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陰雨天氣裏人的心情總是不好,更何況我還被人借去了馬呢。早上我還在睡夢中,便有人砰砰砰砰地敲門了。我打開了門。卻見是我的一個朋友,他渾身淋得透濕,亂蓬蓬的頭發上不時滴下水珠,一進門他就大聲地問,你的馬在家吧,你的馬在家吧?他的聲音很大,幾乎刺透了我的耳膜 。

馬在馬廄裏,我冷冷回答他。我知道他又是想借東西了,他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從別人那裏借東西,並且借去之後很久不還,所以我也懶得理他。

把你的馬借我用一下吧。果然他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一切都是故伎重演,一切都不會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的眼睛裏流露出可憐巴巴乞求的神色,真是一個表演的天才。你要用馬去幹什麽呢?我幾乎有點生氣地問他。我是不想把自己心愛的馬借給別人的,尤其是在這種天氣裏。

你知道嗎?他邊說邊流露出恐懼的眼神,我早就說過他很善於表演,我知道他的謊言又要出籠了,然而他的謊言這次卻編造得很不高明,只聽他說,今天我要去算命,天呀,你猜那個算命的瞎子怎麽說,他說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又說牛頭馬面就要拘我來了,我能不害怕嗎?我要逃開,把你的馬借我用用,我準備逃到老家去,那樣他們就捉不到我了。他的表情有些誇張,像一切拙劣的騙子一樣。

那個算命的在哪兒?我不無譏諷地問他。

出了你家的門向西走,他躲在一個角落,他的眼神真可怕,像一個劊子手一樣,他似乎心有余悸地說,表演得煞有介事。

說著不待我回答,便飛快地跑到我的馬廄裏,擅自解開了馬的韁繩,一邊牽著向外走一邊對我說,等我過兩天回來,就請你喝酒,呵?他口頭上的許諾已經有很多次了,我卻連他的一滴酒也沒沾到,我實在擔心我的馬,便對他說,你可要把馬照顧好。他說了一聲“那是自然”,便跨上馬消失在重重的雨幕中了,我只有無奈地搖了搖頭。

坐了一會兒,我仍然擔心我的馬,忽然想到我的朋友所說那個神秘算命瞎子,我不能不說他的描述讓我起了好奇心,於是我找出了一把黑色的雨傘,在濕漉漉的空氣中撐開,伴著嘀嘀嗒嗒的敲擊聲,曲曲折折地向他所說的那個地方走去,雨把路面弄得泥濘不堪,我不得不時刻註意自己的鞋子,然而平時熟悉的路面現在踩下去卻激起了一片水花,我的腳已經感到了一絲的冰涼。

蒙蒙的雨絲後站立著黑色的樹和黑色的墻,它們都保持著沈默,有幾次我甚至懷疑它們存在的真實性,直到我的手觸摸到一棵樹冰冷而粗糙的表皮時,才確認了它們的存在。

我終於見到了我的朋友所描述的那個瞎子,而他看上去更像一個乞丐,頭頂上那塊氈布已經浸透了雨水,傾斜下來遮住了他的臉。在一個小角落裏他瑟瑟發著抖,襤褸的衣衫似乎不能抵擋寒冷。我到來的腳步聲驚動了他,從破氈布後面露出了兩只恐懼的眼睛和一張蒼白的臉,他的右臉上還殘留著五個手指印痕。你幹什麽?他的聲音有些生硬與冷漠,似乎怕別人搶劫。

算命,我說。我現在已經開始後悔自己一時沖動到這裏來了,我不指望這樣的人能告訴我什麽,顯然我又被朋友騙了,那匹馬可是我最心愛的呀。

算命麽?他說,臉色似乎緩和了一些。

不是我算命,是我的一個朋友,他說他剛到你這兒來過。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了他,他可別想從我這兒騙去一分錢。

你是說剛才那個人麽。他仿佛仍心有余悸。

對。我能肯定再沒有第二個傻瓜會到這裏來算命了,我便拿朋友的話來問他,我說,你是否告訴了他今天是他的死期?

我現在不能肯定了。他似乎有些遲疑,或者恐懼,我可以看得出他在懷疑自己的能力了,江湖騙子伎倆我見得多了,他的遲疑卻讓我驚奇。

為什麽?我禁不住追問道。

看他的卦相,瞎子以冷靜的語氣講道,神態與剛才判若兩人。他說,看他的卦相,今天確實是他的死期,但他應該死在自己的老家,我不知道他為何在這裏,也許是我推算錯了。瞎子不無遺憾地說。

但他的話讓我感到莫名的驚恐,我不由得叫了起來。我說,今天他跟我借了一匹馬,說要逃到老家去躲避死亡。

他到老家去了麽。瞎子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似乎在為證實了自己的預言而感到欣慰。

他還借了我的馬,我急急地說。

那就是“馬面”來接他了,瞎子無可置疑地說。

雨似乎更大了,一點點冰涼了我的心。

 

2

 

