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剛才白了秦朗一眼的女孩還在過道上站著,她面朝車窗,神情呆滯,兩手撐在茶幾上。當秦朗經過她身邊時,她往邊上讓了讓,同時又迅速地白了他一眼。秦朗楞了一下。如果說第一眼是因為他在過道上抽煙,那這一眼白得實在沒什麽理由。她還在為那口煙生氣?還是由那口煙而完全否定了他這個人?

走到五號包廂前,秦朗忍不住又回頭去看那個女孩。她又恢覆了面朝窗外而站的那個姿勢,並且一動不動,似乎陷入了沈思。她可能是無意的,秦朗對自己說,看她的樣子像是碰到了煩心的事,要不車開出有半個小時了,她為什麽一直在過道上傻站著呢,所以,她的白眼不是針對他秦朗這個人的,而是對打擾了她沈思的外界表示抗議的一種方式,所以不要往心裏去。沒錯,秦朗是這麽對自己說的,不要往心裏去。

不這樣想又能怎樣呢?有一次,秦朗在單位的廁所剛好撞上了也來方便的廠長,出於一個戴綠帽子的男人的可憐的自尊,他沒有主動打招呼。後者看了他一眼,好象還皺了一下眉頭,然後低著頭離開了。秦朗尿完後在味道嗆人的廁所裏呆了半天。他一遍遍地回味著廠長剛才的一舉一動,最後硬生生地從那一低頭一皺眉中看出了內疚。另外,廠長的眼神裏也很有內容,看看那雙頹唐無奈的眼睛,就知道他很痛苦。痛苦什麽?當然是對和秦朗老婆之間關系的欲罷不能了。那一眼被完整地保存在了秦朗的記憶中,每當心煩氣燥地鉆牛角尖的時候,他就拿出來咀嚼咀嚼,然後情緒就能緩緩地回落到可以正常生活的水平高度。不這樣又能怎樣呢?

那個男人提著熱水瓶搖頭晃腦地過來了,嘴裏好象還哼著小曲。女孩側過身子讓他過去。秦朗下意識地去看女孩的眼睛,但是,後者只是側身讓到一邊,甚至都沒看那個男人。她為什麽不也給他一個白眼?秦朗又把剛才男人經過她身邊的片段在腦子裏回放了一遍,他看得很清楚,她確實沒有翻白眼。

“怎麽不進去?”

“看風景。”

秦朗是用說“管你屁事”的口氣回答他的,可這家夥一點也不介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女孩,然後曖昧地笑著說,對,這邊風景不錯,說完還伸手拍了一下秦朗的肩膀。秦朗的身子往後縮了一下,但還是被拍到了,在那個男人打開移門走進去的時候,秦朗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的後腦勺。

對於白眼,秦朗並不陌生,然而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在短時間內沒頭沒腦地給了他兩個,不會一點原因也沒有。她是要借此表達什麽嗎?秦朗不著痕跡地往女孩的方向挪了兩步,他想看清一些。他得給自己一個交代。

盯著看了半天,也想了半天,最樂觀最浪漫的想法是她對他有意思。不過那念頭只在秦朗頭頂閃了一閃,就被他否定掉了。最後,秦朗決定再從她身邊經過一次,如果她再給他一個白眼,那他必須要討個說法了。

秦朗走到女孩跟前時,後者居然全無知覺。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擦著女孩身後最突出的部位——屁股,走了過去。女孩受了驚嚇般一哆嗦,然後緩緩地就像是慢動作似的扭過半邊臉來沖著正回頭看她的秦朗用力白了一眼。這一個白眼重重地落在秦朗的臉上,其威力相當於一記脆響的耳光。他頓時覺得整個車廂暗淡了下來,情緒瞬間跌落到了谷底。同時,心中迸發出的怨怒使他的臉漲得通紅,從未有過的沖動讓他馬上就想沖過去揪住女孩的衣領問個究竟,但他的雙腳卻把他帶到了車廂連接處。

吸完一根煙後,秦朗還是沒能為自己找到一個說服自己不去質問女孩的理由,所以他又點了一根。突然,女孩埋著頭跌跌撞撞地過來了,徑直推開廁所的門走了進去。秦朗想也沒想就跟過去,在斜對著廁所的盥洗間門口站定。這是一個不錯的位置。你已經無路可逃了,姑娘,今天必須交出一個我能接受的說得過去的理由。沒什麽好商量的,就算編也得給我編一個出來。雖然在這半輩子吃到的數不盡的白眼中,這三個白眼算不上什麽,但它出現得過於頻繁和無緣無故,它們已經傷害到了一個本就不自信的男人的自尊心。秦朗已經不打算再忍了,至少今天是這樣。

另一個廁所已經是幾進幾出了,秦朗估摸著得有二十多分鐘了,而女孩還沒有出來。他幾次裝模作樣地做著擴胸運動走到廁所門口,屏息豎耳,聽不出有任何異常的動靜。

就在這時,秦朗的肚子不合時宜地疼了起來,感覺有便意湧來,不是很強烈,可對秦朗來說已經是個不小的意外了。隔壁那個廁所這會兒剛好空著,他完全可以進去試一試,沒準就此一舉克服了困擾他多年的心理障礙。但是不行,秦朗覺得自己現在是一個守衛自己的尊嚴的戰士,敵人一刻不投降他就不能擅離職守。

秦朗由衷地佩服又嫉妒那些能在運行的火車上自如地睡覺和拉屎的人,尤其是後一項,那絕對是有難度的工作。但的確有人在進行著。秦朗在這兒站了將近半小時,依據進入廁所的時間長度可以判斷出,至少有兩個人,也就是三分之一的人做過此項工作。而另外三分之二,假如有此生理需要的話,也不排除順利完成的可能性。

