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 自行車,肌肉和香煙 下

桌旁的孩子們同時說起話來。

“給我安靜!”波爾曼說,“我在跟加裏講話。等下才會輪到你們。”

那孩子開始解釋他那部分事情。他的父親貼得很近地聽著,時不時瞇起眼來打量其他的孩子們。

加裏•波爾曼講完以後,女人說:“我想揪清楚這件事。我不是在指責他們,你們知道,漢密爾頓先生,波爾曼先生——我只是想查個水落石出。”她盯著羅傑和奇普,這倆孩子正朝加裏•波爾曼搖頭。

“你沒說真話,加裏,”羅傑說。

“爸爸,我能跟你單獨說麼?”加裏•波爾曼問。

“走,”男子說,接著他們一起走去客廳。

漢密爾頓看著他們離開。他覺得他應該攔住他們,這個秘密。他的手掌濕了,他伸進襯衫口袋裏想找一支煙。然後,深呼一口氣,他用手背從鼻前擦過,說:“羅傑,除了你說過的以外,你到底還知不知道別的更多的?你知不知道吉爾波特的自行車在哪裏?”

“我不知道,”孩子說,“我發誓。”

“你最後一次見到那自行車是在什麼時候?”漢密爾頓問。

“是我們把它從學校扛回來,放回奇普家的時候。”

“奇普,”漢密爾頓說,“你知道吉爾波特的自行車現在在哪裏不?”

“我發誓我也不知道,”那男孩說。“我們把它帶去學校以後,第二天我就把它送回來了,我把它停到車庫後面。”

“我記得你說過你把它停在屋子後面。”那女人飛快地說。

“我就是說屋子後面!就是這意思,”那男孩說。

“那過些天你有沒有又回來騎走它啊?”她傾過去問。

“沒,我沒。”奇普回答。

“奇普?”她問。

“我沒!我不知道它去哪裏了!”那男孩喊道。

女人挺起腰,停止討論。“你怎麼知道去相信哪些人說的哪些話?”她對漢密爾頓說:“我只知道,吉爾波特丟了輛自行車。”

加裏•波爾曼和他的父親回到了廚房。

“是羅傑出主意要滾它的,”加裏•波爾曼說。

“是你出的!”羅傑說,從椅子裏站出來:“你想要的!然後你還想把它帶到果園去,還想把它拆了。”

“閉嘴!”波爾曼對羅傑說:“啥時候叫著你了以後你再說話,年輕人,別搶話。加裏,我會解決這件事的——就為一對無賴磨蹭了一個晚上!好了,要是你們誰——”波爾曼邊說,先看著奇普然後看著羅傑,“——知道這小子的自行車在哪裏,我奉勸你們說出來。”

“我覺得你有些過火了,”漢密爾頓說。

“什麼?”波爾曼前額陰了下去:“我奉勸你最好還是管好你自己!”

“我們走,羅傑。”漢密爾頓說著站起來。“奇普,你也過來,要不就留在這裏。”他轉向那女人說:“我覺得今晚我們沒什麼能做的了。我打算好好跟羅傑談談,要是我覺得真的羅傑參與了瞎搗鼓那輛自行車,導致它的丟失,他可以賠三分之一的價錢。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女人跟著漢密爾頓穿過客廳。“我會跟吉爾波特的父親談談——他現在不在市裏。我們看著辦吧。大概最後也就能這麼著了,不過我會跟他父親談談的。”

漢密爾頓側了側身子,讓孩子先穿過門廊,他聽見身後加裏•波爾曼說:“他叫我白癡。爸爸。”

“他這麼說,這麼說了?”漢密爾頓聽見波爾曼說。“那好,他才是白癡,他看著就像一個白癡。”

漢密爾頓轉過身說:“波爾曼先生,我認為你今晚已經非常過火了。為什麼你就不能控制一下?”

“我告訴你,你不要瞎管事!”波爾曼說。

“你回家去,羅傑,”漢密爾頓潤了一下嘴唇。“我是說,”他說,“往前走!”羅傑和奇普走出到車道上。漢密爾頓站到門口,看著波爾曼,他正帶著他的兒子穿過客廳。

“漢密爾頓先生,”女人開始緊張地說,但沒說完。

“你想咋咋?”波爾曼對他說,“你當心著你,別擋我道!”波爾曼搡了漢密爾頓背一下,漢密爾頓退出門廊,踩進多刺的矮樹叢中。他無法相信發生了這事。他挪出樹叢,撲向站在門廊上的男人。他們重重地倒在草坪上。他們在草坪上扭打,漢密爾頓壓住波爾曼的背,用膝蓋頂住他的二頭肌。他抓住波爾曼的領口,開始押著他的腦袋往草坪上撞,那女人在叫嚷:“全能的主啊,誰來攔住他們!老天爺,誰去報警!”

