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重返時間的河流 下

西湖裏面的真正的奧妙,不在於風景,而在於它的人文的底蘊——它與歷史事件、歷史故事的聯絡,你隨便走到一個地方,你都能知道,這是白居易,這是蘇東坡,這是蘇小小,這是秋瑾,這是放鶴亭……充滿了大量的典故。你到西湖裏面,你突然可以穿越時空,和多少年來流淌下來的時間——你看不見的時間——發生聯系。這是西湖最美的,東湖不具備的。那麽這些東西呢,我覺得在中國的繪畫史(包括所謂的自然風光)裏,物像實際上是意象。柄谷行人在他的著作裏面也說到過,他說我們很多人都忘掉了,真正意義上的自然風景被發明出來,不過是兩三百年的事情。過去呢,純粹意義上的自然風景,我們不能說它不存在,但它沒有單獨的意義。所以中國人喜歡的是名勝,大家註意,不是風景。現在很多地方出現了很多新的所謂的名勝,還是要不斷的去給它講故事,要賦予它歷史感,對不對?這裏我講到的,是從繪畫史或者我們日常生活中可以感受到的變化。

 我們再回到文學上來。

 中國人特別喜歡描寫月亮,古典詩詞裏面,幾乎可以說是無月不成詩,每個詩人似乎都會寫月亮。月亮是什麽東西呢,月亮在我們今天來看就是一個普通的物件,它屬於空間性,像我們剛才講的,它是空間性的一個東西。但是呢,我剛才說,這樣一個空間性的東西,它不單單是一個普通的物象,它同時還是一個意象。什麽意思?就是我們在看月亮的時候,我們發現這個空間化的月亮當中,包含了時間的內容。大家都知道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這個月亮在那兒永遠不變,你在看月亮的時候,你看回去一千年,因為一千年前的人也是這麽看月亮的。

 通過一個小小的物象,可以把中國整個的文化史,幾千年,串起來,這是中國文史裏面特別是詩歌裏面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點。所以中國人特別喜歡典故,典故可以串聯起時間當中的所有的碎片。你看到的月亮,月亮它不變,但是人是不行的,人幾十年就沒了。所以有一代又一代的人在看月亮,通過這個月亮把一個時空觀構建起來,像我剛才所說,時間中包含空間,空間中包含時間,它們水乳交融。蘇東坡說這個“千裏共嬋娟”,他實際上看到的就是一個月亮,可是他知道還有一個人在看,無數的人在看,這個時空是融匯的。

大家看京劇《霸王別姬》,我覺得我們過去老一代的人寫這個京劇作品,特別迷人。《霸王別姬》裏面,垓下之圍,四面楚歌的時候,項羽回來,經過連續征戰已經累得不行了,虞姬看見項羽已經睡著了,這個時候她一個人就到外面來散步,然後有幾句唱詞,我覺得寫得極美。它怎麽寫的呢: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裏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擡頭見碧落月色清明。寫這個詞的人,極其有水平。因為她感覺到自己的生命要結束了,她的舞台已經完結了,已經預感到了。可是沒關系啊,死就死吧,可是她猛然間擡頭,見碧落——碧落就是天空——月色清明,月亮還是好端端掛在那裏。裏面包含了多少沈痛的感慨,這都是通過唱詞表現出來的。所以我說,我們通過月亮這樣一個空間性的意象,我們能看到時間的存在,這在中國古典詩詞裏面非常常見。

 “在過去,時空關系水乳交融,有時間有空間,空間的意義依附於時間的意義。”

 我說了這麽多,現在在這裏做一個簡單的歸納總結,就是在過去,時空關系水乳交融,有時間有空間,空間的意義依附於時間的意義。因為文學作品最根本的意義,是要提供價值,提供道德的勸誡,這是文學最古老的意義。可是到了十八世紀、十九世紀以後,空間性的東西開始急劇上升,加速繁殖,然後這個空間性就開始慢慢慢慢取代時間性,壓倒時間性。在我剛才講福樓拜的例子時也說到,空間突然從時空關系裏面單獨地蹦出來。我在這裏再舉個例子,大家能了解的更清楚一些。

 比如說,我前年寫過一本書,關於《金瓶梅》的一本書。我寫這本書的主要的目的之一,是為了了解,為什麽色情文學會在明代中期出現,它為什麽會在那個時候出現。你看明朝的時候像《燈草和尚》、《貪歡報》這樣的一些作品,我們稱為毀禁文學的一些作品,它裏面也有道德教訓啊,也提供意義啊——你不能亂來啊,亂來了之後後果是很嚴重的。但是我們看這樣一些作品,閱讀這樣一些作品,我們不是為了閱讀這些道德教訓,也就是說,它掛羊頭賣狗肉。這樣的閱讀是一種商業的閱讀,消費性的閱讀,我們關註的是當中的具體的情節,那些細節——時空開始分離,空間性的概念凸顯,然後不斷的分離,成為獨立的事件,這個在中國發生的時間要比在歐洲早兩百年。

