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故事,這是真實的過程。沒殺人之前,我也覺得那是一件很覆雜很難完成的事,幹完之後,我才知道這其實非常簡單,一切的困難和猶豫都存在於想象的過程之中,等事到臨頭了,等真正去做了,你就會發現其實真的很簡單。對了,我走到樓下,一擡頭,又是一輛空車,特別巧。在車上,我就想,也許一切都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他也覺得吳艷該死,所以就派我下了手。

可是你們家被偷走的那些東西呢?

都被我扔到河裏去了。

好了,不要開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關洋的嗓音又提了起來,他紅著眼睛沖我叫嚷道,你他媽的為什麽就不相信我殺了人呢,憑什麽我關洋就不能殺人,啊?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除了有一個能辦事的老爸,我什麽事也幹不成,但這一次人真是我殺的,是我殺的,就這樣,這樣,然後她就沒氣了。

行了,我信了,你確實殺了一個人,現在你坐下來喝口水,抽根煙,有話好好說嘛。

真的很簡單,這樣,這樣,她就沒氣了。

 

第二天一早,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推我的肩膀。我知道接下來母親會把被子整個從我身上掀走,我蜷著身子,想抓緊時間再瞇上兩分鐘。但身上的被子遲遲沒有被掀掉,這下我倒醒了,睜開眼。只見關洋站在我床邊,穿戴整齊,連胡子也刮過了。我抓起枕邊的手表一看,才六點十分。

關洋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完全醒了過來。他說,我決定去自首了。我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脫口而出,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嗎?關洋說不用了。他遞給我一張紙,說,這是我父母那兒的電話號碼,你看怎麽能婉轉地把這件事情和他們說清楚,說完,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握了一下,然後轉身微笑著而去。我沒有喊住他。我有些發懵。我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在關洋轉身的那一瞬間,我腦子裏蹦出四個字:視死如歸。

 

每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我就雙腿發軟,身體發軟,連擡手揉揉滿是眼屎的眼睛的力氣都沒有。近來,哥哥總是極其隨意地在我夢中進進出出,說很多話,而說最後一句話前,他總會用力拍一下我的肩膀,右肩,然後才沈著臉問,老二,這些年你過得好嗎?於是,那一整天我的右肩膀上都像是搭著一只沈重的手,以至於走起路來,肩膀都是傾斜著的。

母親時常在我耳邊提起關洋。她說那孩子真是可憐吶,老婆被人殺了,家裏被偷了,自己也傻了。我說他沒有傻,沒傻,只不過受了點刺激,有點神經質罷了,他以前就有點神經質。母親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說不傻會去公安局自首嗎?

這一段,關洋去公安局自首的事已經成了朋友間茶余飯後的笑話和談資。有人認為關洋太愛那女人了,他希望早一天結案以告慰死去的妻子,可公安局就是遲遲破不了案,所以他把自己推了出去。有人覺得一切都不像外面平常看到的那麽簡單,關洋愛他老婆只是個假相,事實上是他因為有些事(當然是男女之事,他老婆給他戴綠帽子是人皆知之的事)早已對她恨之入骨,所以找人把她殺了,殺人的人一直沒有抓到,他現在是良心發現,因而主動投案。還有人傾向於關洋只是和公安局開了個玩笑,借此諷刺他們辦案無能。最浪漫的一種說法是,關洋的老婆是被她的某個情人給殺的,關洋完全知情,因為不想讓他老婆的死變得太難堪,所以他把一切攬到了自己身上。最後這種說法最孤立,連說者本人說完都覺得不可信。

朋友們都要求我也發表點看法。他們說關洋在你那兒住了一個星期,總該給你透露點真實情況吧。但我不想說,我突然覺得一切都是不可信的,就像一個經不起推敲的謊話。我甚至不知道關洋對我說的那些話是源於他日漸膨脹的想象力,還是某種暗示。

被公安局以人證物證俱不足請出來後,關洋住回了自己家。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一直沒人接,估計是把電話拔了。聽說關洋從公安局一出來就去剃了個光頭,春寒料峭的,這只光頭肯定十分紮眼。

 

