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不應埋沒的精神遺產

——讀柳紅《八0年代: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

去年12月,陽光衛視約我和柳紅女士,圍繞她的新書《八0年代: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10月)做談話節目,使我有機會從頭到尾閱讀了她這本新書。我知道,此書的內容在報紙上連載的時候就引起了許多讀者熱烈的反響,在網上也讀過其中若幹篇章。和柳紅當面溝通,進一步了解了她寫作的初衷和內心的追求。 


讓記憶復原歷史

本書最早的一篇寫於1998年。那一年朝野都舉辦過不少有關改革開放30周年的紀念活動。主流輿論把重點放在了對政治領袖事功的讚頌之上,剩余的筆墨,也大多投給了當今經濟舞台上的明星和紅人。30多年前,中國之所以能夠啟動一場自我革新,執政者的因素當然極為重要。如果執政者固步自封,刻意維持現狀,學界有再好的革新意見,也不能影響國策;民眾有再強烈的革新渴望,也難以付諸實施。執政者的開明心態,使改革有了啟動的可能。然而,政治家也是人,不是神。他們看到了中國和世界的落差,想奮起直追,但改什麼,怎麼改,心中並沒有清晰的藍圖,周密的規劃,只能是摸著石頭過河。好在他們求賢若渴,這就給中國經濟學人提供了一個歷史的機遇,施展的舞台。政治家海納百川,學者超越教條,方能正視來自外國的好經驗,尊重來自民間的創造性,讓古老民族的揚帆啟航。這是歷史的本來面貌。然而,頌聖文化一旦成為慣性,結果只能是鮮花堆滿了政治家的墓地,鏡頭過多地向少數明星聚光。一些在歷史進程中發揮過重要作用的參與者,或在無意間被遺忘,或在有意中被遮蔽。柳紅的書,意在打撈遺忘,穿越遮蔽,努力覆原歷史真實的全息圖景。好在這段歷史還不太遙遠,許多當事人還活著,還能夠清楚地回憶當年的事情。這些記憶合在一起,和文獻互相參證,就展開了一幅讓人耳目一新的歷史畫面。

柳紅的工作始於對莫幹山會議的追尋。1984年在浙江莫幹山舉行的全國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討論會,因為價格雙軌制的建言影響過高層決策,在2008年引出了幾位當事人的不同說法。當紅學者的歷史作用,有意無意中被媒體放大,而另一些當事人,則發出質疑,從而引起了一場對某些意見發明權的爭論。柳紅女士不是當事人,她的丈夫朱嘉明卻是會議的發起人之一。於是,她對莫幹山會議四位發起人中的三位深入采訪,(另一位聯系不上)並請他們相互對話、補正,從而寫成《莫幹山會議真相》一文,發表在《經濟觀察報》上。她不恪守某一當事人的一面之詞,而是力求全方位地呈現歷史,特別是再現那個時代特有的精神風貌。其實,政策建言引起高層重視只是會議的結果之一。而莫幹山會議的初衷,是剛剛在經濟學界嶄露頭角的幾位北京青年學者,迫不及待地向全國呼朋喚友,尋求同道。他們通過報紙,公開征稿,不講關系,不講學歷,不講職稱,不講職業,不講名氣,以文取人,尋找各路無名英雄。過去,伯樂相馬,都是長輩發現晚輩,而這次會議,伯樂和千裏馬是同一代人。在會上,不宣讀論文,而是圍繞城市經濟體制改革面對的有挑戰性的問題,掛牌討論,自由組合,爭論解決問題的辦法和對策,會議開得熱火朝天,夜以繼日,開啟了一代學術新風。青年經濟學家從此風雲際會,成批地走上了社會的前台。

柳紅這篇文章發表後,引起了熱烈的反響。於是,她繼續追蹤,陸續采訪了近百位歷史當事人,在《經濟觀察報》開辟了專欄“那些人與事”。本書就是兩年間40多篇專欄文章的結集。通過40多個斷面,展示了中國三代經濟學人八0年代的群像。

