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支邊」的那個海島,過去是南中國海颱風的必經路線。每年從5月到11月,是颱風季節,從呂宋打過來的颱風,一年起碼有十個八個在島上經過,刮「颱風」是那裡生活的一部份。我們初到時,從小沒見過颱風,特別是夜裡打颱風,聽到那可怕的呼呼風聲,風吹起的雜物打在牆上屋瓦上的噼哩啪啦聲,樹木給吹斷的撕裂聲,又很膽心屋旁的椰子樹不知會不會倒下來,一夜沒敢睡。後來習慣了,白天打風,還會到門外欣賞風把椰子樹吹得彎腰的優美姿態呢。

我們在那裡短短三四年,碰到兩次九死一生的經歷,事隔逾四十年,記憶猶新,好像昨天發生的事那樣。


第一次是剛剛打過一場颱風,接著一連下了好多天的毛毛雨。我們住的中學「教師宿舍」,是一棟兩層樓的紅磚房。我們分到最東邊樓下的小房,前門後窗,邊上的紅磚牆超過兩呎厚,厚牆上有一扇小窗。牆外是一條約三四呎寬的走廊,隔著走廊另一邊是相連著的三間平房,做女生宿舍,住著共六十名學生。 

那裡一般建磚房都是用石灰和了粘土砌的,地板也只在泥地上鋪了一層紅磚了事。唯一中學那兩層紅磚房是用水泥砌的,聽說是二戰時所建。一連下了多天的淫雨,我發現屋後的泥地有數處凹陷,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一晚凌晨約四點鐘,雨天涼涼的,睡得正酣,突然聽到「唦」的一聲響,好像有人撤了一把砂石在我當寫字台用的課桌上,我用手電筒照了照,沒發現什麼。我這「僑人」一向很講究,我的窗都自己買了防蚊紗網封的,老鼠絕對鑽不進來。朦朧中又是「唦」的一聲響,我爬起床,用電筒周圍照,也是什麼都沒有。把那向著走廊的小窗推開,手電光柱下,黑洞洞的見不到原來鋪在走廊面上的磚塊了。


我想開門出去看個究竟,門已拉不開,房子有些傾斜了。也好在一向的「執著」,我自己是在門內加裝了一個金屬門把的,用力把已歪斜的門拉開一點擠了出去,才發現走廊已塌下一個深洞,大洞向邊上女生宿舍地板下面伸展過去。我一面拍門叫醒那些女學生,一邊喊我的老伴快點把小女兒抱出來。也不知怎麼一回事,三間宿舍的女生們,好像經過軍事訓練那樣,一下都從碌架床上跳下來就往門外衝。住在我樓上的一位男教師,聽到我們大聲喊他,但他的門已開不了,情急智生,趕緊從後窗口跳了下來。 


我的手電筒光柱一直沒離開那大洞和那堵磚牆。就好像電影科幻片的情節那樣,我看著那牆壁好像閃電遊走般龜裂開,接著整堵兩層多高的厚牆往洞下一坐,再慢慢往女生宿舍這邊倒了下去。「轟」的一聲,塵土飛揚過後,三間女生宿舍幾乎不見了,連木制的碌架床都通通打入了鬆軟的泥地裡去了。整個過程,從我起床到塌樓,僅十幾分鐘。全校沒有一個人受傷,連那從二摟跳下來的教師也奇跡地沒事。 


天亮後,跟我們一同分配到該縣城的「老九」們聞訊趕來,看到我坐在磚瓦堆上發獃,因為不用來揀我的「剩骨頭」而都鬆了一口氣。我住的那摟房,樓上樓下不見了半邊,樓上那個老師的床還在二樓半吊著。一根木梁插穿了我的床板,那個方位正是我胸部的位置,差一點就成了「Sate」(烤肉串)。更神奇的是,我睡覺時一向把手錶脫了塞在枕頭底,事發後枕頭不知是飛到哪裡去了,滿床磚瓦碎片,一枝不知哪裡飛來的小木棍,正正插穿錶帶,把我那手錶釘在床頭上,好像替我守護著,不讓人「順手」揀走那樣。


一兩天後,才有人慢慢透露:原來當年「備戰」挖防空洞時,有一條地道是從我住的樓房旁邊的走廊底穿過的。後來地道荒廢了,沒有人去填平,也沒有人提醒我們,我們其實是睡在空心「地道」上面的。真有意思!

 

第二則故事是我出港後,我老伴和小女兒的經歷。 

隔年,學校在西邊原來的蔗田裡,建了一排十間的小磚瓦房做臨時教師宿舍,那裡和學校課室主樓,隔著整整一個足球場遠。九月某天,天氣預報有一個颱風要打來,「颱風」對那裡的人來說,家常便飯,大家都不以為意。


下午,老伴早早就弄飯給小女兒吃了,把會給吹走的東西綁好,關好了門窗,好躲在房裡避風。刮風不久,聽到門外有小孩的哭聲,開門一看,原來是住在最邊上那體育老師的兩個小孩,把他們拉進屋裡,想要關門已關不了了,風一鼓勁往屋裡灌。吹開的門和牆成L字形90度角,門後頂著一張作寫字台的課桌。她叫那兩個小孩躲在桌底,又把我女兒用被子包了「塞」在桌底,看看空間太小了,把當飯桌的另一張課桌也拉來頂在一起,自已也鑽了下去。


不久,門外又聽到小孩的哭聲,我老伴又把他拖進來,滿身泥漿的,原來是初一年級的學生,走出來上廁所後回不去學生宿舍了,給強風吹得滾過足球場,只好把他也「塞」進來。後來聽到那體育老師一路找他小孩的喊叫聲,叫他進來,桌底已容納不下,好在他戴著大斗笠,就蹲在桌邊。外邊狂風呼嘯,乒乒乒乓不知是什麼東西的碰撞聲。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到風好像停了,桌底下悶得很,小女兒哭了起來。我老伴叫那老師想辦法出去看一看,原來他已給磚瓦木梁壓得動彈不得了,要不是戴大斗笠,頭頂早開了花。用腳踢開一些磚塊推那學生出去,要他去找人來幫忙。當人們把那幾個給「活埋」的挖出來時,才知道課桌面上堆了差不多三尺多高的磚瓦木梁,整排房子都沒了屋頂,牆也倒了大半。原來那次打來的是一個當地罕見的「龍卷強颱風」。 


我身在香港當然什麼「風」聲都沒聽到,也沒有什麼消息。過了大半個月,收到從廣州朋友處轉來一封家書,第一句是:「爸爸,我們還活著!」


事過逾四十年,地球自轉的軌道好像已有些「歪斜」,從呂宋以東太平洋形成的颱風,路線好像漸漸向北移,大都吹向珠江口、汕頭、台灣、福建,甚至浙江,會不會有一天吹過白令海峽,翻過北冰洋去美洲私會那裡的颶風?誰知道。每次留意天氣報告,那個「颱風島」的「颱風」,近年好像確實較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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