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是四個人了,對吧?還沒算上我弟弟,他還不是個常客。我眼看就要瘋了。我不分白天黑夜地擔心,睡也睡不著。每月付出去的幾乎和我掙來的一樣多。你不需要是個天才或懂經濟學就會明白,這種狀況不可能持續下去。我只好借了筆貸款來維持自己的生活,這成了我另一份按月的付款。

我開始削減開支。比如,我只好停止外出用餐。我因為一個人生活,在外面吃飯是我喜歡的一件事,但這已成為過去。想看電影時,我也得提醒提醒自己。我買不起衣服,不能去看牙醫。車子眼看就要散架了。我需要雙新鞋子,但還是忘了它吧。

過上一陣我會覺得受夠了,我就給所有的人寫信,威脅說我要改名換姓,告訴他們我將辭去工作。告訴他們我計劃搬到澳大利亞去。是這樣,我說去澳大利亞是認真的,盡管我連澳大利亞具體在哪兒都不知道。只知道它在地球的另一端,而這正是我想待的地方。

但具體到這件事上,沒有一個人相信我會搬去澳大利亞。他們拿定了我,他們知道這點。他們知道我很絕望,為此很難過並告訴了我。但他們斷定到了月初,當我不得不坐下來寫支票時,心中所有的火氣自然都會煙消雲散的。

在收到一封我說要搬到澳大利亞的信後,我母親來信說她不再想成為我的累贅了。等她腿上的腫一消,她說,她就去找工作。她今年七十五歲,但她也許可以再回去做女招待,她說。我給她回信,叫她別說傻話了。我說我很高興能幫助她。我確實是。我很高興能幫她。我所需要的是中個大獎。

我女兒知道去澳大利亞只是我告訴大家我受夠了的一種方式。她知道我需要喘口氣,需要些鼓勵。所以她寫信說她將把孩子讓別人看著,自己季節一到就去裝罐頭。她年輕有力氣,她說。她覺得她可以一周工作七天,每天上十二到十四小時的班。她要做的就是告訴自己她能行,讓腦子興奮起來,身體自然就會響應。她需要做的是找到一個合適的看護。這是件大事。了解到工作時間會有多長,和孩子們開始時會有多亢奮(這是由於他們每天吃那麽多的冰棍、巧克力棒和巧克力豆之類的東西。孩子們就是喜歡吃這樣的東西,不是嗎?)就知道這需要一個非常特殊的看護了。盡管如此,她覺得只要不停地找下去,就一定能找到合適的人。但她需要買工作用的套鞋和衣服,而這是我可以幫忙的地方。

我兒子來信為他在這件事裏應負的責任道歉,覺得如果他把他自己的事一次性地徹底了結了,對他對我都更好。就說一件事,他發現他對可卡因過敏。它讓他流淚,也影響到他的呼吸。這意味著做毒品交易時他無法親自品嘗。所以他經銷毒品的職業還沒起步就已經夭折了。不活了,他說,最好在太陽穴那兒來一槍,當場死掉。或者去上吊。這樣就可以免去借槍的麻煩,也可以把買子彈的錢省下來。這些是他在信裏說的,如果你能相信的話。他在信裏附了一張他去年夏天在德國上學時的照片。他站在一棵大樹的下面,粗大的樹枝就在他頭上幾尺處懸著。照片裏的他面無笑容。

我前妻在這件事上沒說什麽。她沒說的必要。她知道每個月的第一天她會拿到錢的,哪怕它不得不來自遙遠的悉尼。如果沒拿到,她只需要拿起電話,打給她的律師。

以上是我弟弟在五月初的一個下午打電話來時我的處境。那天我開著窗戶,宜人的微風穿過屋子。收音機響著。屋子後面山坡上開滿了花。但我在電話裏一聽見他的聲音就開始冒汗。自從我們就那五百塊錢發生爭執後,我一直沒有他的音訊,所以我不相信他會試圖打動我,好從我這兒得到更多的錢。盡管這樣我還是冒開了汗。他問我的情況怎樣了,我就滔滔不絕地說起薪水單和所有其他的東西。我說了燕麥粥、可卡因、裝魚罐頭、自殺、搶銀行,以及我怎樣無法去看電影和下館子。我說我的鞋子上面有個洞。我說了自己無止境地給前妻寄錢。當然,這些他都知道。我說的一切他都知道。盡管這樣,他說聽到這些讓他很難過。我不停地往下說,反正話費是他的。他說話的時候我在想,比利,你怎麽來付這次通話的錢?最後我明白了是我將為這次通話付費。用了不到一分鐘,誰付電話費的事就定了下來。

