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雷蒙德·卡佛:沒人說一句話 上

我能聽見他們在廚房裏說話。聽不清楚他們說的是什麽,但他們在爭吵。過了會兒,爭吵聲沒有了,她哭了起來。我用胳膊捅了捅喬治。我以為他會醒來,對他們說點什麽,好讓他們覺得內疚而停下來。但喬治就是這麽一個渾球,他開始又踢又叫。

“別捅我,你這個狗娘養的,”他說。“我告你的狀去!”

“你這個笨狗屎,”我說。“你就不能聰明一回?他們在吵架,媽在哭。你聽。”

他把頭從枕頭上擡起來聽了一會兒。“我才不管呢,”他說完轉過身去,面朝墻接著睡他的覺。喬治是天底下最大的渾球。

後來,我聽見爸爸離開家去趕公共汽車,出門時他使勁摔了一下前門。她曾告訴我說他想把這個家給拆了。我不想聽這個。

過了一會兒,她進來叫我們去上學。她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古怪,我也說不清楚。我說我肚子不舒服。已經是十月的第一周了,我連一次課還沒曠過呢,她能說什麽?她看著我,但似乎在想別的什麽。喬治醒了,在聽。我從他在床上的動作就知道他醒著。他在等著事態的發展,好決定下一步該幹什麽。

“好吧。”她搖了搖頭。“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那就在家裏呆著吧。但不許看電視,記住了。”

喬治一下子跳了起來。“我也病了,”他對她說。“我頭疼。他整夜都在捅我踢我,我一夜都沒睡。”

“夠了!”她說,“喬治,你得上學去!不許你呆在這兒,整天和你哥打架。現在就起床穿衣服。我說話是算數的。我今天早上不想再幹一仗了。”

喬治等她離開房間後,才從床腳處爬出來。“狗娘養的,”他說,一下子把我的被子掀開了。他躲進了衛生間。

“我會宰了你的,”為了不讓她聽見,我壓低聲音說。

我在床上一直呆到喬治上了學。當她準備去上班時,我說我想學習,讓她為我在沙發上鋪個床。茶幾上放著埃德加?萊思?布勞夫斯【1】的書,那是我的生日禮物,還有我的社會學課本。我不想看書,希望她快點離開,我好看電視。

她在沖抽水馬桶。

我等不急了。我打開電視,把聲音關掉。我去了廚房她放大麻煙的地方,從煙盒裏抖出三根來,把它們放在了碗碟櫃裏,然後回到沙發上,開始讀《火星公主》。她從房間裏出來,瞟了一眼電視,但什麽也沒說。我的書是打開著的。她在鏡子前攏了攏頭發,進了廚房。她出來時,我忙低下頭看書。

“我要遲到了。再見,甜心。”她沒提看電視的事。昨晚她曾說過,要不是自己給自己打氣的話,她真是一點上班的心情也沒有。

“什麽都別燒,你不需要開爐子煮東西。餓了的話,冰箱裏有金槍魚。”她看著我。“但你要是肚子不舒服的話,最好什麽都別往肚子裏放。不管怎麽說,你都不需要點爐子。聽見沒有?吃點藥,甜心,希望你的肚子到了晚上就好了。也許今晚我們都會覺得好點了。”

她站在門廊那兒,轉著門把手。她看上去像是要說點其他的什麽。她穿著白色的襯衫、黑色的裙子,系著黑色的寬腰帶。有時她說這是她的套裝,有時又說這是她的工作服。打我記事起,這套衣服不是掛在壁櫥裏,就是掛在晾衣繩上,要不就是在晚上被手洗,或在廚房裏被燙平。

她從星期三工作到星期天。

“再見,媽。”

我等著她發動車子,她在讓車子預熱。聽見她開走後,我爬了起來,把電視聲音開大,然後去取大麻。我抽了一根,一邊看一個與醫生護士有關的電視劇,一邊手淫。稍後,我換了一通頻道,就把電視關了。我沒了看下去的心情。

