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過身子去讓趙媽在她背後上菜,道:“章先生趁熱吃些蹄子。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還是這樣的待我。可現在我不怕他了!我對他說:”不錯,我是個可憐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個沒有能力的女人,盡著你壓迫,可是我有我的兒女保護我!噯,我女兒愛我,我女婿愛我——‘“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覺胸頭飽悶,便揉著胸脯子道:

安恢怎麼的,心口絞得慌。”鄭夫人道:“別吃了,喝口熱茶罷。”川嫦道:“我到沙發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門那邊的客廳裏坐下。這邊鄭夫人悲悲切切傾心吐膽訴說個不完,雲藩道:“伯母別盡自傷心了,身體經不住。也要勉強吃點什麼才好。”鄭夫人舀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嘗了一嘗,蹙著眉道:

疤膩了,還是替我下碗面來罷。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罷。”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端上面來,鄭夫人一頭吃,一頭說,面冷了,又叫拿去熱,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雲藩忙道:“我有茶在客廳裏,只要對點開水就行了。”趁勢走到客廳裏。

客廳裏電燈上的瓷罩子讓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夠不開燈的時候總避免開燈。屋裏暗沈沈地,但見川嫦扭著身子伏在沙發扶手上。蓬松的長發,背著燈光,邊緣上飛著一重輕暖的金毛衣子。定著一雙大眼睛,像雲裏霧裏似的,微微發亮。雲藩笑道:“還有點不舒服嗎?”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雲藩見她並不撚上燈,心中納罕。兩人暗中相對畢竟不便,只得抱著胳膊立在門洞子裏射進的燈光裏。川嫦正迎著光,他看清楚她穿著一件蔥白素綢長袍,白手臂與白衣服之間沒有界限;戴著她大姊夫從巴黎帶來的一副別致的項圈。是一雙泥金的小手,尖而長的紅指甲,緊緊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說話。”雲藩笑道:“剛才我問你好了些沒有,再問下去,就像個醫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離本行。”川嫦笑了。趙媽拎著烏黑的水壺進來沖茶,川嫦便在高腳玻璃盆裏抓了一把糖,放在雲藩面前道:“吃糖。”鄭家的房門向來是四通八達開著的,奶媽抱著孩子從前面踱了進來,就在沙發四周繞了兩圈。鄭夫人在隔壁房裏吃面,便回過頭來盯眼望著,向川嫦道:“別給他糖吃,引得他越發沒規沒矩,來了客就串來串去地討人嫌!”

奶媽站不住腳,只得把孩子抱到後面去,走過餐室,鄭夫人見那孩子一只手捏著滿滿一把小餅幹,嘴裏卻啃著梨,便叫了起來道:“是誰給他的梨?樓上那一籃子梨是姑太太家裏的節禮,我還要拿它送人呢!動不得的。誰給他拿的?”下人們不敢答應。鄭夫人放下筷子,一路問上樓去。

這裏川嫦搭訕著站起來,雲藩以為她去開電燈,她卻去開了無線電。因為沒有適當的茶幾,這無線電是擱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動收音機的撲落,雲藩便跟了過去,坐在近邊的一張沙發上,笑道:“我頂喜歡無線電的光。這點兒光總是跟音樂在一起的。”川嫦把無線電轉得輕輕的,輕輕地道:“我別的沒有什麼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夠開著無線電睡覺。”雲藩笑道:“那仿佛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們家裏就辦不到。誰都不用想一個人享點清福。”雲藩道:“那也許。家裏人多,免不了總要亂一點。”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頭去,嘆了一口氣道:“我爹其實不過是小孩子脾氣。我娘也有她為難的地方。

其實我們家也還真虧了我娘,就是她身體不行,照應不過來。“雲藩聽她無緣無故替她父母辯護著,就仿佛他對他們表示不滿似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話,並沒有這層意思。兩人一時都沈默起來。

忽然聽見後門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爺回來了!”川嫦似乎也覺得客堂裏沒點燈,有點不合適,站起來開燈。那電燈開關恰巧在雲藩在椅子背後,她立在他緊跟前,不過一剎那的工夫,她長袍的下擺罩在他腳背上,隨即就移開了。她這件旗袍制得特別的長,早已不入時了,都是因為雲藩向她姊夫說過:他喜歡女人的旗袍長過腳踝,出國的時候正時行著,今年回國來,卻看不見了。他到現在方才註意到她的衣服,心裏也說不出來是什麼感想,腳背上仿佛老是嚅嚅羅羅飄著她的旗袍角。

她這件衣服,想必是舊的,既長,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種特殊的誘惑性,走起路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顫抖,無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顫抖,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極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著三歲的女兒走進來,和雲藩招呼過了。那一年秋暑,陰歷八月了她姊夫還穿著花綢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來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

翺剎皇牽我說他瞧著年輕了二十五歲!”她姊夫笑著牽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說話說個不斷,像挑著銅匠擔子,擔子上掛著喋塔喋塔的鐵片,走到哪兒都帶著她自己的單調的熱鬧。雲藩自己用不著開口,不至於擔心說錯了話,可同時又願意多聽川嫦說兩句話,沒機會聽到,很有點失望。川嫦也有類似的感覺。

她弟弟走來與大姊拜節。泉娟笑道:“你們今兒吃了什麼好東西?替我留下了沒有?”

