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之夜,蒼山驟雨突來,一時間林濤如怒,滾滾若萬馬下山。村居闃寂似曠古墓園,唯聽那山海之間狂瀉而至的激憤,一如群猿嘯哀,嫠婦夜哭。

這樣的怒夜,非喝酒磨刀,不足以銷此九曲孤耿。遂披衣起坐,燃煙遙想那些在江湖道上,與我摩肩接踵擊掌把腕過的朋輩。一代人的沈浮顛沛,是怎樣濃縮了這一巨變家國的青史啊。而今他們多數消沈於樽邊裙下,被浮世的風塵掩埋了險峻的骨相,無人曾識其豪俠面目。

我曾經在一首詠古的詩中感懷——燈下銹刀撫且嘆,拳頭老繭剝還生。在一個英雄氣幾乎蕩然無存的末世,我們早已稀見貫穿過千古春秋的遊俠子弟的背影。華族史傳中這一尊崇和榮耀的道氣,六甲而來,終於細若遊絲而近乎失傳了。

我想起我的兄弟王七婆——這個幾年前在黃山論道,被80年代詩歌回顧展追認的詩歌烈士——我是該要來說唱他的傳奇了。“烈士”自古並非對逝者的追謚,在一個奴性彌漫的社會,烈性成為一種稀缺的品質,甚至被誣化為某種罪人流徒的基因。而至今傷痕累身卻厚顏老皮健在的七婆,在我看來,正是這一古老基因的傳承者。

殘酒傾盡,朦朧醉眼裏,我仿佛再次看見王七婆猩紅的淚眼——那是我和他在黃哥家的對酌長聊,談到我們彼此的母親父輩,談到我們相似的江湖物語,扼腕浩嘆,淚下青襟。

我常常想象並堅信,即便是如此的風暴之夜,我只要喊他一聲,他便會千裏之外沖州過府趕來。他瘦削高挑的身手依舊矯健,這個酷愛帶刀的男人,依舊還能和我重返我們那囂張的青春……

 

 

王七婆本名王琪博,江湖上容不得那麼古雅的字號,遂諧音喚作七婆。七婆乃赳赳奇男子,三十年來遊走在詩與刀之間,過著刀頭舔血臂上刻詩的生涯。寫詩的時候他是琪博,玩刀的時刻他是七婆。其人身形陡峭,打眼望去便知是屠狗子弟,儼然渾水袍哥的範式。但是卻胸羅錦繡,時常也不乏利口婆心之處。

他出生在大巴山深處的達州鄉下,天然有烈烈巴人的骨質。其外祖父曾經官至國軍團座,鼎革之際未肯率軍南逃,肅反時被新政槍斃。外婆被劃為地主婆,在鄉下接受監督改造。其父中農出身,入伍共軍,60年代初轉業到達縣五金廠成為城裏人時,看上的卻是那個被斃的國軍校官的鄉下遺孤。

琪博的母親雖為農民,卻是大戶人家的曾經閨秀。身高一米七,識文斷字,要不是遭遇家國板蕩,這樣的千金之姿何至淪於田畝。然而蓬蒿之中,能辨物色,她下嫁給那個吃公家飯的采購員時,也許暗想的只是為未來的三個兒女,可以改變一下血統歧視的命運。

琪博的童年身處文革,其外婆和母親,一樣無法逃脫時代的迫害。就在他發蒙的唐家坪小學,時常要看見台上被捆綁批鬥的外婆。那時的同學少年,多也感染社會邪毒,難免要借此嘲笑侮辱他的沈默俯首。他終於忍無可忍地暴發,將其中一人在放學路上掀翻於橋下摔傷。

這是他生平初次出手,從那之後,他開始拜師學藝,十歲就習慣帶刀行走了。那時的鄉下,多有一些民國武師埋名江湖;四川則更是袍哥等道門的興會之地。琪博的習武好鬥,和我一樣,源自於少年的恐懼與仇恨。這些時代的烙印,至今也難以從心底驅逐。

某日,少年的他隨母趕場賣菜。一土改根子與其母口角,並將其母推倒塵埃,揚長而去。他從腿上拔出羊角短匕,追出百米抱住該人大腿,白刃揮處,一刀見血。那個堂堂大人,竟然被一個孩子的兇狠嚇住,掙紮逃走。而初初開始知道護母的他,回家之後竟然差點被驚恐擔憂的母親打死。