天真正熱了起來。換季之前,母親照例要把不穿的衣服曬一曬,收起來,把要穿的衣服翻出來,曬一曬,準備穿。哥哥那些永遠少年的衣服,每個季節母親都會細心地拿到陽光下,照照太陽,然後折疊起來,等待下一個季節再拿出來。

我坐在關洋愛坐的那張椅子上,嘴裏叼一根煙,手上捧了一本書,斷斷續續看了半天,才看了一小段。母親走進屋來,一陣咳嗽。陽台上花花綠綠地晾滿了全家人冬季的衣物。母親一邊收衣服,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著話。收到那件藏青色的滑雪衫,她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母親斜背著我站在那兒,久久沒有動一下,只有鬢角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下泛著點點銀光。

我喊了母親一聲。母親好一會兒才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說有件事我一直想對你說。母親說是你哥哥的事嗎?

有那麽一會兒,我的腦子像是供血不足似的一陣空白。母親沒有轉過身來。她的聲音很平靜,是我記憶中四十歲前那個不溫不火、而不是眼下絮絮叨叨、動不動就發脾氣的母親。她把滑雪衫貼在臉上,說,你別說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出事的當天我就知道了。

 

理完發從理發店出來,我感覺頭上一下子輕了許多,很意外很不真實。每經過一個玻璃櫥窗,我都忍不住停下腳步來照一照,陌生和不安讓我不禁自問,這顆鋥亮的頭顱是我的嗎?好在天已經真正熱了起來,一顆沒有毛發的腦袋至少看上去還挺涼快的。

經過龍騰商廈時,一個牌桌上的牌友從我身邊走過去後又返回來。他首先把我的頭誇了一通,忽然話鋒一轉,轉到了關洋身上。他說你知道嗎。關洋那小子腦子徹底壞掉了,除了吃飯睡覺,其余時間就坐在公安局的刑偵處,要求把他抓起來,口口聲聲他殺了人,他要交代殺人經過。刑偵處的人都怕了他了,見到他就躲。後來關洋又用極其抒情的筆調和詩一般的詞句寫了做案經過,寄到公安局各個科室,連局長也收到了一份,但是人家就是不抓他,這下把他給惹急了,於是幹脆請人把他反綁了來到公安局。

吃過晚飯,我來到關洋家。看見我,關洋楞了一下,但隨即眼睛一亮,拍了一下腦門,興奮地叫了起來,我怎麽沒想到你,對,你能給我做證的。

關洋家裏亂得不象樣。幾個月不見,他整個人縮水似的瘦了一圈,但猛一看上去,精神卻異常充沛,情緒亢奮。不等我坐下,他就轉身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根尼龍繩,遞給我,說,這就是我殺人的兇器,你認得嗎?我從你們家拿的。那天你們讓我去買煙,臨走前,我在你家衛生間看見這根繩,就順手裝進了口袋,然後我打車回家,用最快的速度把我老婆勒死後,又打車回來接著和你們打牌。

沒錯,這的確是我們家的尼龍繩。我母親還曾問起過我見過這根繩沒有。

但是公安局那幫飯桶就是不相信我殺了人。他們說殺人的兇器他們在現場已經找到了,是一根雞腸。可我明明是用這根尼龍繩勒死她的,就這麽一套,然後使勁勒,使勁勒,起先她手腳亂抓亂蹬,後來就沒勁了,像一攤爛泥似的癱在了地上。關洋模擬著他老婆垂死掙紮的樣子,身體後仰,雙手掐著自己的脖子,伸出的那截布滿黃綠色的舌苔的舌頭。

 

今年8月,在一場聲勢浩大的全國性的反逃追捕運動中,一過潛逃多年的殺人搶劫慣犯落網了。在他的交代中,審訊人員摸到了一條和關洋老婆的死有關的線索。這個五年裏殺了九個人的男人,於今年四月份悄悄回到家鄉,祭拜完自己過世的父親後,他順便做了幾樁案子,也算是給家鄉人民留下了點紀念。其中一樁就是謊稱煤氣公司抄煤氣表的,入室裝模作樣地看了看煤氣表後,伺機將毫無防備的女主人勒死,然後搜搜刮刮家裏值錢的東西,揚長而去。

 

原刊於《人民文學》2000年 1 期,作者授權天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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