她弟弟道:“你放心,並沒有瞞著你吃什麼好的,蝦仁裏吃出一粒釘來。”泉娟忙叫他禁聲,道:“別讓章先生聽見了,人家講究衛生,回頭疑神疑鬼的,該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緊,大姊夫不也是講究衛生的嗎?從前他也不嫌我們廚子不好,天天來吃飯,把大姊騙了去了,這才不來了,請他也請不到了。”泉娟笑道:“他這張嘴,都是娘慣的他!”

川嫦因這話太露骨,早紅了臉,又不便當著人向弟弟發作。雲藩忙打岔道:“今兒去跳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罷?”

雲藩道:“大節下的,晚一點也沒關系。”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這麼高興。”

她幾番拿話試探,覺得他雖非特別高興,卻也沒有半點不高興。可見他對於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這一點,心裏就踏實了。

當天姊姊姊夫陪著他們出去跳舞。夜深回來,臨上床的時候,川嫦回想到方才從舞場裏出來,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車,四個人挨得緊緊地挽著手並排走,他的胳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們雖然一起跳過舞,沒有比這樣再接近了。

想到這裏就紅了臉,決定下次出去的時候穿雙頂高的高跟鞋,並肩走的時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樣也不對……怎樣著也不對,而且,這一點接觸算什麼?下次他們單獨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罷,統共認識了沒多久,以後要讓他看輕的。可是到底,家裏已經默認了……

她臉上發燒,久久沒有退燒。第二天約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沒去成。

病了一個多月,鄭先生鄭夫人顧不得避嫌疑了,請章雲藩給診斷了一下。川嫦自幼身體健壯,從來不生病,沒有在醫生面前脫衣服的習慣。對於她,脫衣服就是體格檢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來。他該怎麼想?他未來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罷?

當然他臉上毫無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悅——一般醫生的典型臨床態度——笑嘻嘻說:“耐心保養著,要緊是不要緊的……今天覺得怎麼樣?過兩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討厭他這一套,仿佛她不是個女人,就光是個病人。

病人也有幾等幾樣的。在奢麗的臥室裏,下著簾子,蓬著鬈發,輕綃睡衣上加著白兔皮沿邊的,床上披的錦緞睡襖,現代林黛玉也有她獨特的風韻。川嫦可連一件像樣的睡衣都沒有,穿上她母親的白布褂子,許久沒洗澡,褥單也沒換過。

那病人的氣味……

她不大樂意章醫生。她覺得他仿佛是乘她沒打扮的時候冷不防來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時破爛的人們,見了客,總比平時無禮些。

川嫦病得不耐煩了,幾次想爬起來,撐撐不也就撐過去了麼?鄭夫人阻擋不住,只得告訴了她:章先生說她生的是肺病。

章雲藩天天來看她,免費為她打空氣針。每逢他的手輕輕按到她胸肋上,微涼的科學的手指,她便側過頭去凝視窗外的藍天。從前一直憧憬著的接觸……是的,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這樣。想不到是這樣。

她眼睛上蒙著水的殼。她睜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對著他哭,成什麼樣子?

他很體諒,打完了針總問一聲:“痛得很?”她點點頭,借此,眼淚就撲地落了下來。

她的肉體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臉像骨架子上繃著白緞子,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燒成兩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雲藩比她大七八歲,他家裏父母屢次督促他及早娶親。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來了。有一次,打完了針,屋裏靜悄悄的沒有人,她以為他已經走了,卻聽見桌上叮當作響,是他把藥瓶與玻璃杯挪了一挪。靜了半晌,他牽牽她頸項後面的絨毯,塞得緊些,低低地道:“我總是等著你的。”這是半年之後的事。

她沒做聲。她把手伸到枕頭套裏面去,枕套與被窩之間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會幹涉的,她希望他會握著她的手送進被裏。果然,他說:“快別把手露在外面。看凍著了。”

她不動。因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地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地笑道:“快,快把手收進去。聽話些,好得快些。”她自動地縮進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後又壞了。病了兩年,成了骨癆。她影影綽綽地仿佛知道雲藩另有了人。鄭先生鄭夫人和泉娟商議道:“索性告訴她,讓她死了這條心也罷了。這樣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實和她說:“雲藩有了個女朋友,叫余美增,是個看護。”川嫦道:“你們看見過她沒有?”

