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邦和:“花神”的初見——薩特與波伏娃(上)

巴黎有很多家咖啡館,門口擺放著畫著有誇張圖案的店標,整潔的古色古香的桌椅從店堂延伸到人行道上。每到黃昏時刻,當塞納河大橋與巴黎鐵塔的燈光一起點亮,巴黎的一條條幽靜的巷子裏,手磨與碳燒咖啡的香味分外濃郁。花神、雙偶、多姆等,是巴黎最負盛名的咖啡館。其中花神咖啡館是巴黎文人、畫家、學者最愛光顧的地方。波伏娃常去那裏。每天差不多同一時間,波伏娃都會走進店裏,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性格沈靜內斂,陷入沈思的時刻,更顯得凝重與執著。當她偶爾看著窗外的時候,人們驚艷於這位知性女郎的美麗側影。

深褐茂密的發絲,編成辮子,卷在頭頂,膚色如凝乳般潔凈,鼻準隆起而挺直。一雙眼晴像波斯貓一般瞇縫著,而當她不經意看你一眼,發覺她的瞳子的顏色透明而湛藍,幽邃如深海。當侍者在她面前放上一盞拿鐵的時候,她從手提包裏取出一本書或一卷紙。有時她低首閱讀,有時又埋首疾書。預先準備的一小瓶墨水放在離咖啡杯不遠的地方,水筆在紙上快速移動,不多久就把一卷紙寫完。除了巴黎高師的圖書館,花神咖啡館是波伏娃最好的讀寫場所。細心的人們會發現,在波伏娃的身邊,有一張椅子是空著的。

這張椅子專門留給薩特。與波伏娃一樣,薩特也是花神咖啡館的常客,人們常能在這裏看到這一對情人的身影。果然,不久薩特就已經坐到波伏娃的身邊。這一次相聚,兩個人的懷裏揣著同樣的心事。在父母的催促下,波伏娃將要回到鄉下過一段時間,分離的痛苦如天邊的烏雲飄浮過來,壓抑在他倆的心頭。他們的交往已走到一個轉折點,從單純的志趣相投,轉向強烈的肉欲吸引。

2

西蒙·德·波伏娃(1908-1986年)法國作家,女權運動領袖,薩特的親密伴侶。出生於巴黎,巴黎高等師範學院畢業。出生於守舊的富裕的天主教家庭,父母均是天主教徒。父親為律師。14歲對神失去信仰。19歲時,她發表了一項個人"獨立宣言",主張"我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於他人的意志"。寫有《第二性》,被譽為女人的“聖經”。圍繞當代婦女問題,如生命自由、墜胎、賣淫和兩性平等展開討論。

1955年9月,波伏娃與薩特一起來中國訪問,此後發表《長征》一書。她的小說《名士風流》獲法國最高文學獎龔古爾文學獎。小說剖析知識分子思想情況,產生重要影響。此外寫過多部小說如《女賓》,《他人的血》,《人不免一死》,以及論文《建立一種模棱兩可的倫理學》,《存在主義理論與各民族的智慧》等。1986年4月14日,西蒙.德.波伏娃於巴黎去世。享年78歲。

對於薩特來說,波伏娃是他一生所遇到的最重要的女人,是深藏心底最珍貴的女人。紅塵滾滾,人來人往。多少事經歷了走過了,也就忘卻了。多少人相遇了招呼了,也就疏離了。然而有一些事卻是刻骨銘心,有一些人卻是終生不忘。當他和她一個偶然的機會相遇,佇足不前,四目相望,雖無語言,卻是心起波瀾,湧動難抑。這樣的感覺,像耳邊響起霹靂,眼前劃過閃電那樣強烈,像熱泉流過心田,輕風掠過花瓣那樣溫柔。

