼓.從這裏看去, 她的後影好象就在隔
壁的廳房裏.鼓聲使我的心明朗地躍動了.

“鼓聲一響,滿房裏就快活起來了,”媽媽望著對面說.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同樣到那邊大廳去了.

過了一小時的工夫,四個人一同回來.

“就是這麽點......\'舞女從拳頭裏向媽媽的手掌上倒出了五角零碎的銀幣.我
又讀了一會兒水戶黃門漫遊記>>.他們又談起了旅途上死去的嬰兒,據說, 那孩子
生來象水一樣透明,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可是還活了一個星期.

我仿佛忘記了他們是巡回藝人之類的人,既沒有好奇心,也不加輕視, 這種很平
常的對他們的好感,似乎沁入了他們的心靈.我決定將來什麽時候到他們大島的家
裏去.他們彼此商量著:\'可以讓他住在老爺子的房子裏.那裏很寬敞, 要是老爺子讓
出來,就很安靜,永遠住下去也沒關系,還可以用功讀書.\'然後他們對我說:我們有兩
座小房子,靠山那邊的房子是空著的.

而且說,到了正月裏,他們要到波浮港去演戲,可以讓我幫幫忙.

我逐漸了解到,他們旅途上的心境並不象我最初想象的那麽艱難困苦,而是帶有
田野氣息的悠閑自得.由於他們是老小一家人,我更感到有一種骨肉之情維系著他們.
只有雇來的百合子老是羞羞 怯怯的, 在我的面前悶聲不響.

過了夜半,我離開小旅店,姑娘們走出來送我.舞女給我擺好了木屐.她從門口探
出頭來,望了望明亮的天空.

“啊 ,月亮出來啦......明天到下田,可真高興啊, 給小孩做斷七,讓媽媽給我
買一把梳子,然後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哩.你帶我去看電影好吧?\'

對於沿伊豆地區相模川各溫泉場串街的藝人來說, 下田港這個城市總是旅途的
故鄉一親漂浮著使他們戀戀不舍的氣息.

藝人們象越過天城山時一樣,各自攜帶著同樣的行李.媽媽用手腕子摟著小狗的
前腳,它露出慣於旅行的神情.走出湯野,又進入了山區.海上的朝日照耀著山腰. 我
們眺望著朝日的方向.河津的海濱在河津的海濱在河津川的前方明朗地展開了.

“那邊就是大島.”

“你看它有多麽大,請你來呀,”舞女說.

也許是由於秋季的天空過於晴朗,臨近太陽的海面象春天一樣籠罩著一層薄霧.
從這裏到下田要走二十公裏路.暫時間海時隱時現.千代子悠閑地唱起歌來.

路上他們問我,是走比較險峻可是約近兩公裏的爬山小道呢,還是走方便的大道,
我當然要走近路.

林木下鋪著落葉,一步一滑,道路陡峭得挨著胸口,我走得氣喘籲籲,反而有點豁
出去了,加快步伐,伸出手掌拄著膝蓋.眼看著他們一行落在後面了,緊緊地跟著我跑.
她走在後面,離我一兩米遠,既不想縮短這距離,也不想再落後.我回過頭去和她講話,
她好象吃驚的樣子,停住腳步微笑著答話.舞女講話的時候,我等在那裏,希望她趕上
為,可是她也停住腳步,要等我向前走她才邁步.道路曲曲折折,愈加險阻了, 我越發
加快了腳步,可是舞女一心地攀登著,依舊保持著一兩米的距離.群山靜寂.其余的人
落在後面很遠,連話聲也聽不見了.

“你在東京家住哪兒?”

“沒有家,我住在宿舍裏.”

“我也去過東京,賞花時節我去跳舞的.那時還很小,什麽也不記得了.”

然後她問東問西:\'你父親還在嗎?\'\'你到甲府嗎?\'等等.她說到了下田要去看電
影,還談起那死了的嬰兒.

這時來到了山頂.舞女在枯草叢中卸下了鼓,放在凳子上,拿手巾擦汗.她要撣撣
腳上的塵土,卻忽然蹲在我的腳邊,抖著我裙子的下擺.我趕忙向後退,她不由得跪下
來,彎著腰替我渾身撣塵,然後把翻上來的裙子下擺放下去, 對站在那裏呼呼喘氣的
我說:\'請您坐下吧.\'

就在凳子旁邊,成群的小鳥飛了過來.四周那麽寂靜, 只聽見停著小鳥的樹枝上
枯葉沙沙地響.

“為什麽要跑得這麽快?”

舞女象是覺得身上熱起來.我用手指咚咚地叩著鼓,那些小鳥飛走了.

“啊,想喝點水.”

“我去找找看.”

可是舞女馬上又從發黃的叢樹之間空著手回來了.

“你在大鳥的時候做些什麽?”

這時舞女很突然地提出了兩三個女人的名字,開始談起一些沒頭沒腦的話.她談
的似乎不是在大島而是在甲府的事,是她上普通小學二年級時小學校的一些朋友,她
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又等了約十分鐘,三個年輕人到了山頂,媽媽更落後了十分鐘才到.

下山時,我和榮吉特意遲一步動身,慢慢地邊談邊走.走了約一裏路之後,舞女又
從下面跑上來.

“下面有泉水,趕快來吧,我們都沒喝,在等著你們呢.”

我一聽說有泉水就跑起來.從樹蔭下的巖石間湧出了清涼的水.女人們都站在泉
水的四周.

“快點,請您先喝吧.我怕一伸手進去會把水弄渾了,跟在女人後面喝,水就臟啦,
”媽媽說.

我用雙手捧著喝了冷冽的水,女人們不願輕易離開那裏,擰著手巾擦幹了汗水.

下了山一走進下田的街道,出現了好多股燒炭的煙.大家在路旁的木頭上坐下來
休息.舞蹲在路邊, 用桃紅色的梳子在梳小狗的長毛.

“這樣不是把梳子的齒弄斷了嗎?\'媽媽責備她說。

“沒關系,在下田要買把新的.”

在湯野的時候,我就打算向舞女討取插在她前發上的這把梳子,所以我認為不該
用它梳狗毛.

道路對面堆著好多捆細竹子,我和榮吉談起正好拿它們做手杖用,就搶先一步站
起身來.舞女跑著追過來,抽出一根比她人還長的粗竹子.

“你幹什麽?”榮吉問她,她躊躇了一下,把那根竹子遞給我.

“給你做手杖.我挑了一根挺粗的.”

“不行啊!拿了粗的,人家立刻會看出是偷的,被人看見不糟糕嗎?送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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