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沈香屑 第一爐香(上)

請您尋出家傳的黴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沈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沈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在故事的開端,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裏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園裏遠遠望過去。薇龍到香港來了兩年了,但是對於香港山頭華貴的住宅區還是相當的生疏。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裏來。姑母家裏的花園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四周繞著矮矮的白石字欄桿,欄桿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園子仿佛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盤。園子裏也有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長青樹,疏疏落落兩個花床,種著艷麗的英國玫瑰,都是布置謹嚴,一絲不亂,就像漆盤上淡淡的工筆彩繪。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裏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墻裏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墻裏的春延燒到墻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裏泊著白色的大船。這裏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山腰裏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型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當地鋪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築的遺風。從走廊上的玻璃門裏進去是客室,裏面是立體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台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裏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葛薇龍在玻璃門裏瞥見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著南英中學的別致的制服,翠藍竹布衫,長齊膝蓋,下面是窄窄的褲腳管,還是滿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於歐美遊客的種種設施之一。然而薇龍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的愛時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絨線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發覺得非驢非馬。

薇龍對著玻璃門扯扯衣襟,理理頭發。她的臉是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現在,這一類的“粉撲子臉”是過了時了。她的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裏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也許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為這呆滯,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她對於她那白凈的皮膚,原是引為憾事的,一心想曬黑它,使它合於新時代的健康美的標準。但是她來到香港之後,眼中的粵東佳麗大都是橄欖色的皮膚。她在南英中學讀書,物以希為貴,傾倒於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經有人下過這樣的考語: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龍端相著自己,這句“非禮之言”驀地兜上心來。她把眉毛一皺,掉過身子去,將背倚在玻璃門上。

姑母這裏的娘姨大姐們,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個個拖著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來串去。這時候便聽到一個大姐嬌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廳裏坐的是誰?”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聽那睇睇的喉嚨,想必就是適才倒茶的那一個,長臉兒,水蛇腰;雖然背後一樣的垂著辮子,額前卻梳了虛籠籠的頭。薇龍肚裏不由得納罕起來,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誰?沒聽說姑母有子嗣,哪兒來的媳婦?難不成是姑母?姑母自從嫁了粵東富商梁季騰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龍的父親鬧翻了,不通慶吊,那時薇龍還沒出世呢。但是常聽家人談起,姑母年紀比父親還大兩歲,算起來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還稱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舊人,一時改不過口來?正在尋思,又聽那睇睇說道:“真難得,我們少奶起這麼一大早出門去!”那一個鼻裏哼了一聲道:“還不是喬家十三少爺那鬼精靈,說是帶她到淺水灣去遊泳呢!”睇睇哦了一聲道:“那,我看今兒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那一個道:“可不是,遊完水要到麗都去吃晚飯,跳舞。今天天沒亮就催我打點夜禮服,銀皮鞋,帶了去更換。”睇睇悄悄地笑道:“喬家那小子,慪人也慪夠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樣機靈人,還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個道:“罷了!罷了!少嚼舌頭,裏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吧。白叫人家呆等著,作孽相!”那一個道:“理她呢!你說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豐的,我們應酬不了那麼多!”睇睇半天不做聲,然後細著嗓子笑道:“還是打發她走吧,一會兒那修鋼琴的俄羅斯人要來了。”那一個聽了,格格地笑了起來,拍手道:“原來你要騰出這間屋子來和那亞歷山大。阿歷山杜維支鬼混!我道你為什麼忽然婆婆媽媽的,一片好心,不願把客人幹擱在這裏。果然裏面大有道理。”睇睇趕著她便打,只聽得一陣劈啪,那一個尖聲叫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睇睇也噯唷連聲道:“動手的是小人,動腳的是浪蹄子!……你這蹄子,真踢起人來了!真踢起人來了!”一語未完,門開處,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瓏木屐的溜溜地飛了進來,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龍的膝蓋,痛得薇龍彎了腰直揉腿。再擡頭看時,一個黑裏俏的丫頭,金雞獨立,一步步跳了進來,踏上那木屐,揚長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龍一看。薇龍不由得生氣,再一想:“閻王好見,小鬼難當。”“在他檐下過,怎敢不低頭?”這就是求人的苦處。看這光景,今天是無望了,何必賴在這裏討人厭?只是我今天大遠的跑上山來,原是扯了個謊,在學校裏請了假來的,難道明天再逃一天學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家不在。這件事,又不是電話裏可以約好面談的!躊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罷!”出了玻璃門,迎面看見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摟起褲腳來捶腿肚子,踢傷的一塊還有些紅紅的。那黑丫頭在走廊盡頭探了一探臉,一溜煙跑了。睇睇叫道:“睨兒你別跑!我找你算帳!”睨兒在那邊笑道:“我哪有那麼多的工夫跟你胡鬧?你愛動手動腳,等那俄國鬼子來跟你動手動腳好了。”睇睇雖然喃喃罵著小油嘴,也撐不住笑了;掉轉臉來瞧見薇龍,便問道:“不坐了?”薇龍含笑點了點頭道:“不坐了,改天再來;難為你陪我到花園裏去開一開門。”