老一代經濟學家是當時的中堅。其中有不少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飽嘗冤屈,比如馬洪是“高饒案”的受害者,徐雪寒是“潘揚案”的受害者,蔣一葦是反右的受害者,孫冶方在文革前就挨批,文革中又坐了七年大牢。他們或因思想而受難,更因受難而思想。當他們終於獲得了發言和行動的機會時,可謂老驥伏櫪,志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他們既是革命者,又是學者;既是馬克思主義者,又不是教條主義者;既是共產黨員,又充滿了仁慈博愛之心。”盡管有時也不能完全掙脫舊思維的束縛,但他們畢竟以老邁之軀,打開了新思維的閘門。

中年一代經濟學家中的幸運者,成為國門重開最早邁進西方經濟學殿堂的人。中國已經封閉得太久了,別說西方的現代經濟學,就是東歐的學術思想,當時都相當隔膜。然而他們一旦有機會吸收,就拼命惡補,半百之年重新起步,那種求學的熱情,令人感動。

經歷過文革的青年一代,曾經被沖刷到社會底層,當過工農兵或基層幹部,對底層中國有著銘心刻骨的體驗。他們發憤讀書,探討中國向何處去,在貧乏單調的信息空間裏,拼命地尋找各種思想文化資源,動蕩的時代造就了質疑、挑戰和反叛的性格,他們更加不拘一格,勇於創新。

中國農村問題發展研究組,最初就是一批以老知青為主的青年人自發結集的小沙龍,他們得到了體制內學者的支持,開展農村調查,寫出研究報告,又得到了高層領導人的支持和資助,最後撥出專門編制,整體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業經濟研究所,創造了共和國歷史上罕見的草根團體登堂入室,體制內外良性貫通的奇跡。

柳紅筆下的改革歷程,不是簡單的左右兩分。在某個問題上開明的人,在另一個問題上可能趨於保守。在某一種時段守舊的人,在另一個時段可能很前衛。歷史本身是豐富的,覆雜的。她的筆下也是豐富的,覆雜的。記錄歷史就要避免簡單化,一是一,二是二。這是一種史德,也是一種史識。

 

讓歷史啟示未來

追尋八0年代的意義不只是覆原歷史,更是觀照現實,啟示未來。作者用詩一般的語言寫道:“80年代是一切從頭開始、英雄不問來路的時代,是思想啟蒙的時代,是求賢若渴的時代,是充滿激情暢想的時代,是物質匱乏、精神飽滿的時代,是經濟學家沒有和商人結合的時代,是穿軍大衣、騎自行車、吃食堂、住陋室的時代,是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一起創造歷史的時代。”這正是八0年代的魅力所在,是八0年代的精神遺產的當代意義所在。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物質的匱乏固然可悲,精神的匱乏更加可怕。高樓大廈崛起,卻失去了對光榮與夢想的追求,未必是一件好事。錢袋子鼓起來了,容易志得意滿,得意忘形,拒絕批評,盲目自大。經濟學成為顯學,學者也可能放棄真理的探索,正義的追求,變成權力的附庸,名利的蠹蟲。學術鉆進學院的象牙塔,也可以化桔為枳,成為盛世點綴。曾幾何時,經濟學界的整體形象已經從舍生取義的盜火者,變成了精於算計的新貴?官、產、學都在追求利益的最大化,道義形象卻下降到最低點。財富迅速增長而社會公正缺乏的局面,已經遠離八0年代那些先驅者的理想初衷。

作者說,“1個世紀有10個10年,但是,在1個世紀中,不是每個10年都同等重要。人們在經歷1990年代,21世紀的第一個10年之後,幾乎不約而同地發現,1980年代的影響是如此深刻和深遠,其遺產是如此沈重和豐厚。1980年代承上啟下,其重要性也許還需要更長時間,甚至兩三代人才會得以全面評估。至今在中國,依然存在著一種無形的,但是確實作用著的1980年代能量。某種歷史的能量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而喪失,反而會積聚和裂變,就如同某些宇宙能量一樣。”這個觀點我很讚成。其實,在整個20世紀,還有另一個10年,也給後世留下了巨大的能量,這就是1910年代,從辛亥革命,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其影響直抵今天。1980年代是中華民族中興的年代,其影響必然延伸到今後。

回首往事,展望未來,柳紅講述的故事距今不遠,卻仍然激動人心,仿佛聽到了一種來自歷史深處的呼喚,呼喚國人重新點燃理想的火把,再次出發。(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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