我讀完了塔斯?塔卡斯【2】愛上一個綠色的女人、結果親眼看到她第二天被那個嫉妒的姐夫砍掉腦袋這一章。這大概是我第五次讀這一章了。而後,我進他們的臥室查看。除了避孕套,我並沒想著要專門去找什麽,我曾經到處翻了個遍,也沒找到過一個。有一次,我在一個抽屜靠裏面的地方發現一罐凡士林。我知道它肯定和那件事有關,但我不知道是什麽樣的關系。我研究了一番標簽,希望從中能看出點什麽,比如是幹什麽用的,或怎樣使用這一類的描述。但是沒有。標簽上僅有這幾個字――純凡士林。但看了這幾個字已足以讓你硬了起來。極好的幼兒園救助用品,背面的標簽是這樣說的。我試圖找出幼兒園——秋千、滑梯、沙箱、懸空梯——和他們在床上做的事之間的關系。我曾多次打開這個罐子,聞聞裏面的味道,看被用掉了多少。這次,我沒有碰那個純凡士林。我是說我只是看了看它是不是還在那兒放著。我翻了幾個抽屜,也沒指望找到什麽。看了看床底下,什麽都沒有。我看了眼壁櫥裏面放零用錢的罐子。裏面只有張五塊的和一張一塊的,沒有零頭。拿了的話,他們肯定會發現的。過後,我覺得我該穿上衣服,走著去樺樹溪。鱒魚季節還剩下一個多禮拜,但幾乎所有的人都不再去釣魚了。大家都在等著獵鹿和打野雞季節的到來。

我找出我的舊衣裳,把羊毛襪子套在我平時穿的襪子的外面,仔細地給靴子串上鞋帶。我做了幾個金槍魚三明治和雙層的、夾了花生醬的餅幹。給軍用水壺灌滿水,把它和獵刀一起掛在腰帶上。出門時,我決定留張紙條。我寫道:“好多了,去樺樹溪。很快回來。雷。3:15。”那是四個小時以後的時間、離喬治從學校回來的時間提前大約十五分鐘。離家前,我吃了一個三明治,又喝了一杯牛奶。

外面天氣很好。雖然是秋天,但除了夜裏外,並不太冷。夜裏,人們會在果園裏點上熏煙罐,早晨起來,你的鼻子上會有一圈黑色。但沒人說什麽。熏煙是為了防止沒長大的梨子被凍壞了,這樣做就沒事了。

去樺樹溪,你得走到我家門前這條路的盡頭。在它和十六街相交的地方,左拐上十六街,爬到坡頂,過了那片墓地後,下坡到雷尼克斯,那兒有家中餐館。在那個十字路口,你可以看到機場,過了機場就是樺樹溪。十六街在十字路口變成了景觀路。你沿著景觀路走一會兒,就會遇見一座橋。路的兩旁都是果園。路過果園時,有時你能看見野雞沿著田壟奔跑,但你不能在那兒打獵,因為一個叫馬蘇斯的希臘人有可能給你一槍。我估計走路的話,整個路程大約要花四十來分鐘。

我在十六街上剛走了一半,一個開著紅色車子的女人在我前方的路邊停了下來。她搖下乘客那邊的窗子,問我是否要搭車。她瘦瘦的,嘴邊長著些小小的青春痘,頭發被發卷卷了上去。但她的穿著還是挺時髦的。她穿了件棕色的毛衣,裏面的奶子看上去很不錯。

“逃學呢?”

“我猜是。”

“要搭車嗎?”

我點點頭。

“快進來。我還有急事。”

我把飛蠅竿【3】和柳條魚簍放到後座上。後座和地板上放了很多梅爾店的購物袋。我想找點話說說。

“我去釣魚,”我說。我脫掉帽子,把水壺轉到身前,靠著窗口坐了下來。

“哇,你不說我肯定猜不出來。”她笑著說。她把車開上了路。“去哪兒?樺樹溪?”