兩人橫穿過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盤花綠漆的小鐵門。香港地氣潮濕,富家宅第大都建築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這門,還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級台階,方才是馬路。睇睇正在抽那門閂,底下一陣汽車喇叭響,睨兒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斜刺裏掠過薇龍睇睇二人,噔噔噔跑下石級去,口裏一路笑嚷:“少奶回來了!少奶回來了!”睇睇聳了聳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這樣舍命忘身的,搶著去拔個頭籌!一般是奴才,我卻看不慣那種下賤相!”一扭身便進去了。丟下薇龍一個人呆呆站在鐵門邊;她被睨兒亂哄哄這一陣攪,心裏倒有些七上八下的發了慌。扶了鐵門望下去,汽車門開了,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網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開車的看不清楚,似乎是個青年男子,伸出頭來和她道別,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階來了。睨兒早滿面春風迎了上去問道:“喬家十三少爺怎麼不上來喝杯啤酒?”那婦人道:“誰有空跟他歪纏?”

睨兒聽她聲氣不對,連忙收起笑容,接過她手裏的小藤箱,低聲道:“可該累著了!回來得倒早!”那婦人回頭看汽車已經駛開了,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罵道:“去便去了,你可別再回來!我們是完了!”睨兒看她是真動了大氣,便不敢再插嘴。那婦人瞅了睨兒一眼,先是不屑對她訴苦的神氣,自己發了一會楞,然後鼻子裏酸酸地笑了一聲道:“睨兒你聽聽,巴巴的一大早請我到海邊去,原來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約瑪琳趙,她們廣東人家規矩嚴,怕她父親不答應,有了長輩在場監督,趙家的千金就有了護身符。他打的這種主意,虧他對我說得出口!”睨兒忙不疊跌腳嘆息,罵姓喬的該死。那婦人且不理會她,透過一口氣來接下去說道:“我替人拉攏是常事,姓喬的你不該不把話說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裏瞧過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裏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個人。唱戲唱到私訂終身後花園,反正輪不到我去扮奶媽!吃酒,我不慣做陪客!姓喬的你這小雜種,你爸爸巴結英國人弄了個爵士銜,你媽可是來歷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門搖攤場子上數籌碼的。你這猴兒崽子,膽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搗起鬼來了!”一面數落著,把面紗一掀,掀到帽子後頭去,移步上階。

