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出於個人的愛好還是生計的必需,小個子提琴手魯道夫總是獨自駕小船在斯堪的納維亞漫遊,在那些小小的海港城市裏舉辦個人音樂會。如果能找到伴奏者,那當然好;沒有的時候他就演奏一些不需要伴奏的作品。偶爾他特別想要鋼琴給他伴奏,他就在腦子裏想象一架。這樣,即使沒有鋼琴在眼前,他也可以把為提琴和鋼琴譜寫的奏鳴曲一口氣拉下來。

有一年,魯道夫跨海到了冰島,沿著嶙峋的海岸,在一個個小城鎮裏做巡回演出。這是一塊威嚴、冷峻的土地,可是這裏的人民卻從不忘卻好客的規距。因為他們知道,也許某一天上帝也會使他們變成身在異鄉的陌生人。魯道夫的聽眾並不太多,就是在他演奏得格外出色的時候,他們也往往不動聲色。從古時候起,這裏的人們就把精力統統用在辛辛苦苦的勞作上了。有時當地學校的教師把他們召集起來,告訴他們理應知道貝多芬、巴赫、莫紮特等等的名字。人們往往呆坐在那裏,瞧著這位小個子琴師鬧騰一番,最後表情莊嚴地返回家中,像接受了一次深刻的教誨。不過他們是付錢的。

一次,魯道夫又駕起他的小船,從一個小城出發到另一個地方去。忽然東北方的天空變得昏暗嚇人,一場暴風雨就要降臨冰島。這時他正繞著一個荒涼、險峻的海岬航行。他打開地圖,發現最近的港口也要半天的航程才能到達。他開始憂心忡忡起來,但忽然發現離岸邊不到一英裏的地方有個小石島,島上有座燈塔。他吃力地把船靠上小島。燈塔下面是峭壁,巖石中開辟了一段台階,拾級而上,便可以到達上面的燈塔。在飛渡的亂雲的背景下,有一個人站立在高高的崖頂上。

“歡迎您!”聲音在峭壁間轟鳴著,給像要把小島席卷而去的波濤增加了聲勢。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小島的唯一的主人帶著來客順著螺旋型的樓梯爬上燈塔的三層,然後就忙著去做應付暴風雨的準備了。他的主要任務就是看守燈塔。燈塔終年光華不滅,雄視著整個這一片海域,一絲不茍地向過往這片海域的船只傳遞著莊嚴的、無聲的信息。

守燈人是個魁梧的老人,花白胡須垂在胸前。他的行動遲緩,笨重,不慌不忙,他在自己的獨小的天地裏,有條不紊地做著一切。他不大講話,比起其他那些構成他生活內容的因素——海洋、暴風、他平和的內心卻和那狂暴的外部世界形成對照。

簡單的晚餐之後,兩人對坐著,各自想著對方的存在。燈塔在頭頂上熠熠閃光,咆哮的風浪一下一下重重地撞擊著燈塔的墻壁。為打破僵局,魯道夫請對方抽煙,又忽然覺得這多少顯得幼稚。老人微微笑了笑,搖頭表示拒絕,好象他對鞭長莫及的東西沒有任何企求。他坦然地坐在那裏,沈思著什麽,一雙勞動的大手放在張開的兩腿上。

魯道夫覺得,守燈老人一定也能真切地感受到窗外那撞擊著燈塔的驚濤駭浪,但他對這太熟悉了,好像什麽也沒發生,好像他的心跳和血液的不自覺的流動。盡管老人表面上對客人彬彬有禮,但實際上已經把魯道夫神不知鬼不覺地變成了他的世界的一部分。

魯道夫慢慢從老人嘴裏得知了一點點他的身世。八十三年前他就在這座燈塔上出生,當時他的父親也是守燈人。教他讀《聖經》的母親是他所認識的唯一的女人。他每天讀《聖經》,再沒有其他書可看。

當音樂家的魯道夫也沒多少時間讀書,但他畢竟一直生活在城市裏。他彎下腰,從琴盒裏取出他那把心愛的提琴。

“您拿那家夥幹什麽用?”老人問。

起初魯道夫以為主人在開玩笑,但看到對方泰然的表情,他才知道並非如此。

老人甚至絲毫沒有表現出對樂器的好奇,而只有對他,包括他的那件“家什”在內的整個人的興趣。在平時,魯道夫決不相信有人居然不知提琴是何物。而現在他不想笑。他只感到世界太大、太深不可測,而自己太渺少,能力太有限。

“我用它來搞……音樂。”他結結巴巴地低聲說。

“音樂?”老人緩緩地說,“噢,聽說過,可是沒見過。”

“音樂不是看的,是聽的。”

“啊,對了。”老人同意道,話音裏不無謙卑。這也是造物的一部分,世上所有事物都有各自的神奇之處。萬物促使人們去永無休止地認識世界,每件事物在它的稍縱即逝的短暫存在中,給人們留下難以磨滅的光輝,老人的灰眼睛睜得大大的,註視著這位瘦小的提琴手,使他感受到了一個人所具有的全部存在價值。

風雨,燈塔和老人突然使魯道夫興奮起來,使他內心充滿了憐愛之情,賦與他一個比他自身大無窮倍的廣闊空間。他想為老人創造出一個烈火與繁星的傑作。他站起身,揚起琴弓,在濤聲的伴奏下,演奏起來——貝多芬的克魯采爾奏鳴曲。

分分秒秒在琴弦上流淌,一瞬間等於創造那個烈火與繁星的世界的數日;騰騰噴向天空的生命之火,緩緩註入心域的萬物之泉;驚雷的吶喊,軟風的撫慰;情感博鬥的波峰浪谷、世界的大同、人類崇高精神光輝下的燦爛諧音……魯道夫從未演奏得如此爐火純青,也從未得到過這般不同凡響的伴奏。海浪和暴風用巨大的手指敲擊著塔樓,熠熠的燈塔自信地持續著一明一暗的循環。最後一聲音響消失了,魯道夫把頭垂在胸前,大口地喘著氣。大海在小島周圍翻騰著,咆哮著,像鼎沸的人聲,在給他喝采。

老人自始至終都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寬大、粗糙的手放在大腿上,低著頭,使勁地聽著。曲終許久,他依然靜靜地坐著。然後他仰起臉,平靜地、顯得很有鑒賞力地擡起手,點點頭。

“對,一點不假。”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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