1924年薩特考入巴黎高等師範學院攻讀哲學,這是世界著名的大學,人稱法國思想家的搖籃。這時期波伏娃也在巴黎高師就學,可謂鴛鴦同池。1929年兩人又一起參加教師資格考試,薩特第一名,波伏娃緊跟其後考了第二名。接連的巧遇,讓他們互相註意,後經朋友的介紹,走到了一起。薩特後來在書中寫道:“她很美,我一直認為她美貌迷人,波伏娃身上不可思議的是,她既有男人的智力,又有女人的敏感。”

“薩特完全符合我15歲時渴望的夢中伴侶。因為他的存在,我的愛好變得愈加強烈,和他在一起,我們能分享一切。”波伏娃回憶當時的心情,這樣說:“那個夏季,我好像被閃電所擊,‘一見鐘情’那句成語突然有了特別羅曼蒂克的意義。”“當我在8月初向他告別時,我早已感覺到他再也無法離開我的一生了。”

3

薩特說不上是一個英俊男子,因童年時代一場疾病的緣故,右眼近於失明並留下斜視的病癥。這使他在閱讀的時候,會把書本或任何一個紙質文本盡量靠近鼻尖,仿佛要去嗅出讀物中特有的氣息。他盡量離群索居,與現實世界保持距離,不大接待訪客。一旦與人交談,常是一個眼晴直直地盯視對方,另一個眼睛看著別的地方,不由自主地流露睥睨與高冷的神情。他長得矮小,與他的親密伴侶波伏娃一同出場的時候,波伏娃高挑美艷,而他仰著頭也只比她的肩膀略高一點。這個樣子有似一位女老師,帶著她的尚未發育的初中生。

從照片上看,薩特站立的時候無法保持平穩,向左傾斜呈45度斜角的肩膀,時刻想去撞擊一扇門。他不會考慮這扇門是通向秘密花園的後門,還是正在高空飛行的飛機艙門。他只想到撞開這扇門可以沖向花園探幽賞菊,不會去想門外是萬裏高空,摔下去不是鬧著玩的。他直指這扇門是資本主義可惡的牢門,他的老頑童的性格蠃得陣陣掌聲,順帶收獲紅顏知己無數。

他的眼神,一半隱含著因體格的弱勢而引發的自卑,一半閃亮著酒精燃燒似的藍焰,這是超乎常人的情欲之火。這樣的火焰燃到爆亮,就可以焚毀自卑,展示奇觀,猶如孔雀開屏顯示剎那的奇美、公猴轉身展示絢爛的紅臀。這是雄性的壯舉,足可吸引雌性的青睞。據說許多偉大的戲子、詩人,乃至做出霸業的人,都是極醜極矮的男人,因此醜與矮,而有超人的激情,去展示他非凡的“存在”。這是神經病理學的論題,讓人相信佛洛依德的那些陳詞濫調果然真實。

薩特一生的目標是成為超人。這位面目古怪的小矮子,立志站到歷史的高山上,讓世人仰首註目。他預見到這個結果:“我註定成為英傑,我死後將埋在拉雪茲公墓,也許在先賢祠已選好位置,在巴黎有以我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在外省、在外國有以我的名字命名的街心花園和廣場。”薩特說到了,也做到了。

他與波伏娃簽訂了一個特殊的“婚約”。在契約生效的時間裏,雙方有義務滿足對方,同時各具自己的性生活,並交流性事的信息與感想,相互推薦與共享性伴侶。因為波伏娃恰好是一位雙向性愛者。薩特的極度自由主義從這裏跨出門檻,他一生呼喚自由,高歌猛進,沖破一切清規戒律,崇尚無節度的性愛,學著尼采的口吻,詛咒“上帝的死去”。波伏娃則是這樣詮釋愛情:“兩個深深相愛的人熱愛生活,是無需任何別的理由的。縱然歲月流逝,真正的愛情始終能保持,會賦予生活全部的意義,全部存在的理由。”薩特的愛情觀與他的存在主義有關。