我又點了點頭。我看著我的帽子。這是我叔叔上次去西雅圖看冰球賽時給我買的。我實在想不出還能說點什麽。我吸著腮幫子看著窗外。你總在設想被這麽一個女人選中。你肯定你倆會為對方發狂,她會把你帶回家,讓你和她瘋狂做愛。想到這我不由得硬了起來。我把帽子移到我的膝蓋處,閉上眼睛,努力去想棒球的事。

“我總說有一天我會去釣魚的,”她說。“都說它能讓人放松。我是個緊張型的人。”

我睜開眼。我們停在了十字路口。我想說,你真的很忙嗎?你想從今天早上開始嗎?但我不敢看她。

“這兒行嗎?我得轉彎了。對不起,今天早上我有點急事。”

“沒事,這就可以了。”我把我的東西拿了出來。我戴上帽子,說話時,又把它脫了下來。

“謝謝。再見了。也許明年夏天,”但我沒能把話說完。

“你是說釣魚嗎?沒問題。”她像其他女人那樣,沖我晃了晃幾根手指頭。

我開始往前走,想著剛才該說而沒說的話。我現在能想出許多話來了。我當時是怎麽了?我用飛蠅桿抽打著空氣,又使勁吼了兩三聲。其實我該用邀請她一起吃午飯來打開局面。我家裏一個人也沒有。一下子,我們就在我房間的被單下躺著了。她問我是否可以不脫毛衣,我說我不介意。她也不想脫褲子。那也沒關系,我說。我不在乎。

一架正在降落的私人小飛機低飛過我的頭頂。離橋只有幾步遠了,我能聽見流水的聲音。我飛快地沖下堤壩,拉開褲子拉鏈,沖著溪水尿出五尺多遠。這肯定創了個記錄。我慢慢地吃著三明治和夾了花生醬的餅幹,把水壺裏的水喝掉了一半。我準備就緒了。

我琢磨著該從哪兒開始。自從我們搬來後,我已在這兒釣了三年魚了。爸爸過去常開車帶我和喬治來。他在一旁抽著煙等我們,他給鉤子穿上魚餌,接上被我們弄斷的魚線。我們總是從橋那邊開始,然後往下遊走,每次我們都能釣到幾條魚。魚季剛開始時,會有那麽一兩次,我們能釣到允許的上限【4】。我理好線,先在橋下甩了幾桿。

我一會兒在岸邊,一會兒在一個大石頭的後面甩桿。但什麽都沒釣到。有一個地方的水紋絲不動,水底鋪滿黃色的葉子。我從上面看下去,只見有幾只小龍蝦舉著它們難看的大鉗子,在那兒爬來爬去。鵪鶉從灌木叢裏飛出來。我扔了根樹棍子,一只公野雞從十尺遠的地方咯咯叫著跳了出來,嚇得我差點把魚竿給扔了。

小溪不太寬,水流也不急,幾乎走到哪兒溪水都不會漫進我的靴子。我穿過一個到處都是牛糞的草地,來到一個出水的大管子跟前。我知道管子下方有個小坑,所以很小心。到了可以垂釣的地方後,我跪了下來。魚鉤剛碰到水面就被咬了,但我還是讓它給跑了。我感到它帶著鉤子打了幾個滾,然後就掙脫了,魚線反彈了回來。我重新裝了一個三文魚蛋,又試著甩了幾桿。但我知道我已經觸了黴頭了。

