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火,一把劍,一個天真的孩子,這就是我所熟悉的方之。如今,火滅了,劍入鞘,天真的孩子回到了大地母親的懷抱,方之死了!

他不該死,不能死,也不應當死;即使每個人都免不了死,他也死得太早。他才四十九歲啊!難道不能讓他多活一個月嗎,讓他開完了第四次文代會再死,他心中有話積了二十多年,他想說,他要說,他想在四次文代會上說說,至於說了是有用還是無用,他是在所不計的。現在,他來不及說了,而且誰也不能用自己的思想去代替他的語言,方之的語言,鮮明準確,尖銳潑辣。

盡管這種語言並不如音樂那麼美妙,要是能讓他說說也是有好處的,可以發聾振聵,切中時弊。盡管他說的話也不是完全正確,絕對正確的話是從來就沒有的;盡管他說的話也沒有什麼大的用處,小用處總有一點吧,大用處是小用處相加起來的。

方之死了,他死得太早。當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忍受不了欺淩和侮辱時,他想死,自殺過,可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當他想挺起手中的劍向前沖刺的時候,卻一個踉蹌便倒了下去,再也爬不起來,這對一個戰士來說是莫大的悲哀。略可告慰的是他總算能夠捂著血流如註的傷口,堅持到一舉粉碎“四人幫”,用他熟練的槍法,用血與火向那些萬惡的東西狠狠地打出了兩槍,寫了《內奸》與《擱樓上》。我讀了《內奸》以後驚嘆不已,覺得這是一堆火,是一堆燃燒到十分旺盛與白熾的火堆。我希望這堆火燒得更旺些,把他那些和我談過的題材一個個地寫出來。可我勸他休息,那時候我已經看到有一個死神在這堆火的旁邊跳舞、徘徊。這死神仿佛在等待著這堆火燃燒得由旺盛、白熾而驟然熄滅。我看到這個死神的時候是在剛剛粉碎“四人幫”的時候,是在分別十多年之後的第一次見面:

天快要亮了,房間裏殘留著火爐的熱氣,燈光下一個佝僂、瘦弱的老頭向我奔過來,緊緊地拉著我的手,不停地喘著氣,這就是方之。這已經不是我所想念的方之了,我所想念的方之是身強力壯、不知疲倦、不肯停息的青年。十年的浩劫把一個青年折磨成一個老頭!

南京的早晨,天下著大雪,我和方之踏著大雪在虎踞路的斜坡上向前走,我已經把腳步放慢到了最低的速度,可是方之還喘氣,連說幾次:“慢點,再慢點。”那時候我已經感到方之面前的路可能不是太長的了,雪花打在我的臉上,化成了水珠和淚珠一齊往下流。我們兩個在共同的、坎坷的道路上走了二十多年,現在,面前的路開始平坦了,千萬不能在勝利的時刻埋葬同伴的屍體!

千萬不能的事情往往是千真萬確的,當我想和方之一起去參加全國第四次文代會時,卻不得不淚如雨下地站在方之的遺全前,老天爺是不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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