泉娟道:“跟她一桌打過兩次麻將。”川嫦道:“怎麼也沒聽見你提起?”泉娟道:“當時又不知道她是誰,所以也沒想起來告訴你。”川嫦自覺熱氣上升,手心燒得難受,塞在枕頭套裏冰著它。他說過:“我總是等著你的。”言猶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兩年了,現在大約斷定了她這病是無望了。

無望了。以後預期著還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風頭,二十年的榮華富貴,難道就此完了麼?

鄭夫人道:“幹嗎把手搠在枕頭套裏?”川嫦道:“找我的一條手絹子。”說了她又懊悔,別讓人家以為她找了手絹子來擦眼淚。鄭夫人倒是體貼,並不追問,只彎下腰去拍了拍她,柔聲道:“怎麼枕頭套上的鈕子也沒扣好?”川嫦笑道:“睡著沒事做,就喜歡把它一個個剝開來又扣上。”說著,便去扣那撳鈕。扣了一半,緊緊揪住枕衣,把撳鈕的小尖頭子狠命往手掌心裏撳,要把手心釘穿了,才泄她心頭之恨。

川嫦屢次表示,想見見那位余美增小姐。鄭夫人對於女兒這頭親事,惋惜之余,也有同樣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醫生余小姐來打牌。這余美增是個小圓臉,窄眉細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著小鐵船的別針,顯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醫生,一同上樓探病。川嫦見這人容貌平常,第一個不可理喻的感覺便是放心。第二個感覺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沒有眼光,曾經滄海難為水,怎麼選了這麼一個次等角色,對於前頭的人是一種侮辱。第三個也是最強的感覺是憤懣不平。因為她愛他,她認為唯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夠資格,又還不知足,當著人故意地撇著嘴和他鬧別扭,得空便橫他一眼。美增的口頭禪是:“雲藩這人就是這樣!”仿佛他有許多可挑剔之處。川嫦聽在耳中,又驚又氣。她心裏的雲藩是一個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單只知道雲藩的好處,雲藩的缺點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結婚之後慢慢地去發現了,可是,不能是這麼一個女人……

然而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點。她脫了大衣,隆冬天氣,她裏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綢夾袍,紅黃紫綠,周身都是爛醉的顏色。川嫦雖然許久沒出門,也猜著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麼單薄,余美增沒有一點寒縮的神氣。

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緊張。

相形之下,川嫦更覺自慚形穢。余美增見了她又有什麼感想呢?章醫生和這肺病患者的關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風聞。

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沒有眼光罷?

川嫦早考慮到了這一點,把她前年拍的一張照片預先叫人找了出來壓在方桌的玻璃下。

美增果然彎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並沒有問:“這是誰?”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館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圖的下端,可是沒有。她含笑問道:“在哪兒照的?”川嫦道:“就在這兒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館拍照,一來就把人照得像個囚犯。就是這點不好。”川嫦一時對答不上來。美增又道:“可是鄭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說:照片雖難看,比本人還勝三分。

美增雲藩去後,大家都覺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連鄭先生,為了怕傳染,從來不大到他女兒屋裏來的,也上樓來了。

他濃濃噴著雪茄煙,制造了一層防身的煙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氣,反倒把話題引到余美增身上。眾人評頭品足,泉娟說:“長的也不見得好。”鄭夫人道:“我就不讚成她那副派頭。”鄭先生認為她們這是過於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我說人家相當的漂亮。”川嫦笑道:“對了,爹喜歡那一路的身個子。”泉娟道:“爹喜歡人胖。”鄭先生笑道:“不怪章雲藩要看中一個胖些的,他看病人實在看膩了!”

川嫦笑道:“爹就是輕嘴薄舌的!”

鄭夫人後來回到自己屋裏,嘆道:“可憐她還撐著不露出來——這孩子要強!”鄭先生道:“不是我說喪氣話,四毛頭這病我看過不了明年春天。”說著,不禁淚流滿面。

泉娟將一張藥方遞過來道:“剛才雲藩開了個方子,這種藥他診所裏沒有,叫派人到各大藥房去買買試試。”鄭夫人向鄭先生道:“先把錢交給打雜的,明兒一早叫他買去。”鄭先生睜眼詫異道:“現在西藥是什麼價錢,你是喜歡買藥廠股票的,你該有數呀。明兒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鄭夫人聽不得股票這句話,早把臉急白了,道:“你胡*w些什麼?”鄭先生道:“你的錢你愛怎麼使怎麼使。我花錢可得花得高興,苦著臉子花在醫藥上,夠多冤!這孩子一病兩年,不但你,你是愛犧牲,找著犧牲的,就連我也帶累著犧牲了不少。不算對不起她了,肥雞大鴨映閱辶耍一天兩只蘋果——現在是什麼時世,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她吃蘋果!我看我們也就只能這樣了。再要變著法兒興出新花樣來,你有錢你給她買去。?/p>