薇龍這才看見她的臉,畢竟上了幾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子紅”。薇龍卻認識那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父親的照相簿裏珍藏著一張泛了黃的“全家福”照片,裏面便有這雙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卻沒老。薇龍心裏一震,臉上不由熱辣辣起來。再聽睨兒跟在姑母後面問道:“喬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過您。難道您真陪他去把趙姑娘接了出來不成?”那婦人這才眉飛色舞起來,道:“我不見得那麼傻!他在汽車上一提議,我就說:”好吧,去接她,但是三個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個人來。‘他倒讚成,可是他主張先接了瑪琳趙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讓趙老爺瞎疑心。我說:“我們順手牽羊,拉了趙老太爺來,豈不是好?我不會遊泳,趙老太爺也不會,躺在沙灘上曬曬太陽,也有個伴兒。’姓喬的半天不言語,末了說:”算了罷!還是我們兩個人去清靜些。‘我說:“怎麼啦?’他只悶著頭開車;我看看快到淺水灣了,推說中了暑,逼著他一口氣又把車開了回來,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來喝瓶汽水,我也不許;總算出了一口氣。”睨兒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擺布得他也夠了!只是一件,明兒請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還得另找人補缺吧?請少奶的示。”那婦人偏著頭想了一想道:“請誰呢?這批英國軍官一來了就算計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爛醉如泥。哦!你給我記著,那陸軍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門了,他喝醉了盡粘著睇睇胡調,不成體統!”睨兒連聲答應著。那婦人又道:“喬誠爵士有電話來沒有?”睨兒搖了搖頭笑道:“我真是不懂了:從前我們爺在世,喬家老小兩三代的人,成天電話不斷,鬼鬼祟祟地想盡方法,給少奶找麻煩,害我們底下人心驚肉跳,只怕爺知道了要惱。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過了明路的了,他們反而一個個拿班做勢起來!”那婦人道:“有什麼難懂的?賊骨頭脾氣罷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兒道:“少奶再找個合適的人嫁了,不怕他們不眼紅!”那婦人道:“呸!又講呆話了。我告訴你——”說到這裏,石級走完了,見鐵門邊有生人,便頓住了口。薇龍放膽上前,叫了一聲姑媽。她姑媽梁太太把下巴頦兒一擡,瞇著眼望了她一望。

薇龍自己報名道:“姑媽,我是葛豫琨的女兒。”梁太太劈頭便問道:“葛豫琨死了麼?”

薇龍道:“我爸爸托福還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來找我麼?”薇龍一時答不出話來,梁太太道:“你快請罷,給他知道了,有一場大鬧呢!我這裏不是你走動的地方,倒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龍賠笑道:“不怪姑媽生氣,我們到了香港這多時,也沒有來給姑媽請安,實在是該死!”梁太太道:“喲!原來你今天是專程來請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當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想必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當初說過這話:有一天葛豫琨壽終正寢,我乖乖地拿出錢來替他買棺材。他活一天,別想我借一個錢!”被她單刀直入這麼一說,薇龍到底年輕臉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濃濃的堆上一臉笑,這時候那笑便凍在嘴唇上。睨兒在旁,見她窘得下不來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還沒有開口,少奶怎麼知道人家是借錢來的?可是古話說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見了條繩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們公館裏,一年到頭,川流不息的有親戚本家同鄉來打抽豐,少奶是把膽子嚇細了。姑娘您別性急,大遠地來探親,娘兒倆也說句體己話兒再走。你且到客廳裏坐一會,讓我們少奶歇一歇,透過這口氣來,我自會來喚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聽你這丫頭,竟替我賠起禮來了。你少管閑事罷!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費!”睨兒道:“呵喲!就像我眼裏沒見過錢似的!你看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錢的人,只怕還買不動我呢!”睨兒雖是一片好意給薇龍解圍,這兩句話卻使人難堪,薇龍勉強微笑著,臉上卻一紅一白,神色不定。睨兒又湊在梁太太耳朵邊唧唧噥噥說道:“少奶,你老是忘記,美容院裏馮醫生囑咐過的,不許皺眉毛,眼角容易起魚尾紋。”梁太太聽了,果然和顏悅色起來。睨兒又道:“大毒日頭底下站著,仔細起雀斑!”一陣風把梁太太撮哄到屋裏去了。