我看著窗外。天空是藍色的,有幾片白色的雲彩。幾只鳥兒附著在電話線上。我用袖子擦了擦臉。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我突然停了下來,呆望著窗外的群山,等著。這時我弟弟說:“我不想求你,但——”他說到這裏時,我的心往下一沈。緊接著他就提出了請求。

這次是一千塊。一千塊!他的狀況比上次打電話來時更糟了。他給了我一些細節。要賬的就在門口——大門口!他說——他們用拳頭砸門時,窗戶嘩嘩地響,房子在晃動。砰、砰、砰,他說。沒有地方可藏。他的房子眼看就要被掀掉了。“幫幫我,哥,”他說。

我到哪兒去弄這一千塊錢?我使勁握住話筒,離開了窗口,說,“但是你上次借的錢還沒還我。這怎麽說?”

“我沒有嗎?”他說,做出很驚訝的樣子。“我還以為我還了。不過,我想還來著的。我努力來著的,老天爺,幫幫我吧。”

“你本該把那筆錢付給媽的,”我說。“但你沒付。我不得不按月給她錢,和過去一樣。這事沒完沒了,比利。你聽著,我每往前走一步,就後退兩步。我會沈下去的。你們都會沈下去,你們拉著我和你們一起往下沈。”

“我付了一部分給她,”他說。“我確實付了她一點。為準確起見,”他說,“我付了她一點。”

“她說你給了她五十塊錢,就這些。”

“不對,”他說,“我給了她七十五塊,她忘掉了另外的二十五塊。有天下午我在那兒,我給了她兩張十塊的和一張五塊的。我給她的是現金,她忘記了。她的記憶力在衰退。聽著,”他說。“我保證這次說話算話,我對天發誓。加上過去欠的和這次要借的,我寄張支票給你。我們交換支票。把我的支票放兩個月再兌現,這是我惟一的請求。兩個月後我就熬出來了。那時你就會拿到你的錢。七月一號,我保證,不會晚,這次我可以發誓。我們正在賣厄瑪•吉恩從她叔叔那兒繼承來的一小塊地。已經和賣掉一樣了。交易已經結束,只需要解決幾個次要的細節問題,然後簽字就可以了。此外,我還有個工作等在後面。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我每天上下班要開五十英裏,但這沒什麽——見鬼,這根本就不是個問題。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開一百五十英裏。我是說兩個月後我銀行裏就有錢了。你將會拿到你的錢,所有的錢,七月一號前,你可以放寬心。”

“比利,我愛你,”我說。“但我有自己的負擔,近來我的負擔非常重,如果你不知道的話。”

“這正是我這次不會讓你失望的原因,”他說。“有我這句話,你可以百分之百地相信我。我保證我的支票兩個月後就可以兌現,不會遲。我只需要兩個月的時間,哥,我不知道我還能去找誰。你是我最後的希望了。”

當然,我寄給了他。我在銀行裏居然還有點信用,這讓我自己都吃了一驚,我借了點錢並寄給了他。我們用信件交換了支票。我用一枚圖釘把他的支票釘在廚房的墻上,緊靠著日歷和那張我兒子站在樹下的照片。然後我就等上了。

我一直等著。我弟弟來信請求我別在同意的那天兌現支票。他說請再等一段時間。出了點問題,答應他的工作在最後一秒鐘出了問題。這是其中之一。屬於他妻子的那塊地根本就沒賣。在最後一秒鐘,她改了主意。這塊地已經在她家傳了好幾代了。他能做什麽?是她的地,她不聽勸,他說。

我女兒差不多也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說有人闖進她的活動房子,把她洗劫一空。房子裏面所有東西都被拿走了。這是她上的第一個晚班,當她從罐頭廠下班回到家時,家裏連條家具腿都沒剩下。一張能讓她坐下來的椅子也沒有,床也被偷走了,他們得像吉普賽人那樣睡在地上了,她說。

“這事發生時那個叫什麽來著的人在哪兒?”我說。

她說他一早就外出找工作去了。她估計他待在朋友那兒。實際上,那事兒發生時她並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兒,甚至現在在哪兒也不知道,要說的話。“我希望他在河底下待著,”她說。洗劫發生時孩子們正和看護待著。不說別的了,如果她能從我這兒借些買二手家具的錢,她會還我的,她說,當她拿到第一張支票後。如果她能在周末前從我這兒得到點錢——也許我可以電匯給她——她就可以去買一些生活必需品。“有人侵犯了我的空間,”她說。“我感到像是被人強奸了一樣。”