若幹年之後,他已然是當地聲名顯赫的大哥之時,獨自還鄉尋仇,找到了那個當年被他紮傷的老男人。這個在無數次階級鬥爭中充當打手的硬農,這時已經被巨變的時代拋棄到惡有惡報的寒苦起點;面對這個當年就令他膽寒的小輩時,幾乎跪下謝罪,才免去昔日那個憤怒少年的再度懲罰。

我的青年歲月,亦有過類似的喋血尋仇;在一個真相至今尚未呈現,罪惡不被清算的時代,我從來不屑於泛泛高談什麼寬恕。快意恩仇向來是男人的正業,一個淡仇的人,難免也是一個寡恩的人。同樣,一個沒有罪感的社會,也必然將是一個沒有恥感的社會。

 

 

以武揚名的王琪博,1983年卻成為全鄉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農村青年。全家殺豬宰羊,邀集鄉鄰慶賀。仿佛直到此刻,這個五類分子家庭,才真正開始要揚眉吐氣的生活。

他帶上簡陋的臥具,其中依舊藏著他的短刃,挑著木箱第一次走出巴山,來到了重慶大學電機系。他和新同學分住五樓,樓上則住著全校的體育隊學長。入學次日,樓上潑水,澆濕了他們的衣服,他伸頭大罵。片刻,寢室門被一群高大威猛的男生一腳踢開,所有新生膽怯噤聲,為首者直奔躺在上鋪的他而來。

就在那人伸手鎖喉之際,躺著的王七婆反手寒光一閃,刀尖已經抵到了來人的頸項。那個習慣跋扈的老生,從未見過如此陣仗,頓時被釘在床邊不敢動彈。王七婆起身下床,用刀頂著那個比他粗大得多的男生,一步步向門外那群人走去。所有體工隊的猛漢,無不被這個精瘦莽漢所驚駭,頓時散開兩端。他跳起來打倒那漢子,訓斥完那些圍觀的學長,從此揚名立萬於重大,再也無人敢欺負這些新生了。

那時的大學,正是詩歌瘋狂的年代。而各個詩歌社團,又儼然江湖幫會,崇文而尚武,不時鬧出群毆械鬥的事件。當年的重慶大學詩歌領袖,是高年級的尚兄。某日,王七婆的一兄弟來向他投訴尚兄的霸道,他立馬帶著一群擁躉找上門去。尚見來者不善,豪言曰是好漢就單挑。哪知道王七婆身手奇快,一個飛腿便踢翻了學長。尚兄也頗有古風,起身拱手道:看來你確是好漢,是好漢就應該寫詩。當下兩人竟然握手言歡,杯酒訂交,王七婆也就從此入了詩歌的魔道。

這些今天看來近乎傳奇的故事,在八十年代的大學,就是司空見慣的尋常軼聞。古語曰:詩有別裁,非關學也。至今可能還說不清渦輪活塞之類知識的電機系大學生王琪博,卻突然沈溺於新詩,並很快異軍突起,和尚仲敏燕小東等發起組織了“大學生詩派”,並率先在期刊發表詩作。那一年代,正是詩歌江湖最喧騰的季節,各種地下油印刊物遍地茁生。他的初戀給他讚助的酒錢散銀,都用來印制了《中國當代詩歌》和《中國詩人》等民刊。

一個力比多顯然過剩的山地男人,詩歌並不足以宣泄其全部精力。那時的社會,文革暴力栽培了太多青皮混混,袍哥春典殘留的重慶方言謂之“操扁卦”的。重慶素有碼頭文化傳承,沙坪壩的四大“扁卦”都是矮子,兇蠻令人聞之色變,多有騷擾校區的滋事。青壯的王七婆向來英雄主義橫溢,遂帶領同學少年迎戰,幾番群劈火並下來,他竟然贏得了幾大矮子一生的尊重。並為之出生入死,至今兄弟情分不減一絲。

 

 