4

讓-保羅·薩特(1905-1980年),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存在主義哲學家。人稱其《存在與虛無》為存在主義的巔峰之作品。他是法國人,出生於巴黎,一位海軍軍官的家庭。他不到兩歲時,父親去世,在外祖父母家度過童年的歲月。外祖父是一位語言學教授,擁有大量的藏書,這使薩特自小獲得較好的教育。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讀叔本華、尼采的書,並深受影響。

1924年到1928年間,薩特在巴黎高等師範學校學習。1929年認識波伏娃,此後一生相伴同行。同年,薩特服兵役成為一名氣象兵,為期一年半。1931年,薩特在法國北部港口城市勒阿弗爾,一所高中教哲學。1933年薩特赴德國留學,學習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等人的哲學。他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由此發端。與此同時他開始了文學創作。1938年長篇小說《嘔吐》出版,一部自傳性質的日記體小說,中心人物為羅康丹,存在主義成為該書的思想脈絡。

1940年,薩特應征入伍,成為一名投身反希特勒法西斯的戰場。然而沒等他被卷入硝煙,參加一場真正的戰鬥,就成為俘虜被關進了集中營。此後在一次德軍釋放俘虜中的老年人和病弱者的機會中,薩特因眼部殘疾獲釋,回到法國。此後,他組織了法國較早一批的抗德組織,並開始與法國共產黨發生關系。

1933年以來,薩特開始思考《存在與虛無》思路與架構,創作的激情逐漸湧動,入伍上戰場後,依然思考這本書的章節字句。從德國人的戰俘營釋放出來後的1941年秋,沙特正式寫作《存在與虛無》。這是薩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本書,化時一年余,1943年年初成稿。夏初,《存在與虛無》(L'Ecirctreet le Néant),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出版。1945年與他人合作創辦《現代雜志》,評論時事。

1954年5月,薩特訪問蘇聯。1955年9月至11月,薩特和女友波伏娃應邀訪問中國,受到熱情接。10月1日被邀請登上天安門城樓觀看國慶大典。這個時期,他抗議支持阿爾及利亞的民族獨立鬥爭,反對法國政府的對外政策。有人要求戴高樂總統逮捕薩特。戴高樂回答,人們並沒有把伏爾泰投進監獄。1960年4月,薩特訪問古巴,會見切·格瓦拉,寫下格瓦拉訪問記,說切·格瓦拉,是“我們時代最完美的人。”

1963年《現代》雜志發表了薩特的自傳性小說《詞語》。1964年10月22日,瑞典文學院宣布,將當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薩特創作的《詞語》。因為他“充滿自由精神及探求真理的創作,已對我們的時代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薩特出人意外地拒絕了這個獎項。他發表聲明說:“一切來自官方的榮譽我都不接受,我只接受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由。”

1968年支持法國學生“5月風暴”運動宣布:“大學生跟大學,只有一種關系,就是把大學砸了。要砸,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上街。”1973年,薩特擔任《解放報》(Libération,左翼最大報紙,法國第三大全國性日報)的主編。1980年4月15日,病逝於巴黎,享年74歲,許多群眾為他送葬,場面熱烈。

5

薩特一生最重要的書是《存在與虛無》,這本書主要論證兩個“存在”,即“自在的存在”與“自為的存在”。沙特認為,在“我”的意識之外,存在一個沒有被“我”的意識感覺到的存在,這是客觀的存在,也叫“自在的存在”。這個存在與“我”的感覺無關,因此它是虛無的,偶然的,被動的與毫無理由的。

真正的“存在”是“自為的存在”,這是被“我”的意識感受到的存在。人們所見所聞,所感受到的一切,其實都是外界在大腦屏幕上留下的映像,因此是主觀的,也叫“自為的”。“自為的存在”是一種自由的、能動的、真正的存在。