我兒子從新罕布什爾州給我的信裏說,返回歐洲對他來說至關重要。他的生死存亡取決於此,他說。他夏季學期一結束就畢業了,但畢業後他不想在美國多待哪怕一天。這是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他真是忍受不下去了。在美國,人們不提到錢就無法進行正常的對話,他對此深惡痛絕。他不是個雅皮,也不想成為一個雅皮。這不對他的口味。他會從我身邊消失,他說,如果他能,最後一次,問我借夠買一張去德國的機票的錢。

我沒從前妻那兒聽見任何話。我不需要。我倆都知道該怎麽做。

我母親在信裏寫道,她沒錢去染發,連雙襪子都穿不起。她原以為今年可以存點錢以備將來的不測,但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她命中註定不會有這筆錢。“你怎麽樣?”她想知道。“其他人都怎樣?我希望你沒事。”

我寄出更多的支票,然後屏住氣等著。

在我等待的期間裏,有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其實是兩個夢,都出現在同一個晚上。在第一個夢裏,父親又活了過來,他讓我騎在他的肩膀上。我還是個小孩子,五六歲的樣子。上來,他說,抓住我的手,把我悠上了他的肩膀。我高高地離開了地面,但我並不害怕。他抓住了我。我們互相抓住了對方。然後他沿著人行道往前走。我把手從他的肩膀上拿起來,抱住他的前額。別把我的頭發弄亂了,他說。你可以放手了,他說,我抓著你呢,你不會摔下去的。聽了他的話,我才意識到他的手把我腳腕抓得有多緊。我放開了手。我不再緊張,把手臂向兩邊伸展開。像在保持平衡一樣一直那麽伸著。父親扛著騎在他脖子上的我繼續往前走。我假裝他是一頭大象。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也許我們是去商店,或者是去公園,這樣他就可以推我蕩秋千。

我醒了過來,下床去了趟衛生間。天開始發白,離該起床的時間只剩下一小時。我考慮是否要燒上咖啡和穿好衣服。後來我決定回到床上去。可我沒計劃再睡下去。只是想在那兒躺一會兒,把手放在脖子後面,看著天亮起來。既然我已很久沒想父親了,或許可以想一會兒他。不管是醒著還是在睡夢裏,他都不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總之,我回到了床上。但還不到一分鐘我就又睡著了,睡著後我進入到另一個夢裏。我的前妻在裏面,但是在夢裏她不是我的前妻,而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們也在夢裏。他們都很小,在吃土豆片。夢裏我覺得我聞到了土豆片的味道,也聽得見吃土豆片的聲音。我們在離水很近的地方,坐在一塊毯子上。夢裏的景象祥和美滿。突然,我發現身邊多出一些人——我不認識的人——接下來發生的事是我踢掉了我兒子的車窗並威脅他的生命,像很久以前我幹過的一次,當我的鞋子穿過破碎的玻璃時,他正在車子裏面。就在這時我睜開了眼睛,醒了過來。鬧鐘響了起來。我伸手按了一下開關,又躺了幾分鐘,我的心還在狂跳。在第二個夢裏,有人給了我威士忌,我喝了。是喝威士忌這件事嚇壞了我。這是所能發生的事情裏面最糟糕的。真是掉到了谷底。和這相比,其他都算不上什麽。我又躺了一分鐘,試圖平靜一下自己,然後就起床了。

我燒好咖啡,坐在窗前的餐桌旁。我前後推著手中的杯子,在桌上畫著小圈圈,又認真地幻想起去澳大利亞的事。突然,我想象出了家人在我威脅他們要搬到澳大利亞時的反應。他們剛開始肯定很震驚,甚至有點害怕。後來,因為他們太了解我了,他們很可能開始大笑起來。想著他們的笑聲,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哈,哈,哈。我在桌旁發出的聲音就是這樣的——哈,哈,哈——好像我在哪兒讀到過應該怎樣笑似的。

去澳大利亞我又能做些什麽?實際上,就像我不會去廷巴克圖[2]、去月球和去北極一樣,我不會去澳大利亞。見鬼,我根本就不想去澳大利亞。但當我想明白這個後,想明白我不會去那兒——或任何其他地方——以後,我一下子覺得好多了。我點著一根煙,又倒了些咖啡。摻咖啡的牛奶沒有了,但我不在乎。喝一天不摻牛奶的咖啡沒什麽,這不會要了我的命。我很快地裝好午餐,給保溫杯加滿咖啡,再把保溫杯放進午餐盒裏,然後我就出門了。