我登上堤壩,從一個柱子上釘著“禁止入內”牌子的柵欄下面爬了進去。機場的一條跑道從這裏開始。我停下來查看一些從路面裂縫裏長出來的野花。你可以看到輪胎接觸跑道的地方以及留在花上面的油膩的滑痕。我從另一側下到下溪,一邊釣一邊往前走,直到來到水潭跟前。我不想再往前走了。三年前我第一次來這兒釣魚時,溪水就在堤壩頂端下方一點的地方翻騰,水流急得根本沒法釣魚。現在的水面比堤壩低了六英尺。溪水翻著浪花,沿著深不見底的水潭頂部的一條細小溪流往前流。再過去一點,小溪的底部開始往上升,水又變淺了,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上次來的時候,我釣到兩條大約十英寸長的魚,一條看上去有這兩條兩倍那麽大的魚卻給溜了(那是條硬頭鱒,我爸在聽了我的描述後告訴我說)。他說它們在早春漲水的時候來這兒,但大多數不等水位降下來就又遊回河裏去了。

我往魚線上加了兩個墜子,用牙齒把它們咬合。然後,我裝了一個新鮮的三文魚蛋,把它拋向淺灘,水流經過那裏流向水潭。我讓水流帶著它往下走。我能感到墜子在巖石上面輕輕叩碰,這和魚上鉤時的抖動不一樣。魚線繃緊了,水流在水塘的盡頭把魚蛋帶出了水面。

走了這麽遠卻什麽也沒釣到,這讓我覺得窩火。我把魚線都扯了出來,又甩了一桿。我把桿子靠在一根樹杈上,點著了倒數第二根大麻。我擡頭看著峽谷,開始想那個女人。因為我要幫她搬食品和雜貨,我們去了她家。她丈夫在國外。我撫摸著她,她顫抖起來。我們在沙發上法式接吻時,她說她要去衛生間。我跟在她後面,看她褪下褲子,坐在馬桶上。我已經硬得不行了,她招手讓我過去。正當我要拉開褲拉鏈時,聽見小溪裏傳來“噗咚”一聲。我擡頭一看,就看見我魚竿的尾部在那兒晃個不停。

它不是特別的大,也不怎麽掙紮。但我還是遛了它好一會兒。它側著身,在下方的溪水裏躺著。我不知道它是什麽魚。它看上去很奇特。我收緊線,把它拎到岸邊的草地上,它在那兒扭動起來。它是條鱒魚。但它是綠色的。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魚,它的兩側是綠色的,夾著黑色的鱒魚斑,稍帶綠色的頭,和像是綠色的肚子。它的綠是一種苔蘚的綠。就好像它被苔蘚裹了很久,苔蘚的顏色都掉在它身上了。它很肥,我奇怪剛才它為什麽不使勁掙紮。我懷疑它是不是有病。我又研究了它一會,就結束了它的痛苦。

我拔了幾把草放在魚簍裏,把它放在草上面。

我又甩了好幾次桿,估計肯定有兩三點了。我覺得我該往橋那邊走了。我想回家前在橋下再釣一會兒 。我決定等到夜裏再去想那個女人。但想著夜裏將會來臨的“硬”,讓我現在就硬了起來。而後,我覺得我不應該老這麽做。大約一個月前,一個沒人的周六,我手淫後馬上抓起本聖經,對著它賭咒發誓說我再也不做這件事了。但我把精液粘在聖經上了,我的賭咒發誓只持續了一兩天,就又一切如故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沒有釣魚。我走到橋下時,看見草地裏有輛自行車。我四下看了看,見一個和喬治差不多大的小孩正沿河岸往下跑。我向他走去。他轉了個彎,向我走過來,眼睛卻盯著河水看。

“嗨,幹嗎呢?”我喊道。“出什麽事了?”我猜他沒聽見我的話。我看見他的魚竿和釣魚袋都在岸上放著,我丟下我的東西,向他跑過去。他看上去像只耗子,我的意思是他長著齙牙,胳膊細細的,那件破舊的長袖衫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小了。

“天哪,我發誓這是我見到過的最大的一條魚!”他大喊大叫道。“快點!看!看這!它在這!”

我向他指的地方看去,心跳噌的一下子就上去了。

它有我的胳膊那麽長。

“天哪,哦,天哪,你看啊!”男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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