漢密爾頓停住了。

波爾曼擡頭看他,說:“放開我。”

“你沒事吧?”他們分開的時候,女人朝那男人喊道。“老天爺,”她說,她看著男人們,他們分開幾步遠,背對著對方,喘著粗氣。年紀大點的男孩們擠到門廊那裏看熱鬧;現在結束了,他們在等,看著男人們,然後他們開始佯裝打鬧,胳膊和肋骨推推撞撞。

“你們這群孩子回屋裏去,”女人說,“我沒想到會這樣,”她邊說邊把手按胸前。

漢密爾頓出汗了,他想深呼吸的時候,覺得肺在燃燒。喉嚨裏好像有個球之類的,讓他無法吞咽。他走了,他的兒子和叫奇普的男孩跟著他兩側。他聽見車門用力關上,引擎轟鳴。他走在路上,車燈掃過他。

羅傑嗚咽了一下,漢密爾頓攬住孩子的背。

“我還是快點回家,”奇普說著快要哭了,“我爸爸會到處找我的。”接著他跑了。

“實在抱歉,”漢密爾頓說,“抱歉讓你看見了這種事情。”漢密爾頓對他的兒子說。

他們一直走,到了他們的小區後,漢密爾頓移開了胳膊。

“要是他當時掏出把刀子怎麼辦?爸爸,要麼是棍子呢?”

“他不會那樣做的,”漢密爾頓說。

“要是他真那樣做了呢?”他的兒子問。

“人們生氣的時候,很難說他們會做些什麼出來。”漢密爾頓說。

他們走到了家門口,看到亮燈的窗戶,漢密爾頓的心跳起來。

“讓我摸摸你的肌肉,”他的兒子說。

“現在不行,”漢密爾頓說。“你現在還是趕快進屋,吃完飯上床睡覺。告訴你媽媽我一切都好,我打算在涼台上坐一會兒。”

男孩搖了一下腿,換了個站姿,看著他的父親,然後奔進屋子裏,喊道:“媽!媽!”

他坐在涼台上,倚著車庫的墻,舒展雙腿。前額的汗水幹了。衣服濕冷。

他以前也曾見過他的父親——那個臉色蒼白,說話緩慢,背部萎靡的男子——卷入過類似的事情。那次非常糟糕,兩個男人都受傷了。發生在一家咖啡館。另一個男人是農場工人。漢密爾頓愛過他的父親,還能記起他的許多事情。現在他想起他父親和那個男人的那次打架,就好像還在眼前。

他的妻子出來的時候,他還坐在涼台上。

“親愛的神啊,”她用手捂住他的頭。“進來洗個澡,吃點東西,再告訴我怎麼了。飯還熱著。羅傑去睡覺了。”

但是他聽見他的兒子在叫他。

“他還醒著。”她說。

“再一分鐘就好了,”漢密爾頓說,“待會兒也許我們可以喝杯酒。”

她搖了搖頭。“我還是一點都不敢相信。”

他走進孩子的房間,坐到床角。

“已經很晚了,可是你還是沒睡,所以我來道聲晚安。”漢密爾頓說。

“晚安。”孩子說,手枕在脖子下面,胳膊肘支起來。

他穿著睡衣,周身散發著溫暖的氣息,漢密爾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隔著被子,他輕輕拍了拍他的兒子。

“你不用在意這件事了,從今以後。離他們那些鄰居遠點,別讓我再聽人說你搞壞別人的自行車,或者是其他別人的東西了。清楚沒?”漢密爾頓說。

孩子點了點頭。他把手從脖子底下放回來,摳著床單。

“好了,然後,”漢密爾頓說,“我說,晚安。”

他湊過去親了親他的兒子,但是那男孩開口說話了。

“爸爸,爺爺是不是也跟你一樣強壯?他像你這年紀的時候,你知道的,我的意思是,你也——”

“我也九歲大的時候?是不是這意思?嗯,我猜他也一樣強壯吧,”漢密爾頓說。

“有時候我實在是記不清他的樣子了,”孩子說。“我不是想忘記他怎麼的。你知道吧?你知道我的意思吧?爸爸。”

漢密爾頓沒有立即回答,那孩子繼續說:“在你還小的時候,是不是也就像現在你和我一樣?你是不是更愛他多一些?還是都一樣的?”孩子很突然地說起這些來。被子下,他挪動著腳,朝遠處看。漢密爾頓還是沒回答,孩子問:“他抽煙麼?我還記得有煙鬥之類的東西吧?”

“他去世前開始抽煙鬥,這是真的,”漢密爾頓說,“他以前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抽香煙的,接著他總要為些什麼事情沮喪,戒一會兒,不過沒多久他又會換個牌子重新開始抽。來,我給你看點東西,”漢密爾頓說,“聞聞我的手背。”

孩子拿起手來,仔細聞聞說:“我覺著啥也沒聞到啊,爸,咋了?”

漢密爾頓也聞了聞手,聞聞手指。“現在我也聞不見了。”他說,“以前就有,現在沒了。”也許它被嚇走了,他想。“本來想給你聞點啥的。好了,現在很晚了。睡吧,”漢密爾頓說。

孩子側過來蜷起身子,看著他的父親走去門邊,看著他把手按到開關上。接著孩子說:“爸爸?你可能會覺得我今天有些發瘋,可我希望能認識小時候的你。我是說,就像我現在這麼大時候的你。我不知道怎麼說,但是因為這樣,我會覺得有些寂寞。就像——就像我一想起來,就有些想你。這實在是很瘋狂,不是麼?不管怎樣,別把門關上,好麼?”

漢密爾頓留著門開著,接著他又想了想,半掩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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