薇龍一個人在太陽裏立著,發了一回呆,腮頰曬得火燙;滾下來的兩行淚珠,更覺得冰涼的,直涼進心窩裏去。擡起手背來揩了一揩,一步懶似一步地走進回廊,在客室裏坐下。

心中暗想:“姑媽在外面的名聲原不很幹凈,我只道是造謠言的人有心糟踏寡婦人家,再加上梁季騰是香港數一數二的闊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兒,遺囑上特別派了一大註現款給她,房產在外,眼紅的人多,自然更說不出好話來。如今看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來攪在渾水裏,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我還得把計劃全盤推翻,再行考慮一下。可是這麼一來,今天受了這些氣,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細細一想,不覺又心酸起來。葛家雖是中產之家,薇龍卻也是嬌養慣的,哪裏受過這等當面搶白,自己正傷心著,隱隱地聽得那邊屋裏有人高聲叱罵,又有人摔門,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個小丫頭進客廳來收拾喝殘了的茶杯,另一個丫頭便慌慌張張跟了進來,扯了扯她的袖子,問道:”少奶和誰發脾氣?“這一個笑道:”罵的是睇睇,要你嚇得這樣做什麼?“那一個道:”是怎樣鬧穿的?“這一個道:”不仔細。請喬誠爵士請不到,查出來是睇睇陪他出去過幾次,人家樂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門來挨光了。“她們嘰嘰咕咕說著,薇龍兩三句中也聽到了一句。只見兩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龍一擡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瓷盤裏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裏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撚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後門簾一動,睨兒笑嘻嘻走了出來。薇龍不覺打了個寒噤。睨兒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著走進穿堂。睨兒低聲笑道:“你來得不巧,緊趕著少奶發脾氣。回來的時候,心裏就不受用,這會兒又是家裏這個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兩面夾攻,害姑娘受了委屈。”薇龍笑道:“姐姐這話說重了!我哪裏就受了委屈?長輩奚落小孩子幾句,也是有的,何況是自己姑媽,骨肉至親?就打兩下也不礙什麼。“睨兒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進一間小小的書房裏,卻是中國舊式布置,白粉墻,地下鋪著石青漆布,金漆幾案,大紅綾子椅墊,一色大紅綾子窗簾,那種古色古香的綾子,薇龍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卻是少見。地下擱著一只二尺來高的景泰藍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華南住久的人才認識是淡巴菇花。

薇龍因為方才有那一番疑慮,心裏打算著,來既來了,不犯著白來一趟,自然要照原來計劃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許倒是我的幸運。這麼一想,倒坦然了。四下裏一看,覺得這間屋子,俗卻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張金漆交椅上,一條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織金拖鞋蕩悠悠地吊在腳趾尖,隨時可以啪的一聲掉下地來。她頭上的帽子已經摘了下來,家常紮著一條鸚哥綠包頭,薇龍忍不住要猜測,包頭底下的頭發該是什麼顏色的,不知道染過沒有?薇龍站在她跟前,她似乎並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闔在臉上,仿佛是睡著了。

薇龍趔趄著腳,正待走開,梁太太卻從牙縫裏迸出兩個字來道:“你坐!”以後她就不言語了,好像等著對方發言。薇龍只得低聲下氣說道:“姑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在你跟前扯謊也是白扯。我這都是實話:兩年前,因為上海傳說要有戰事,我們一家大小避到香港來,我就進了這兒的南英中學。現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漲,我爸爸的一點積蓄,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同時上海時局也緩和了下來,想想還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盤算著,在這兒書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夠畢業了,回上海,換學堂,又要吃虧一年。可是我若一個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費要成問題,只怕學費也出不起了。我這些話悶在肚子裏,連父母面前也沒講;講也是白講,徒然使他們發愁。我想來想去,還是來找姑媽設法。”

梁太太一雙纖手,搓得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轉,有些太陽光從芭蕉筋紋裏漏進來,在她臉上跟著轉。她道:“小姐,你處處都想到了,就是沒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就是願意幫忙,也不能幫你的忙;讓你爸爸知道了,準得咬我誘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麼人?——自甘下賤,敗壞門風,兄弟們給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給姓梁的做小,丟盡了我娘家那破落戶的臉。嚇!越是破落戶,越是茅廁裏磚頭,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沒趕上熱鬧,沒聽得你爸爸當初罵我的話哩!”薇龍道:“爸爸就是這書呆子脾氣,再勸也改不了。說話又不知輕重,難怪姑媽生氣。可是事隔多年,姑媽是寬宏大量的,難道還在我們小孩子身上計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兒!我就是愛嚼這陳谷子爛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說的那些話!”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裏篩入幾絲黃金色的陽光,拂過她的嘴邊,正像一只老虎貓的須,振振欲飛。

