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牛的眼睛有一次,我和一位農人與他的水牛一起下田,我看到那頭水牛的巨眼是紅色的,像燒炙過的銅鈴,我問起那位農人,他說:“所有耕田的水牛都是紅眼的,因為他們被穿了鼻環。”據說很久以前,當水牛沒有穿鼻環,沒有下田的時候,它們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在耕田以後,他們沒有流淚,卻紅了眼睛。

我想到,如果沒有真正的自由,任何動物都是有感應的,水牛如此,你看過真正快樂的豬嗎?

乞丐的缽子我把錢放在一個乞丐的缽子裏時,有個好心人走過來對我說:“台北百分之九十九的乞丐都是假的,你當心他拿你的錢去花天酒地。”

我說:“只要做了乞丐就沒有假的,因為他伸手要錢的時候,心情就是乞丐了。心情是乞丐的人,即使他四肢完好,孔武有力,家財萬貫,他仍然是個乞丐,更值得同情,值得施舍。”同樣的,一個窮人只要有富有的心情,他就是一個富人了。

比目魚在市場買了一條比目魚,只有一半的肉,聽說比目魚是皇帝吃了一半丟在海裏的,台灣人叫它“皇帝魚”。

煎著比目魚的時候,我突然為難起來,因為我請一位外國朋友吃飯,如果把無肉的一面朝上,他會以為我請他吃魚骨頭;如果把有肉的一面朝上,翻魚身時,他會以為我事先吃了一半;如果我告訴他皇帝的故事,他是絕對不能相信的。

最後我把比目魚留著自己吃,自己做剩下的半個皇帝,中國古人碰到不可理解的事,總是相信皇帝的。

鳥的心情即使這世界有了飛機,我總是還羨慕著鳥。

尤其當我在烈日下趕路,一只鳥突然的啾啾飛過,一晃眼就到了我要去的山上。那只鳥也許早上還在田野上覓食,午後,它已經飛過好幾個市鎮。飛機比起鳥來是笨拙的,因為即使我有飛機,也不能看到一片蘆葦美麗就隨興飛入。

但這世界上只要有鳥籠,有溜鳥的人,我就知道我並不真的想做一只鳥,只想有鳥的心情罷了。

風知道山我躺在田野上看山,山不高,但姿形優美。

我努力的想像著山那一面的情景,也許它剛播種不久,有一片新芽的綠,也許它已經是收割後的蒼涼,雖然我那樣想著,但完全不能確定山那邊的風景,除非我站起來,爬到山的頂上去看。

陽光從山那邊轉來,它知道山那邊;風從山頭吹過,它知道山那邊;鳥飛過群山,它也知道山那邊;只有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上山。這時我感覺在山之前,我是多麼渺小,那不是一座高山,因為我懶得上山,它就格外高了。

海拔五百有時候只要往上走幾步,不要太高,只要走到海拔五百米,世界就完全不同了。

本來我們是擡頭看世界,可是就在海拔五百的地方,我們既可以府視也可以擡頭,天更廣了,平蕪拓得更大,人的心也就遠大了。

我們不必像爬山專家,到五千或者一萬的地方,把名字刻在石上,他們說那是“征服”。但是,有了征服,就沒有完全自由的心情。登山專家只看見山頂,不像我們,能享受海拔五百的樂趣。

聲音的靈魂深夜裏坐在小屋中聽音樂,是我最愛的事,音樂固然是美的,但就是看著唱片上旋轉的唱針,也可以把人從時空中超拔。

那唱針一圈一圈畫著唱片,竟好像是磨著音樂家細致的靈魂,卻在千百裏外千萬年外的時空被不同的人磨著,藉著靈魂的苦磨,音樂洗滌了更多的靈魂。

靈魂真是個奇異的東西,愈磨愈清明。

我的家我走過一座黑暗的樹林,遇到一位住在林中的人,除了他的木屋,他幾乎沒有財物,可驚的是,他還是一個青年,並且安之若素。

我問他:“你這麼年輕而強壯,為什麼不到山外去打天下呢?”他疑惑的望著我,指著那一片樹林說:“這兒是我的家。”以一種無比肯定的語氣。

走出樹林,已是黃昏了,我看到腳下的城市華燈萬盞,那裏是許多人的家,也許住了很多富有的人,但從遠處看,每一個人的家只是一個小小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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