 所以我也許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這個時空觀的演變,在傳統的文學裏面,空間是時間化的,在今天的文學裏面,相反,時間是空間化的,當然,空間最後碎片化了。我們今天不知道時間去了哪兒,看不見時間,我們眼前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空間,令人炫目。我們都是空間裏面呈現的碎片化的俘虜。

 這裏我要再說一個問題。英國有個非常著名的學者,雷蒙?威廉斯,他曾經說,過去的文學,提供意義,提供一個完美的結論,這個是它的天職。你們看《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夜》裏面有非常豐富的空間細節,一個人要經歷無數的苦難。可是不管他經歷多少空間的細節,它最後都有一個完美的結局。所以《一千零一夜》裏面的每一個故事,它的結局是一樣的,作家在寫到每一個故事的結尾的時候,句子都是一樣的: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直至白發千古。

 雷蒙?威廉斯要告訴我們的一個意思是,在古希臘的悲劇裏面,在傳統文學裏面,作家是需要提供一個完美的結局的,不管是悲劇還是喜劇。有些時候,這個沖突、緊張感到最後要消除,給我們一個非常寧靜的結果,非常完美的結果。但是今天的作家,沒有能力提供這一切。威廉斯說,我們今天的作家,不僅不提供意義,不提供答案,美其名曰我要客觀地表現社會,我沒有答案,不提供任何東西,相反,作家把自己的痛苦和困惑也一股腦的推給我們。我們本來就夠痛苦了,我讀了他的書更痛苦,那麽我為什麽要讀它?我記得我在讀大學的時候讀卡夫卡,每次讀他都會做噩夢,你們知道愛因斯坦,在座的有很多學科學的人,愛因斯坦當年覺得卡夫卡這麽有名(愛因斯坦有這樣一個傑出的大腦),他就讓朋友把卡夫卡的小說拿來看一下,看了好多日子最後還給朋友,說對不起,他這個小說對我來說太深奧了,完全看不懂。作者這麽做他不是不想提供答案,不是不想提供意義。是因為福樓拜說的,前面提到的,這個時代變化了,這個世界發生了非常深刻的變化。

 “文學從總體上來說是模仿這個社會,它是對社會的模仿,是一種反映。”

 在這樣一個變化當中,我們怎麽來描述這樣一個時空觀的變化,空間的時間化變成了一個時間的空間化,那到底怎麽回事?我們當然可以從文學內部,從文學修辭,從各個方面去判斷,但我認為最根本的原因,是在於社會本身發生了變化,因為文學從總體上來說是模仿這個社會,它是對社會的模仿,是一種反映。這是老生常談。這個社會發生了什麽變化,我覺得今天談起來也很覆雜,比如說上帝死了。上帝在的時候,有永恒的觀念,對不對,它有意義,人死了之後有天國,有末日審判,所有這些東西規劃的好好的。突然上帝不在了,永恒消失。永恒的消失出現的問題,構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和福樓拜這些人一輩子的寫作的主題。忽然把我們人拋到一個恐慌之中。當然還有更多原因,比如說科學的昌明,近代科學帶來巨大的變化,呈現了太多空間。旅行變得太容易了,你可以隨時經歷無數個空間。過去一個學子從崇文門到清華大學來上學,臨走之前與父母告別都會流眼淚,為什麽?太遠了。告別的時候好像這輩子都回不來了。你想想在今天,這個距離算什麽?你早晨可以在香港吃飯,中午就到了北京了。所以在旅行當中你不經歷時間變化,你經歷的是空間,從一個賓館搬到另外一個賓館。所以這樣一種變化,跟近代的科技、跟近代科技的進步有非常大的關系,當然跟現代啟蒙運動、跟現代性的發端,跟所有這些都有關系。

 在這裏我覺得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關系,這個關系是什麽呢,我要著重說一點的就是:勞動分工。過去我們種地,比如說現在我有時候也在郊外種地,你看到一棵白菜,種子撒下去,然後看它慢慢長出苗來,慢慢長大,收回來。你會有一種本能的喜悅,為什麽,你的這個白菜的成長過程是整體性的,你看得到你勞動的意義,這個意義就在眼前。一顆種子變成這麽大一棵白菜,一個奇跡發生了。今天勞動分工就麻煩了,用亞當?斯密的話來說,我們要生產一根縫衣服的針,都需要非常覆雜的勞動分工,也就是說我們單個的人,看不到整體。比如說在富士康的流水線上,工人們看到的就是一個個單個的零件,他看不到他的產品變成一個有意義的東西。