薇龍賠笑道:“姑媽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當初造了口舌上的罪過,姑媽得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姑媽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後慢慢地報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紋,撕了又撕。薇龍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擋著臉,原來是從扇子的漏縫裏盯眼看拋約耗兀〔揮傻煤熗肆場A禾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著下頦,問道:“你打算住讀?”薇龍道:“我家裏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學校裏去。我打聽過了,住讀並不比走讀貴許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貴不貴的話。你跟著我住,我身邊多個人,陪著我說說話也好。橫豎家裏有汽車,每天送你上學,也沒有什麼不便。”薇龍頓了一頓方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說話麼?我可擔不起這離間骨肉的罪名。”薇龍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見姑媽。”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罷!我隨你自己去編個謊哄他。可別圓不了謊!”薇龍正待分辯說不打算扯謊,梁太太卻岔開問道:“你會彈鋼琴麼?”薇龍道:“學了兩三年;可是手笨,彈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樣高明,揀幾支流行歌曲練習練習,人人愛唱的,能夠伴奏就行了。英國的大戶人家小姐都會這一手,我們香港行的是英國規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式的家教,想必從來不肯讓你出來交際。他不知道,就是你將來出了閣,這些子應酬工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輩子不見人。你跟著我,有機會學著點,倒是你的運氣。”她說一句,薇龍答應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會打網球,我練習起來倒有個伴兒。”薇龍道:“會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網球的衣服麼?”薇龍道:“就是學校裏的運動衣。”梁太太道:“惡!我知道,老長的燈籠褲子,怪模怪樣的,你拿我的運動衣去試試尺寸,明天裁縫來了,我叫他給你做去。”便叫睨兒去尋出一件鵝黃絲質襯衫,鴿灰短褲;薇龍穿了覺得太大,睨兒替她用別針把腰間折了起來。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點,可是年輕的女孩子總是瘦的多。”薇龍暗暗擔著心事,急欲回家告訴父母,看他們的反應如何,於是匆匆告了辭,換了衣服,攜了陽傘,走了出來,自有小丫頭替她開門。睨兒特地趕來,含笑揮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兒殷勤,又與前不同了。薇龍沿著路往山下走,太陽已經偏了西,山背後大紅大紫,金綠交錯,熱鬧非凡,倒像雪茄煙盒蓋上的商標畫,滿山的棕櫚,芭蕉,都被毒日頭烘焙得幹黃松鬈,像雪茄煙絲。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黃昏只是一剎那。這邊太陽還沒有下去,那邊,在山路的盡頭,煙樹迷離,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兒。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棲在路的轉彎處,在樹椏叉裏做了窠。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薇龍站住了歇了一會兒腳,倒有點惘然。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欞,綠玻璃窗裏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p>