火車的速度明顯地慢了下來,列車廣播車快到常州站了。列車服務員拿著鑰匙疾步過來鎖廁所門。這是個身材嬌小沒有胸脯的年輕女孩,眼睫毛特別地長,而且濃密,像扇面似的。秦朗想,她眨眼睛的時候,站在她對面的人大概都能感覺到有風吹來。從秦朗上車後就看見她一直在忙活,她應該是個好脾氣的勤快人。秦朗也因此對她挺有好感。如果有機會的話,秦朗很想和她聊上幾句。

眼看著女列車員鎖了隔壁廁所的門就走了,秦朗趕緊喊住她,提醒她另一間裏面有人。有人嗎?有人。秦朗說得非常肯定。如果需要,他還能具體描述出裏面那個人的模樣、身高和大致年齡。列車員敲了兩下門,提高聲音說道,有人嗎?車馬上到站了,進站前廁所將停止使用。裏面一點回應也沒有。她扭過臉問秦朗,你看見有人進去了?是啊,我看著她進去的,是個姑娘,進去半個小時了。她又敲兩下,並迅速地和秦朗交流了一下眼神。他們都有些不安。秦朗說不會出什麽事兒吧?她毫不猶豫地把鑰匙插到了鎖眼裏,打開了廁所的門。她先推開一條縫,張了張,接著推開一半,探進去半個上身。秦朗伸長脖子也想看看,列車員已經“砰”地拉上了門,動作利索地鎖好,轉身走了。

“怎麽,裏面沒人嗎?”

年輕的女列車員沒接秦朗的話。車到站了,開門,放下踏板,在門上插上車廂號牌,又是一連串的忙活,她臉上始終帶著職業性的微笑。這節車廂沒人上下車,因而她只需要像個標志牌似的站在門口就行了。秦朗跟過去,扶著車門把手,探出身子沖站下面的她又問了一遍,廁所裏沒人嗎?她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腳尖。秦朗也隨著她的目光看下去,實在看不出有什麽可看的。她還是沒有回答,而他這樣追著問似乎讓她有些惱火。

“廁所裏沒人嗎?”

“沒人。”秦朗話音未落,她猛然就擡起頭來怒氣沖沖地回答道,並且白了他一眼。沒錯,她白了他一眼。秦朗甚至感覺到臉上被她的眼睫毛掃了一下。

秦朗慢慢把探出車外的身子收回來。他的腦子轉得極其地慢。她的回答她臉上的怒意她說話的語氣以及那個該死的白眼讓他完全轉不過彎來。她為什麽要沖他發火?那個女孩真的不在裏面嗎?那又會在哪裏呢?許多問題接踵而來,秦朗覺得自己的腦子就像一台內存不足的老電腦,運行起來費勁極了。唯一還清楚的感覺就是自己對她的那點好感,隨著那個白眼煙消雲散了。

“跟你說件奇怪的事,我明明看見有個姑娘進了廁所,一直沒出來,可列車員打開廁所的門後,裏面卻沒有人,我懷疑她跳車了。”秦朗說得氣喘籲籲的。他剛挨個敲了一遍包廂的門,並且查看了軟臥兩頭的連接處,此刻他的心還跳得厲害,某種不祥的預感讓他的心臟感覺不勝負荷。

“跟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麽,真是的。”

“怎麽,不方便接電話?你在幹嘛?”

“上班唄,這個時間還能幹嘛。”聽起來她很不耐煩。

“你到底在幹嘛?”

“幹嘛,幹嘛,當然是上班,幹活,掙錢養女兒。”

“算了吧。是不是我的電話壞了你們的好事?”

“你在說什麽?”

“別把我當傻子,是不是我的電話壞了你們的好事?”

“你腦子裏有屎啊!”說完電話就斷了。

那個女列車員手裏拿著掃帚彎腰朝這邊一路掃過來。秦朗這會兒臉上還有點熱辣辣的。他打開5號包廂的門,進去後一屁股坐在自己的鋪位上。對面床鋪的男人好象說了一句什麽,他沒聽清,也不想聽。他只覺得自己的右耳裏面“嗡嗡”作響,耳膜被震得生疼。他用手掌使勁摁了摁右耳。沒錯,他老婆是這麽說的,你腦子裏有屎啊!

“媽的,一對狗男女,奸夫淫婦。”秦朗惡狠狠地罵道。

“你說什麽?”

秦朗擡起頭,有些茫然地看著對面並排而坐的那對一臉驚詫的男女。

“你剛才說什麽?”那個男人站了起來,面露兇相,那張臉已經變得讓秦朗不認識了。

我說什麽了?秦朗問自己。那個男人向前一步,站到他面前。從秦朗這個角度看上去,其顯得異常地高大。我說什麽了嗎?秦朗一只手撐著床鋪,身體下意識地往後面縮了縮,另一只手仍然摁著耳朵。男人彎下腰來,面部扭曲猙獰,雙眼死命地盯著秦朗。

“我看你是他媽的腦子裏有屎。” 那聲音像炸彈似的在秦朗頭頂爆炸,隨即又擴散到頭部四周。

短暫的寂靜之後,秦朗聽到了一種低沈的持續不斷的轟鳴聲,像是從遠處傳來的,同時他的兩只耳朵“嗡嗡”直響。沒錯,男人是這麽對他說的,我看你是他媽的腦子裏有屎。

2005年10月10日

原刊《長城》2006年1期,作者授權天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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