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縞轄械乃,到現在才送來!正趕著人家有客在這裏!”敦鳳忙道:“舅母還拿我當客麼?舅母盡管洗澡,我一個人坐一會兒。”老虎竈上一個蒼老的苦力挑了一擔水,潑潑灑灑穿過這間房。老太太跟到浴室裏去,指揮他把水倒到浴缸裏,又招呼他當心,別把扁擔倚在大毛巾上碰臟了。

敦鳳獨自坐在房裏,驀地靜了下來。隔壁人家的電話鈴遠遠地在響,寂靜中,就像在耳邊:“噶兒鈴……鈴!……噶兒鈴……鈴!”一遍又一遍,不知怎麼老是沒人接。就像有千言萬語要說說不出,焦急、懇求、迫切的戲劇。敦鳳無緣無故地為它所震動,想起米先生這兩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憂慮,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兩手交握著,自衛地瞪眼望著墻壁。“噶兒鈴……鈴!噶兒鈴……鈴!”電話還在響,漸漸淒涼起來。連這邊的房屋也顯得像個空房子了。

老太太押著挑水的一同出來,敦鳳轉過身來說:“隔壁的電話鈴這邊聽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這房子本來造得馬虎,墻薄。”

老太太付水錢,預備好的一疊鈔票放在爐台上,她把一張十元的後添給他作為酒錢,挑水的抹抹胡須上的鼻涕珠,謝了一聲走了。老太太嘆道:“現在這時候,十塊錢的酒錢,誰還謝呀?到底這人年高德劭。”敦鳳也附和著笑了起來。

老太太進浴室去,關上門不久,楊太太上樓來了,踏進房便問:“老太太在那兒洗澡麼?”敦鳳點頭說是。楊太太道:

拔矣幸患玫瑰紅絨線衫掛在門背後,我想把它拿出來的,裏頭熱氣薰著,怕把顏色薰壞了。”她試著推門,敦鳳道:“恐怕上了閂了。”楊太太在煙鋪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聳了一聳,裹得緊些,旁邊沒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潑全部收了起來。敦鳳問道:“打了幾圈?怎麼散得這樣早?”楊太太道:“有兩個人有事先走了。”敦鳳望著她笑道:“只有你,真看得開,會消遣。”楊太太道:“誰都看不得我呢。其實我打這個牌,能有多少輸贏?像你表哥,現在他下了班不回來,不管在哪兒罷,幹坐著也得要錢哪!說起來都是我害他在家裏待不住。說起來這家裏事無論大小全虧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著,壓低了聲音道:“現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兩個錢,成嗎?別瞧我就知道打牌,這巷堂裏很有幾個做小生意發大財的人,買什麼,帶我們一個小股子,就值多了!”敦鳳笑道:“那你這一向一定財氣很好。”楊太太一仰身,兩手撐在背後,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錢呀,錢又不歸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鬧呢!不管又說我不管了!”

她突然跳起來,指著金屬品的書桌圈椅,文件高櫃,恨道:

澳憧湊飧觶這個,什麼都霸在她房裏!你看連電話,冰箱……

我是不計較這些,不然哪——“

敦鳳知道他們這裏墻壁不厚,唯恐浴室裏聽得見,不敢順著她說,得空便打岔道:“剛才樓底下,給月娥吹笛子的是個什麼人?”楊太太道:“也是他們昆曲研究會裏的。月娥這孩子就是‘獨’得厲害,她那些同學,倒還是同我說得來些。

我也敷衍著他們,幾個小的功課趕不上,有他們給補補書,也省得請先生了。有許多事情幫著跑跑腿,家裏傭人本來忙不過來——樂得的。可是有時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煩。“她坐在床沿上,傴僂著身子,兩肘撐著膝蓋,臉縮在大衣領子裏,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瀟灑地笑道:”我自己說著笑話,桃花運還沒走完呢!“

她靜等敦鳳發問,等了片刻,瞟了敦鳳一眼。敦鳳曾經有過一個時期對楊太太這些事很感到興趣,現在她本身的情形與從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結了婚,對於婚姻外的關系不由地換了一副嚴厲的眼光。楊太太空自有許多愛人,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因此敦鳳把臉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終身才有討論的價值,問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楊太太道:“我是不問她的事。我一有什麼主張,她奶奶她爸爸準就要反對。”敦鳳道:“剛才那個人,我看不大好。”楊太太道:“你說那個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幹的。”然而敦鳳是有“結婚錯綜”的女人,對於她,每一個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證實了他沒有可能性。