詩歌烈酒與毆鬥,這些青春期的男人習作,多與騷動的愛情勾連。山地子弟的王七婆,因為其雄性氣質,竟然贏得了一個高知家庭女孩梅的著迷。梅是低一屆采礦系的美女,從任何一個角度看,她的初戀都不免讓人不勝鮮花牛糞之嘆。但是,如果沒有叛逆的愛情,一切都按父輩們字斟句酌的姻緣,又必將缺少幾分純凈與浪漫。梅的父母面對女兒與一個不良少年的愛河,實在只能是望洋興嘆了。

臨到畢業前夕,采礦系的告別舞會,機電系的男生王琪博想要混進去,向自己的戀人獻詩。他懷揣著他的濃烈愛情,強悍地想要闖入外系的花園時,遭到了外系守門男生的嫉妒性阻攔。他習慣了用腿說話,但這次真的過分了,其淩厲的腿腳,直接踢破了對方的下體。於是,拘留十五天,還有三天就能畢業分配的他,終於被學校開除。

那時的這一處分,意味著一個人徹底被體制拋棄。他的父親風塵撲面地趕來,要接他回到大巴山深處的工廠頂替其飯碗。他浪費了家裏幾年的供養,實在無顏見江東父老,堅決不肯還鄉,將接班工作的機會留給了妹妹。老父無奈,只好將他托付給了還要繼續上學的女生梅——老父懇請這個善良有教養的女孩,為他馴好這個頑劣的兒子。

王七婆的江湖生涯,因為愛情與詩歌引來的禍端,從此真正開始。他走出了校園,卻再也無緣走進單位;在當年中國,一個沒有單位的人,幾乎難以乞食。梅的暑假回到了蓉城,而他則走向了建築工地。在跳板上挑磚上下,是他獨自領略的第一份生活甘苦。他的江湖兄弟張矮子,不忍目睹他烈日下的顫顫巍巍,也來幫他挑磚。每天一元錢的收入,勉強能填飽他的空腹。但這對於初出校門的他,仍舊是一種不堪承受的艱難。他從棧板上摔下,縫針需要麻醉;他和他的江湖兄弟,那時竟然都湊不出這份醫費,只好不麻縫合,硬生生挺住那份疼痛。

梅在家裏攤牌,如果不給她的愛情資助,她便輟學。父母只好拿出平生積蓄五千,由她去轉給落魄的王七婆創業。1987年,愛情帶來的這筆巨資,讓王七婆開辦了重慶第一家高檔咖啡館。這個農家少年,很快從書上學會了調制各種咖啡的辦法;更重要的是,他的江湖聲名,吸引了各區碼頭上的黑白人物。那是改革開放的初期,眾多開始操社會的大佬,都被他這個天價酒吧吸引。仿佛不來此處廝磨,便夠不上江湖顏面。他第一次看見了這麼多錢向他飛來,也因之結識了諸多道上的朋友,形成一生揮之不去的因果孽緣。

 

 

80年代中旬的中國,“萬元戶”是一個榮耀的稱謂。月入萬金的王七婆天性豪爽,久貧乍富之後,則更是一擲千金。龔自珍詞謂——願得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這般境界,大抵是天下多數詩人俠士的幽夢。但是22歲大學肄業的王七婆,竟然當時便已實現。

很顯然,一個酒吧已經無法擺平其迅速膨脹的野心。而詩人根底的他,則更容易追逐時潮引領時尚。經不起江湖兄弟的攛掇,他很快賣掉最初發跡的王氏酒居,異想天開地成立了重慶旋風時裝演出團。幾十個模特美女簇擁著王哥的絢爛生活,青春的招搖和氣派,堆砌了他不切實際的財富烏托邦。

我常常疑惑,一個長年衣衫落拓的人,何以半生都迷失在華服靚裝的噩夢裏,難道其前世原本一個裁縫?很快,他的時裝團就找不到T型台了。嗷嗷待哺的大群美女,總不能永遠跟著豪氣幹雲的琪哥陪酒交遊。於是,他不得不揮淚對宮娥般送走一個又一個紅顏。

這是他1988年的美麗與哀愁。這一年,戀人梅畢業,很快與這個冒險家結婚並珠胎暗結。這個單純年輕的妻子,似乎早已習慣了他的大起大落。那些殘存的資產——滿地妖魔鬼怪的所謂時裝,又很快變成了一個火鍋店的紅黃青紫。他從美色產業轉型到美酒美食,依舊在飲食男女的欲望中找到了自己的快活。

