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江河入海:中國文化的雙重使命 上

《21世紀》記者 葉雨

許倬雲,美國匹茨堡大學教授,台灣“中研院”院士。主要著作有《西周史》《中國古代社會史論》《漢代農業》、《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許倬雲觀世變》、《萬古江河》等。

 

《21世紀》:第一個問題就是您怎麽看這30年中國取得的成就?

許倬雲:第一是政策上放寬了對經濟的管束,由中央組織發展,中央調度了配套設施,引進了技術,再加上中國廉價的勞力,促成經濟上的快速發展。但我們付出的代價也非常之大,環境一塌糊塗,而且經濟的起飛而並沒有帶來其他方面相稱的成長。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中國100多年來,因為長期受外國的欺辱,蘊積了一股氣——一股中國人要擺脫被歧視的弱勢地位,要在世界上爭地位的氣。這股氣很大。

氣足後面要有一個工作的動機,中國幾千年來要素都是勤和儉,不怕吃虧不怕累,那工作的積極性,本來中國一直就有。中國的文化基本上屬於積極的文化,跟印度的消極文化是不一樣的。所以這個是中國特殊的地方。

中國的家儒家是入世的,道家有回旋的余地,這兩個相配起來造成中國長久以來,保存在民間連續很久的工作態度。這一點精神使得中國人能趁勢再起。


《21世紀》:您在《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與《觀世變》等書中多次提到,一個全新的、共同的人類文化體系正在形成,而且中國文化應該為之提供相當的成分。可見您對中國文化在未來世界文化中所起的作用充滿了樂觀和自信。但我們知道,500年以來,是西方主導的世界。而這是他們憑借軍事實力和經濟以及制度優越來達到的。我們中國文化要想在未來的人類文化體系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們靠什麽來吸引別人?

許倬雲:500年來西方的強勢,有幾個方面要考慮。第一個就是這西方興起之時,正好是啟蒙的時代,反天主教會,反封建制度,又是主張民權,個人自主性調動起來了。還有另外一個客觀的條件,而且是不能重覆的條件。就是在公元1500年左右,美洲大陸大量的金銀和物產被歐洲掠奪過去了。在不到50年之內,美洲持續上千年的積累性全部被轉移到了歐洲。在舊世界裏面,忽然增加這麽一大筆錢,而且集中在英國、西班牙手上(後來又由從西班牙、英國轉移到中歐)。大量的財富集中在一個地區,造成了重商主義、資本主義,因為大量的需求造成了快速的經濟增長,從而帶動了工業化。再通過工業化產品向東方掠奪,於是舊大陸東方的財富,第二波流向於西歐。新大陸的全部財富和舊大陸的很多財富,是西歐發展的一個巨大動力。

而等到美國出現,又是這一大宗無比的新資源,開發的財富造成的動力,構成又一個開展的機會。個人主義的發展,加上一種無法重複的特殊機緣,使得西方突飛猛進。

像財富的積累是偶發因素,西方的發展也有其必要條件,就是釋放了人的工作意願,尊重個人的尊嚴。這兩項加起來構成了今天的現代社會,其中表現為資本主義,現代主權國家,工業生產,等等。當然,其中最寶貴的遺產,就是科學和民主。現在,全世界都接受這個遺產,是全世界共同擁有的資源。

但西方也有其問題。比如,最近發生的經濟恐慌,實際上老早就有人料到了,半個世紀前就料到了。最初料到的是德國的哲學家雅斯貝斯,他提出了樞紐時代轉移的說法。1945年他就說,第一次的樞紐時代已經引發了,新的樞紐時代要在20世紀終了以後要出現。他說這中間的主要的動力在科技,可是在突破前,我們會先看到衰竭, 甚至崩潰。

這一次經濟恐慌根源在哪?是資本主義本身的動力,精神依據衰亡了。韋伯認為,西歐資本主義出現,是因為有一批企業家他們有一種內在的使命感,一種內在的使命感造成一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 為了顯示上帝對他的選擇,他要努力工作,要遵守上帝的戒律,要勤奮,不許欺騙。今天簽一張支票出去,為什麽你簽的支票我接受,我簽的支票你接受呢?就是我們彼此之間相信的,就是信用。建立一個長期共同維護的信用制度,乃是資本主義制度的基礎。