她執著地說:“我看那人不大好。

你覺得呢?“楊太太不耐煩,手捧著下巴,腳在地下拍了一下道:”那是個不相幹的人。“敦鳳道:”當然我看見他不過那麼一下子工夫……好像有點油頭滑腦的。“楊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溫存體貼,像米先生那樣的。“敦鳳一下子不做聲了,臉卻慢慢地紅了起來。

楊太太伸出一只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鳳的手,笑道:“你這一向氣色真好!……

像你現在這樣,真可以說是合於理想了!“敦鳳在楊太太面前,承認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認了楊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訴苦,便道:”你哪裏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楊太太笑道:”怎麼了?“敦鳳低下頭去,一只手捏了拳頭在膝蓋上輕輕捶,一只放平了在膝蓋上慢慢推,專心一致推著捶著,孩子氣地鼓著嘴,說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說他今年要喪妻。你沒看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

楊太太半個臉埋在大衣裏,單只露出一雙瞇嬉的眼睛來,冷眼看著敦鳳,心中想道:“做了個姨太太,就是個姨太太樣子

口口聲聲‘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頭子’了!“

楊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嗎?”她那輕薄的聲口,敦鳳聽著又不願意,回道:“哪個要她死?她又不礙著我什麼!”楊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們爭那些名分,錢抓在手裏是真的。”敦鳳嘆道:“人家還當我拿了他多少錢哪!當然我知道,米先生將來他遺囑上不會虧待我的,可是他不提,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楊太太張大了眼睛,代她發急道:

澳憧梢暈仕呀!”敦鳳道:“那你想,他怎麼會不多心呢?”楊太太怔了一會,又道:“你傻呀!錢從你手裏過,你還不隨時地積點下來?”敦鳳道:“也要積得下來呀!現在這時候不比往年,男人們一天到晚也談的是米的價錢,煤的價錢,大家都有數的。米先生現在在公司裏不過掛個名。等於告退了。家裏開銷,單只幾個小孩子在內地,就可觀了,說起來省著點也是應該的。可是家裏用的都是老人,什麼都還是老樣。張媽下鄉去一趟,花頭就多了,說:”太太,太太,問您要幾個錢,買兩匹布帶回去送人。‘回來的時候又給我們帶了雞來,雞蛋嘍,蕎麥面,黏團子。不能白拿她的——簡直應酬不起

一來就打著個臉,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來就說:‘你去問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給我做……“

楊太太覷眼望著敦鳳,微笑聽她重覆著人家哪裏的“太太,太太”,心裏想:“活脫是個姨太太!”

楊老太太洗了澡開門出來,喚老媽子進去擦澡盆,同時又問:“怎麼聞見一股熱呼呼的氣味?不是在那兒燙衣裳罷?”

不等老媽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裏察看,果然樓梯口搭了個熨衣服的架子。老太太罵道:“誰叫燙的?用過了頭,剪了電,都是我一個人的事!難道我喜歡這樣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時世不同了呀!”

正在嚷鬧,米先生來了。敦鳳在房裏,從大開的房門裏看見米先生走上樓梯,心裏一陣歡喜,假裝著詫異的樣子,道:

斑祝磕閽趺從擲戳耍俊泵紫壬微笑道:“我也是路過,想著來接你。”楊太太正從浴室裏拿了絨線衫出來,手插在那絨線衫玫瑰紅的袖子裏,一甩一甩的,抽了敦鳳兩下,取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還來接!”

米先生撣了一撣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現在雨倒是不下了。”

楊太太道:“再坐一會罷。難得來的。”米先生脫了大衣坐下,楊太太斜眼瞅著他,慢吞吞笑道:“好嗎,米先生?”米先生很謹慎地笑道:“我還好,您好啊?”楊太太嘆息一聲,答了個“好”字,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

敦鳳在旁邊聽著,心裏嫌她裝腔做勢,又嫌米先生那過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實同你說:她再什麼些,也看不上你這老頭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嗎?”然而她對於楊太太,一直到現在,背後提起來還是牙癢癢的,一半也是因為沒有新的妒忌的對象——對於“老太婆”,倒不那麼恨——現在,她和楊太太和米先生三個人坐在一間漸漸黑下去的房間裏,她又翻屍倒骨把她那一點不成形的三角戀愛的回憶重溫了一遍。她是勝利的。雖然算不得什麼勝利,終究是勝利。她裝得若無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親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見杯沿的胭脂漬,把茶杯轉了一轉,又有一個新月形的紅跡子。