“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是法國哲學家笛卡兒( 1596-1650年)的哲學命題。而薩特無意中與笛卡爾發生思想的碰撞。薩特認為,意識(“我思”)是活潑的、生動的,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意識活動著,總把別的事物卷入到它的範圍之內。意識施展它的任意性、可塑性、無限性、主動性和想象性,被它攝取的事物無以脫身地一個個附著其上。

因為意識是自由的,因此人註定是自由的。自由一旦在人的心裏點燃明燈,上帝在他的身上便失去威力,唯物論的光輝由此普照人間。與尼采一樣,薩特歡呼上帝的死去,宣稱無信仰的人群才是真正的自由人。人們舍棄神意,將因意志的任意活功,創造自己的未來,不受約束。

薩特的“存在”論,最終回到對“人本質”的闡述。人也是一種存在,然而在其剛誕生的時候,不具備本質。他像一塊石頭、一根原木那樣,是“自發”的存在,而不是“自為的存在”,是非本質的存在,而不是本質的存在。人的“存在”是後天形成的,人在其一生中不斷經由“自由選擇”而造就的“存在”。

這是本質的存在,也是真正與真實的“存在”。薩特還認為:“自由選擇”成為人從“非本質存在”到達“本質存在”的必由之路。“自由的選擇”是主體存在的標志,表現人的充分與完備的“存在”。選擇的前提是“自由”,不自由的選擇,等於不選擇。

史賓諾沙承認人類具有“自由意志”,有時人們會設想自己是一顆能“自由選擇飛行路線與落點的石頭”。他認為,人強調“自由意志”是因為具有“欲望”,“心靈的決定若扣掉欲望就不剩什麽”。然而他筆鋒一轉,又說:心靈內沒有絕對值,也沒有絕對的自由意志,心靈的意願由一個因素來決定,而這個因素又由另一個因素決定。

其實,薩特也惶恐地看到,他口口聲聲主張的自由,並非絕對的,而會受到傳統、道德、社會、他人的束縛與限制,因此是有權限的,有邊界的與有禁忌的。

選擇是一個意念,也是一個權利。我想選擇,這是選擇的意念。我能選擇,這是選擇的權利。當人決定選擇,選擇才進行到一半,還有選擇權的問題。有人有選擇權,有人沒有這個權利,或者這個權利被束縛與限制。因此要能“自由的選擇”,第一步要做的是爭取“選擇的自由”,即自由選擇的權利。薩特寫作《存在與虛無》這本書的時候,德國法西斯正在肆虐,瘋狂剝奪人類的自由權利,從這個意義說,薩特的自由選擇論具有歷史的“新啟蒙”意義。

“自由”是有條件的與受框限的。如舞者在崖上跳舞,舞者向往舞蹈的自由。因為舞者知道,自由的舞蹈方是美麗的舞蹈。美麗的程度取決自由的程度,最自由的舞蹈方是最美麗的舞蹈。然而舞者受到懸崖的限制,不能超越懸崖的邊界,超越了就會跌死,跳舞的美麗也喪失。人在社會裏生話,也如崖上的舞蹈,受到法制與道德的限制。限制之內,人是自由的,超越就會不自由。以上的道理,薩特應該懂得。

然而他最後還是得出絕對自由的結論:自由不應該有“邊界”,一切傳統與法則,一概妨礙人的“自由選擇”,都是“上帝”和“神明”編造出來嚇唬人的。人應當否決一切傳統的信仰與現實中的法制與德性,因為“一旦自由在人的靈魂裏爆發,神明對這個人就無能為力了。”人原本可以無法無天,這才是真正的“存在”與“本質”的人。

也許道德與宗教限制了“自由”,但人在不自由中才能得到自由。絕對的“自由”,只會換得絕對的“不自由”。薩特論說極度的歡欣來自於欲望的無邊際釋放,期求絕對的自由,客觀上成為無責任的“縱欲”論者,結果是對社會的破壞與對人類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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