 你們知道卡夫卡當年寫過一篇很有名的小說,叫《萬裏長城建造時》,就是修長城的人他看不見長城的全貌,他看見的是磚頭,一塊塊毫無意義的磚頭,這是我們今天處境的隱喻,這就是碎片化。這個碎片化是勞動分工帶來的,在某種意義上是這樣。我剛才講的碎片化的空間,在以幾何級數加速繁衍。我自己並不是一個保守的人,我覺得這個空間的變化,尤其是空間的加速的繁殖,對我們來說還是有很多重要的意義,比如說科學確實有非常大的作用,讓我們的生活更加便捷,我們一生中經歷了無數的事情,這個是古人遠遠不敢想的,這構成了我們物質生活裏面也是文化裏面非常重要的部分,這個都沒有話講。但是它也造成了一些另外的後果。就是,恍惚中,我們都忘了時間。

 有的同學也許會說,我們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空間化的碎片當中也挺好啊,上上班,看看手機、微信,互相聯絡聯絡,看看電視電影,那麽多東西,出去旅遊,我們的生活那麽豐富,我們就沈浸在這樣一個空間化的東西裏面,不要去管什麽時間了——不也挺好嗎?我也覺得挺好的,我自己有時候也很愛讀那些空間化的小說,比如說,類型化的小說,我喜歡看偵探小說,也喜歡看金庸。疲勞的時候你讀一讀,確實非常的有趣。這個都是很正當的娛樂行為。可是因為我們過度的沈湎於這樣一個空間性的行為裏面,我們忘掉了文學它最根本的目的,它要提供意義,它要闡述它對這個世界的深刻理解,它有個巨大的情感上的誘惑力——這些東西本來是文學裏面最核心的東西,我們現在把它排除了,文學變成一種簡單的娛樂,今天有個口號叫“娛樂至死”,很可怕。就這樣就完了,也可以。我的態度是這樣,我覺得如果你真的能把時間忘掉,固然挺好,問題就在於,我們忘記不掉。我們還是時間的動物,我們只不過是假裝忘記了時間,時間一直在那兒,它從來不停留。

 我說到這裏就想起中國一個非常偉大的作家,大家知道我說的是曹雪芹。曹雪芹對時間問題做過一個非常嚴肅的思考,我指的是《紅樓夢》。《紅樓夢》裏面對時空問題的思考,非常的精彩。我在這裏要舉個例子,比如說在《紅樓夢》的第二回,林黛玉的母親去世了,在林黛玉家做西賓的,就是當家庭教師的賈雨村,因為學生不能上課,他就無事可幹,一個人到外面去散步,走著走著就來到了一個寺廟,一座荒涼的、破敗的寺廟,這個寺廟叫智通寺。他看見寺廟裏有一個老和尚,在那裏燒粥。他一看見那個老和尚,他就感覺到這個人是“翻過筋鬥”的,經歷過大世面的,賈雨村的眼睛很厲害。當然他看見這個智通寺旁邊寫著一副對聯,大家都知道,非常重要的一副對聯,這個對聯怎麽寫的呢,叫“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不需要我來解釋:你的財富你的名利,你所有的這些空間化的東西,已經多余了,死了都用不掉,可是你這個手,還是忘了縮回來。等到有一天,時間的大限突然來臨——大家註意,這個對聯裏面有一個時間的突然性,本來我在裏面很好,沒問題——突然這東西就來臨了,眼前突然沒了路,你想回頭,來不及了。我覺得這個對聯裏面,最重要的含義,最深刻的含義,包含在這個“忘”字當中,大家要好好體會。“忘”,是說什麽?曹雪芹並沒有說你們都是庸俗的人,都在名利當中,我已經解脫了。你們這些人最後都在名利場中,那麽多東西拿到手還要拿——曹雪芹沒有這麽說,也許曹雪芹和我們一樣,我們大家所有人都生活在某種對空間性事物的迷戀當中,所以他說是“忘”縮手,忘記,這裏面有一種中國文學裏特別優秀的東西——悲憫,不是同情。同情是我比你高,我同情你,悲憫是我跟你一樣,我也擺脫不了。你們知道這個賈雨村,我為什麽敢這麽說,賈雨村這麽一個極其聰明的人,他當然看得懂這句話,可是你們看賈雨村在後面的作為,令人悲嘆,也就是說,看懂了也沒用。這是曹雪芹最厲害的,但是無論如何,這部作品會讓我們產生非常重要的思考。

 “我們可以忘記時間,我們可以把時間拋到一邊,但是時間從來不會放過我們。”

 在這裏也許我可以簡單地講一下結論性的東西:我們可以忘記時間,我們可以把時間拋到一邊,但是時間從來不會放過我們。它不會忘記我們,所以紅樓夢裏面會說,“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說的很清楚。所以我說,沒有對時間的沈思,沒有對意義的思考,所有的空間性的事物,不過是一堆絢麗的虛無,一堆絢麗的荒蕪。如果我們不能夠重新回到時間的河流當中去,我們過度地迷戀這些空間的碎片,我們每一個人也會成為這個河流中偶然性的風景,成為一個匆匆的過客。

 我大致的意思就是如此。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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