她皺起了眉毛,她的高價的嘴唇膏是保證不落色的,一定是楊家的茶杯洗得不幹凈,也不知是誰喝過的。她再轉過去,轉到一塊幹凈的地方,可是她始終並沒有吃茶的意思。

楊老太太看見米先生來了,也防著楊太太要和他搭訕,發落了燙衣服的老媽子,連忙就趕進房來。楊太太也覺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隨隨便便地站起來笑道:

拔胰ト盟們弄點心,”便往外走,大衣披著當鬥篷,鬥篷底下顯得很玲瓏的兩只小腿,一絞一絞,花搖柳顫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借著這因頭買上許多點心,也跟了出去,叫道:

奧虻愫嬪接螅這兩天山芋上市。”敦鳳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費事了,我們不餓。”

老太太也不理會。

婆媳兩個立在樓梯口,打發了傭人出去買山芋,卻又暗暗抱怨起來。老太太道:“敦鳳這些地方向來是很留心的,吃人家兩頓總像是不過意,還有時候帶點點心來。現在她是不在乎這些了,想著我們也不在乎了——”楊太太笑道:“闊人就是這個派頭!不小氣,也就闊不了了。”

敦鳳與米先生單獨在房間裏,不知為什麼兩人都有點窘。

敦鳳雖是沈著臉,覺得自己一雙眼睛彎彎地在臉上笑。米先生笑道:“怎麼樣?什麼時候回去?”敦鳳道:“回去還沒有飯吃呢!——關照了阿媽,不在家吃飯。”說著,忍不住嘴邊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麼這麼快,趕去又趕來了?”

米先生沒來得及回答,楊老太太婆媳已經回到房中,大家說著話,吃著烘山芋。剩下兩只,楊老太太吩咐傭人把最小的一個女孩叫了來,給她趁熱吃。小女孩一進來便說:“奶奶快看,天上有個虹。”楊老太太把玻璃門開了一扇,眾人立在陽台上去看。敦鳳兩手攏在袖子裏,一陣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現在不知有幾度?”她走到爐台前面,爐台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時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擺設,是個綠玻璃的小塔,太陽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發套子上綠瑩瑩的一塊光。真的出了太陽了。

敦鳳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聽見隔壁房子裏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噶兒鈴……鈴!噶兒鈴……鈴!”她關心地聽著。

居然有人來接了——她心裏倒是一寬。粗聲大氣的老媽子的喉嚨,不耐煩的一聲“餵?”切斷了那邊一次一次難以出口的懇求。然後一陣子哇啦哇啦,聽不清楚了。敦鳳站在那裏,呆住了。回眼看到陽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禿的後腦勺與胖大的頸項連成一片;隔著個米先生,淡藍的天上現出一段殘虹,短而直,紅,黃,紫,橙紅。太陽照著陽台;水泥欄桿上的日色,遲重的金色,又是一剎那,又是遲遲的。

米先生仰臉看著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著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裏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著虹,對於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

敦鳳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條圍巾也給他送了出來,道:“圍上罷。冷了。”一面說,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帶笑看了一眼,仿佛是說:“我還不都是為了錢?我照應他,也是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們大家心裏明白。”

米先生圍上圍巾,笑道:“我們也可以走了罷?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們告辭出來,走到巷堂裏,過街樓底下,幹地上不知誰放在那裏一只小風爐,咕嘟咕嘟冒白煙,像個活的東西,在那空蕩蕩的巷堂裏,猛一看,幾乎要當它是只狗,或是個小孩。

出了巷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這一帶都是淡黃的粉墻,因為潮濕的緣故,發了黑。沿街種著小洋梧桐,一樹的黃葉子,就像迎春花,正開得爛漫,一棵棵小黃樹映著墨灰的墻,格外的鮮艷。葉子在樹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飛一個大弧線,搶在人前頭,落地還飄得多遠。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與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踏著落花樣的落葉一路行來,敦鳳想著,經過郵政局對面,不要忘了告訴他關於那鸚哥。

(一九四四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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