欲望的本質,是因為它會盲目發酵膨脹。今天回頭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王七婆,只要他耐心守住任何一件事,都早應步入富豪之列。但是他這種人,天生就是那種守個收費公廁,都會夢想連鎖的人。於是,火鍋托拉斯之夢,再次沿江而下,把他擴張到了舊都南京。我至今也想象不出南京上海人,怎麼可能陶然於七婆的麻辣;於是,他鎩羽而歸,回到故鄉達州療傷。

觀察王七婆的生意之路,發現他似乎完全走的是一條訪友之路。過去父母責罵孩子,習慣說:人喊不動,鬼喊飛跑。以此譬之於他,活脫脫神似。本來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可是朋友太多的人,往往又容易被帶入歧途。1989年,一時窮途的他,被朋友吆喝購進大批101生發精,前往廣州推銷。最後幾乎一半的產品送給了黑發濃眉的哥們姐們,還有一半庫存著等自己老到脫毛時使用。

那一年,國家夭折了一批孩子,他卻在窮愁中成為了父親。他過去幫助過的江湖人,眼見他兵荒馬亂之下的潦倒,開始伸出援手。92年鄧公的南巡,再次為創傷的社會註入了欲望的油汁,整個國家沸騰起來。一家集團看中他的江湖經驗,為他註資開辦又是第一家時髦的餐飲娛樂業,要將幹部與群眾團結在酒色邊上。哪知道他人氣太旺,處處擱不下江湖情面,但凡叫聲哥就要免單,結果很快吃垮了該店。

 

 

一個好男人置身於90年代的欲望社會,都不免要變壞;況乎原本野性疏狂的王七婆。他的大進大出,時榮時敗,妻子早已見慣不驚。他再次回到達州,和當年出生入死,而今飛黃騰達的兄台一起,成立了山中第一個中外合資公司。

此際的他,搖身一變成為故鄉名利場上真正的達人,迷失於燈紅酒綠的花徑裏難以自拔。他不僅染上了豪賭的惡習,且外遇了當地的一位名媛。妻子梅不吵不鬧趕去達州,分文不取,決絕地宣布和他走到了道路的盡頭。這個令其家人和兄弟都素來敬仰的女人,帶著兒子乘車返蓉。滿城江湖傾動,夾道相送前嫂夫人。他的父母淚流滿面歪歪斜斜地追趕著遠去的列車,他獨自躲著拭淚,一生愧疚地揮別了這個厚遇過他的女人。

之後,他和這位名媛結婚,生下第二個兒子。豪賭幾乎輸盡了他的浮財,富貴險中求,他企圖再博東山。他和道上的兄弟拎著湊來的幾十萬現金,潛往緬甸章風鎮賭玉。幾番勾連,他賒來並發出了一車玉礦到廣東,結果貨到地頭死,買家設套,只給他八輛舊車抵賬。他自己搭進的錢財倒無所謂,但是緬甸的邊軍和江湖豈能善罷甘休。殺手彌城,沿路追到達州,最後幾方大佬說合,才了結這筆爛賬。

命相術謂,他這樣的人,有一雙掙錢的手,卻沒有一個存錢的鬥。槍打進來,炮轟出去,說到底是一個敗家的末世王孫的作派。但這樣的人,任俠仗義,積不下錢財,卻偏能積下朋友。也因此,即便偶有山窮水盡,卻也能很快撥雲見天。90年代中期,阮囊羞澀的他,意外地嫁接朋友關系,給貴州某地招商引資幾千萬,其中自然不少他的傭金。問題是這樣的官商交易,在大陸難免黑幕。省紀委查辦自己的屬下,也順帶把他從西藏押回取證。

一月囹圄出來,新妻疑似芳心另有所屬。暴烈的他找到了那個涉嫌男人,之後新妻帶著次子離異。他的兩個兒子,就這樣相繼暌別了他的離亂生活,跟著各自的外婆度過童年。三十出頭的王七婆,花團錦簇地孤獨在故鄉,繼續揮霍著他的過手黃白,以及浮躁孟浪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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