鄭夫人忖度著,若是自己拿錢給她買,那是證實了自己有私房錢存著。左思右想,唯有托雲藩設法。當晚趁著川嫦半夜裏服藥的時候便將這話源源本本告訴了川嫦,又道:“雲藩幫了我們不少的忙,自從你得了病,哪一樣不是他一手包辦,現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豈不叫人說閑話,倒好像他從前全是一片私心。單看在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們一次。”

川嫦聽了此話,如同萬箭鉆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經說過:“鄭小姐悶得很罷?以後我每天下了班來陪你談談,搭章醫生的車一塊兒來,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監督的意思。多了個余美增在旁邊虎視眈眈的,還要不識相,死活糾纏著雲藩,要這個,要那個,叫他為難。太丟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錢來呢,她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難怪他們不願把錢扔在水裏。這兩年來,種種地方已經難為了他們。

總之,她是個拖累。對於整個的世界,她是個拖累。

這花花世界充滿了各種愉快的東西——櫥窗裏的東西,大菜單上的,時裝樣本上的,最藝術化的房間,裏面空無所有,只有高齊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與五顏六色的軟墊;還有小孩——呵,當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絨衣、兔子耳朵小帽裏面的西式小孩,像聖誕卡片上的,哭的時候可以叫奶媽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可愛的,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東西。這一切都是她份內的。

然而現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觸的,立即死去。余美增穿著嬌艷的衣服,泉娟新近置了一房新家具,可是這對於川嫦失去了意義。她不存在,這些也就不存在。

從小不為家裏喜愛的孩子向來有一種渺小的感覺。川嫦本來覺得自己無足輕重,但是自從生了病,終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觀念逐漸膨脹。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屍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沈。

她受不了這痛苦。她想早一點結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著爹娘沒起床,趙媽上廟燒香去了,廚子在買菜,家裏只有一個新來的李媽,什麼都不懂,她叫李媽背她下樓去,給她雇了一部黃包車。她趴在李媽背上像一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邊帶著五十塊錢,打算買一瓶安眠藥,再到旅館裏開個房間住一宿。多時沒出來過,她沒想到生活程度漲到這樣。五十塊錢買不了安眠藥,況且她又沒有醫生的證書。她茫然坐著黃包車兜了個圈子,在西菜館吃了一頓飯,在電影院裏坐了兩個鐘頭。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從前川嫦出去,因為太忙著被註意,從來不大有機會註意到身外的一切。沒想到今日之下這不礙事的習慣給了她這麼多的痛苦。

到處有人用駭異的眼光望著她,仿佛她是個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詩意的,動人的死。可是人們的眼睛裏沒有悲憫。她記起了同學的紀念冊上時常發現的兩句詩:“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世界對於他人的悲哀並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靈,小寡婦上墳,川嫦的母親自傷身世,都不難使人同聲一哭。只要是戲劇化的,虛假的悲哀,他們都能接受。可是真遇著了一身病痛的人,他們只睜大了眼睛說:“這女人瘦來!怕來!“

鄭家走失了病人,分頭尋覓,打電話到輪渡公司,外灘公園,各大旅館,各大公司,亂了一天。傍晚時分,川嫦回來了,在闔家電氣的寂靜中上了樓。鄭夫人跟進房來,待要盤詰責罵,川嫦喘籲籲靠在枕頭上,拿著把鏡子梳理她的直了的鬈發,將汗膩的頭發編成兩根小辮。鄭夫人忍不住道:

襖鄢燒飧鮁子,還不歇歇?上哪兒去了一天?”川嫦手一松,丟了鏡子,突然摟住她母親,伏在她母親背上放聲哭了起來,道:“娘!娘,我怎麼變得這麼難看?”她問了又問,她母親也哭了。

可是有時候川嫦也很樂觀,逢到天氣好的時候,枕衣新在太陽裏曬過,枕頭上留有太陽的氣味。鄭夫人在巷堂外面發現了一家小小的鞋店,價格特別便宜。因替合家大小每人買了兩雙鞋。川嫦雖然整年不下床,也為她置了兩雙繡花鞋,一雙皮鞋。當然,現在穿著嫌大,補養補養,胖起來的時候,就合腳了。不久她又要設法減輕體重了,扣著點吃,光吃胡蘿卜和花旗橘子,早晚做柔軟體操。川嫦把一只腳踏到皮鞋裏試了一試,道:“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

她死在三星期後。

(一九四四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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