如果人的信用不靠信仰,必須靠法律來管束,在一國之內可以管得住。今天是在全球化的時代,國家的法律制度管不到外國。而今全球化的經濟各處亂竄的時候,企業家、銀行家他們運用錢財在全世界周旋,這一次引起金融恐慌是幾個大的公司,他們的主管,長期欺騙市場。虛假的信用造成了一系列的膨脹,造成了這個大氣球,大泡泡,等泡泡大的撐不住時就裂開了。

這次危機,最直接沖擊的就是金融領域,第二撥就是工業,經濟下來以後,第三撥考驗的就是國家功能,看國家能不能負擔起重新分配的職能。若現代經濟,現代生產和現代國家都崩潰了,那麽下面何以為繼,能不能在崩潰之後有一個新的突破?這個就考驗我們了。

這就是為什麽我對中國有期盼。中國儒家、道家都提出自我修為,不是靠神道,靠菩薩,要靠自己,要靠人自己認識自己的尊嚴和品行,人本身的積極性,頂天立地的人性——頂天立地就是人的屬性。人也不能單單自我期許,儒家約束一己過分為我的條件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八個大字 。有自我期許就有自信,有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就有節制,所以節制之下有約制,這就是很好的動力了。如果這種精神能夠繼續使得我們老百姓有一種自我的修養,自我的節制,這就是正好填空了沒有神的約束,沒有法律來管束的真空。這是我對中國人的期許。

對世界精神的空洞,我們也可以填補。但不應當是說恢覆中國的光榮,我的意思是說,中國文明這一份資產,也是人類共同有的精神資產,必須重新發掘出來。我們不是講中國的優越性,而是在其實用性,讓它輸送給未來的世界,作為未來突破的重要依據。所以不是樂觀,而是一個慎重的任務,非常需要大家共同嚴肅地去做的大事。


《21世紀》:您說,中國文化具有雙重使命:一方面它自身需要突破;另一方面更需要為未來的人類普世文化提供有價值的元素。自身的突破是指什麽?我們可以為普世價值提供哪些元素?要完成這雙重使命,我們需要做哪些努力?

許倬雲:自我突破,是因為中國文化也有其自身問題,需要克服。例如,到19世紀中國文化已經僵化,即使沒有外來文化的沖擊,中國文化內部也必然會產生轉變的要求。

另外,中國傳統的一些觀念在今天也需要調適。比如,最初儒家以個人為人際網絡的中心,個人比群體重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是個人的,家、國、天下都是大的群體。這是一圈一圈的放大,構成一個巨大的倫理網絡。但在朱子學之下,五倫變成群體壓過個體,家要有孝子,國有忠臣,個人在這個要求之下壓的喘不過氣來。這種解釋,王陽明有了修改。陽明學在幾百年來的科舉,不被重視。統治者希望君父合體,代表群體,代表權威。所以小我就完全被壓的沒有翻身的力量,人自己翻不了身就沒有自尊、自重。所以,人和群體的相對關系,必須要有適當的調整。

至於中國文化對人類普世文化的貢獻,剛才已經涉及。再補充一點:儒家的仁者愛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以及道家的淡泊(道家的淡泊與儒家的積極配合,使人有更好的平衡),這些觀念,幾千年來, 冶鑄了中國人的立身處世的原則。 今天,中國人還是不知不覺地, 繼承了這一文化遺產。 這些都是可以提供給世界的要素。

至於怎麽做,我剛剛也講到,就是要把曾經遺忘的精神遺產重新召回來,而且如何認識和落實到教育之中,落實到生活之中。這個突破並不容易。 官式教育沒有用,也不能以灌輸式的教育,強加於學生。自動自發的貫徹下去。但是千萬不要有教主,有教主就完了。既不能爭官學,也不能有教主。完全是自然發展,自然的流轉,自然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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