這是個晴朗的早晨。太陽躺在鎮子背後的山坳裏,一群鳥兒從峽谷的一側飛向另一側。我懶得去鎖門。我記得發生在女兒身上的事,但覺得我沒有什麽可以偷的東西。屋子裏沒有一件我賴以生存的東西。我有台電視機,但我厭煩看電視。他們進來把它拿走的話,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我感到一切都很好,決定走著去上班。路沒那麽遠,我有足夠的時間。我可以省下點汽油錢,但這不是主要的原因。不管怎麽說,現在是夏天,要不了多久,夏天就會過去。夏天,我不禁想到,是大家運氣好轉的季節。

我沿著路邊往前走,就在這時,不知怎麽搞的,我想起了我兒子。不管他在哪兒,我都祝他好運。如果他現在還沒到達德國——他應該已經到了——我希望他快樂。他還沒寫信告訴我他的地址,但我相信不久就能聽到他的消息。還有我女兒,願上帝愛她並保佑她。我希望她生活得好。我決定今晚就給她寫封信,告訴她我支持她。我母親活著,身體還可以,這也讓我感到慶幸。如果不出問題的話,她還能活上幾年。

鳥兒在歡叫,公路上有些車子從我身邊開過。也祝你交好運,兄弟,我想。我希望你的幸運之船早日到來,有了錢就還我。還有我的前妻,這個我曾經深深愛過的女人。她活著,生活得也很好——起碼就我所知是這樣的。我希望她幸福。該說的說了,該做的也做了,可我認定情況完全有可能比現在糟得多。當然現在每個人都有困難,大家的運氣都很背。但情況很快就會好轉。也許到了秋天就會好起來。有很多可以期望的東西。

我一直往前走。我吹起了口哨。我覺得如果想吹口哨的話我應該有這個權利。我一邊走一邊甩胳膊。但午餐盒老在礙我的事。我在裏面放了三明治、一個蘋果和一些餅幹,還有保溫杯。我在一個停車場上鋪著碎石子、窗戶上釘著木板、名叫斯密迪的舊餐廳前停住腳。我都不記得從什麽時候起這地方就被木板封上了。我決定把午餐盒放下一會兒。我放下了它,然後我擡起我的雙臂,擡得和肩膀一樣高。當有人按了聲車喇叭,從公路上拐進停車場時,我正像個傻子一樣那麽站著。這個家夥名叫喬治,是我的一個同事。他開到我跟前,打開乘客一側的車門。“嗨,進來,哥們,”他說。

“你好,喬治,”我說。我進了車並關上車門,車子快速開起來,輪胎下石子飛濺。

“我看見你了,”喬治說。“是的,我看見了。你在練什麽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麽。”他看看我又看著前方的路。他開得飛快。“你總是像這樣張開胳膊在路上走?”他大笑——哈,哈,哈——猛踩油門。

“有的時候,”我說。“不一定,我猜的話。實際上,我是站在那兒,”我說。我點了根煙,靠在了座位上。

“有什麽新鮮事?”喬治說。他把一根雪茄放到嘴裏,但沒有去點它。

“沒什麽新鮮的,”我說。“你呢?”

喬治聳聳肩,稍後他咧嘴笑了笑。他現在開得非常快,風撲打著車子,發出呼呼的聲音。他開得就像我們要遲到了。但我們沒有,我們有很多時間,我告訴了他。

盡管如此,他還把速度往上加。我們過了出口繼續往前開。我們現在已開過了上班的地方,徑直向山裏開去。他把雪茄從嘴裏拿出來,放回到襯衣口袋裏。“我借了點錢,把這個寶貝徹底翻新了一下,”他說。他說他想讓我看看。他使出全身的勁,猛踩油門。我系好安全帶並坐穩了。

“快開”,我說,“喬治,還等什麽?”這時我們真的飛了起來。窗外的風在怒吼,他把油門一腳踩到底,我倆竭盡全力往前沖。我們坐在他那輛欠款尚未付清的大車裏向前飛奔。

[1]一種味道有點像啤酒但不含酒精的飲料。

[2] 廷巴克圖,非洲國家馬裏的一個城市。是當年強盛的馬裏帝國與歐洲、北非乃至中東的惟一連結點,也是撒哈拉商路的終點。它以高大的清真寺聞名。在英語裏,廷巴克圖常用來表示“遙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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