最近我的眼睛總是跳,俗話說“左眼跳災,右眼跳財”,我希望跳的是右眼,然而偏偏是左眼在跳,白天跳,晚上也跳,跳個不住。一開始我沒把它當回事,然而一直在跳,就不能不引起我的註意了,我在想,究竟有什麽災難在等著我呢?這種對災難的預想讓我坐臥不安。有時甚至盼望災難早早降臨,那樣我至少不用再為它日日夜夜如坐針氈了。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裏,我終於不堪忍受這種折磨了。我冒著雨跑到大街上,大街上冷冷清清的,看不到一個人,他們像都被颶風刮走了似的。我四處走著,想遇到哪怕一個陌生人,然而我並未如願,我像被世界拋棄的一個孤兒,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在這個陰暗的天氣裏,我一個人默默地尋找著我的災難。

我聽到了風聲,我聽到了雨聲,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我聽到了躲在黑暗之中不知何處的災難摩拳擦掌的聲音。我望了望天空,天空是灰的,又望了望了大地,大地是黑色的,又看了四周,四周有四通八達的道路,它們都通向遙不可知的地方,也通向我——災難可以暢通無阻地到達。

在街上徘徊了一陣,我決定去找我的一個朋友,他住在郊區,是一個很和善的家夥。雨沾濕了我的頭發,我的衣服,讓我感到全身冰冷。雨天的雨是無法逃避的,到處都是。

拐角之後,我看到一個躲在角落裏的人,他坐在那裏顫抖著,頭上頂著一塊破氈布,雨水已經沾滿了他蒼白的面頰,看到他我有些欣慰,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日子裏,大概只有我們二人漂泊在外了。我甚至以為他躲在那裏是為了等我哩。於是我走過去跟他說話。

最初他似乎有些驚慌,驚慌之後他用一種蒼老的語調問我,你要算命麽?

算命?這引起了我的興趣,原來他是一個算命的瞎子。我可以向他說一下多日裏困惑我的問題了。於是我向他說了我左眼跳的問題,並在他的指點下抽了一副卦,瞎子拿在手裏摸索了良久,一直沈默不語,最後他對我說,朋友,你走吧。

那你得告訴我算卦的內容呵?我有些生氣地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吞吞吐吐,諱莫如深。

卦相很不吉利,瞎子躲躲閃閃地說。

正是不吉利才問你嘛,我很生氣,不知道他是故意吊人胃口,還是真得要回避。

但他仍是不肯說,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我上去一把抓住他問道,你說還是不說,你說還是不說?

瞎子被逼無奈,最終還是說了,說的時候他目露兇光,像劊子手一樣,他一字一頓地告訴我,好,我告訴你,我告訴你,今天是你的死期,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牛頭馬面……

還沒容他說完,我就啪地打了他一個耳光,隨後向我朋友的家裏走去。一路跌跌撞撞,而心裏也七上八下的,我不知道瞎子說的是真是假,但我分明感到災難向我逼近,難道這災難竟是死亡?這讓我無比恐懼,在跑到我朋友家的門之前,我已經決定要向他借一匹馬,然後逃往老家去。

敲開了門,我向朋友訴說了我的遭遇,但他似乎並不相信,我知道他是珍惜他的愛馬,但我不由分說就去馬廄解開了韁繩,跨馬而去,後面似乎傳來他無可奈何的嘆息聲。

縱馬馳騁在路上,讓我感到快意,我想死亡大概不會追上快馬的腳步吧。天不知道何時晴了,真是一個好兆頭,陽光下萬樹千山生機勃勃,一片繁榮景象。飛馳過一座山,飛馳過一條河,我開始在一馬平川的草原上狂奔。

在平原上我遇到了我最好的一個朋友,他在前年已經死了,他的死曾令我痛不欲生,然而現在他的出現讓我恐懼莫名。我懷疑他是否只是我的一個幻象,可他的聲音清晰可辨,他喃喃地自語道:你也來了,你也來了。對我卻似乎視而不見,我縱馬狂奔將他甩在後面,可不一會兒,他又出現在我的面前,口中仍然是那樣喃喃地說著,面無表情。這次我沒有跑開,而是高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喊後卻發現面前空無一人,四周看了看,也不見有人的蹤跡,於是我又開始懷疑那不過是一種假象,是自己的幻覺,我對自己的這種幻覺感到好笑——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想到他了。

馬載我進入一片小樹林,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透過來,斑斑點點地瀉在地上,把路面也幾乎染成了綠色。穿行在樹林中,如同進入一個空明的世界,我放慢了馬的腳步,然而在小徑深處裙角一閃,一個熟悉的身影飄然遠去,我似乎認出了那是我最初的戀人,便又縱馬直追,然而她的腳步似乎比馬還快,我幾乎只能見到她的身影消失的情景,甚至辨不清她裙子的顏色。我又在記憶中搜尋她裙子的顏色,結果仍是徒勞,我記憶中她的裙子被塗上了最美麗的色彩,然而究竟是什麽樣的色彩卻難以辨認。這更加引起我的好奇,於是狠勁在馬背抽了幾鞭,可是快馬加鞭的結果,卻使我最終失去了刨根究底的可能,因為連她的身影也再不出現了。

沖出小樹林之後,我看到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油菜花綻開得十分茂盛,像鋪滿了一地的黃金,璀璨生輝,幾乎耀暈了我的眼睛,看到了這片油菜花,我感到很親切。這是我兒時就看慣的風景,穿過油菜花就看到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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