薇龍自己覺得是《聊齋志異》裏的書生,上山去探親出來之後,轉眼間那貴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墳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變了墳,她也許並不驚奇。她看她姑母是個有本領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裏,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後。薇龍這麼想著:“至於我,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細一盤算,父親面前,謊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親聯絡好了,上海方面埋個伏線,聲氣相通,謊話戳穿的機會少些。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訴了母親,她怎樣去見了姑母,姑母怎樣答應供給學費,並留她在家住,卻把自己所見所聞梁太太的家庭狀況略過了。她母親雖然不放心讓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時也不願她耽誤學業。姑太太從前鬧的那些話柄子,早已事過境遷,成為歷史上的陳跡,久之也就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紀,自然與前不同,這次居然前嫌冰釋,慷慨解囊,資助侄女兒讀書,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薇龍的母親原說要親身上門去道謝,薇龍竭力攔住了,推說梁太太這兩天就要進醫院割治盲腸,醫生吩咐靜養,姑嫂多年沒見面,一旦會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動了情感,恐怕於病體不宜。葛太太只得罷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說薇龍因為成績優良,校長另眼看待,為她捐募一個獎學金,免費住讀。葛豫琨原是個不修邊幅的名士脾氣,脫略慣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講究禮數,聽了這話,只誇讚了女兒兩句,也沒有打算去拜見校長,親口謝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婦歸心似箭,匆匆整頓行裝,回掉了房子。家裏只有一個做菜的老媽子,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依舊跟著回上海去。另一個粗做的陳媽是在香港雇的,便開銷了工錢打發她走路。薇龍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來,陳媽陪著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個潮濕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霧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霧裏,只看見綠玻璃窗裏晃動著燈光,綠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裏的冰塊。漸漸地冰塊也化了水——霧濃了,窗格子裏的燈光也消失了。梁家在這條街上是獨門獨戶,柏油山道上空落落,靜悄悄地,卻排列著一行汽車。薇龍暗道:“今天來得不巧,姑媽請客,哪裏有時間來招呼我?”一路拾級上街,只有小鐵門邊點了一盞赤銅攢花的仿古宮燈。人到了門邊,依然覺得門裏鴉雀無聲,不像是有客,側耳細聽,方才隱隱聽見清脆的洗牌聲,想必有四五桌麻將。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緊湊,摩登,經濟空間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氣象。薇龍正待撳鈴,陳媽在背後說道:“姑娘仔細有狗!”一語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齊打夥兒一遞一聲叫了起來。陳媽著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藍竹布罩褂,漿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藍布褂裏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瀝沙啦響。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兒一般的打著辮子,她那根辮子卻紮得殺氣騰騰,像武俠小說裏的九節鋼鞭。薇龍忽然之間覺得自己並不認識她,從來沒有用客觀的眼光看過她一眼——原來自己家裏做熟了的傭人是這樣的上不得台盤!因道:“陳媽你去吧!再耽擱一會兒,山上走路怪怕的。這兒兩塊錢給你坐車。箱子就擱在這兒,自有人拿。”把陳媽打發走了,然後撳鈴。小丫頭通報進去,裏面八圈牌剛剛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聽說侄小姐來了,倒躊躇了一下。她對於銀錢交易,一向是仔細的,這次打算在侄女兒身上大破慳囊,自己還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資?這筆學費,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好在錢還沒有過手,不妨趁今晚請客的機會,叫這孩子換件衣裳出來見見客。俗語道:“真金不怕火燒。”自然立見分曉。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費苦心。若是這妮子果真一鳴驚人,雛鳳清於老鳳聲,勢必引起一番騷動,破壞了均衡。若是薇龍不濟事的話,卻又不妙,盛會中夾著個木頭似的孩子,更覺掃興;還有一層,眼饞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了一瞟她迎面坐著的那個幹瘦小老兒,那是她全盛時代無數的情人中碩果僅存的一個,名喚司徒協,是汕頭一個小財主,開有一家搪瓷馬桶工廠。梁太太交遊雖廣,向來偏重於香港的地頭蛇,帶點官派的紳士階級,對於這一個生意人之所以戀戀不舍,卻是因為他知情識趣,工於內媚。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對於他竟有三分怕懼,凡事礙著他,也略存顧忌之心。司徒協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為她摸熟了自己的脾氣,體貼入微,並且梁太太對於他雖然不倒貼,卻也不需他破費,借她地方請請客,場面既漂亮,應酬又周到,何樂而不為。今天這牌局,便是因為司徒協要回汕頭去嫁女兒,梁太太為他餞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龍,只怕他就回不了汕頭,引起種種枝節。梁太太因低聲把睨兒喚了過來,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說我這邊分不開身,明天早上再見她。問她吃過了晚飯沒有?那間藍色的客房,是撥給她住的,你領她上去。”睨兒答應著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雪青緊身襖子,翠藍窄腳褲,兩手抄在白地平金馬甲裏面,還是《紅樓夢》時代的丫環的打扮。惟有那一張扁扁的臉兒,卻是粉黛不施,單抹了一層清油,紫銅皮色,自有嫵媚處。一見了薇龍,便搶步上前,接過皮箱,說道:“少奶成日惦念著呢,說您怎麼還不來。今兒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們,少奶怕你跟他們談不來,僵得慌,叫給姑娘另外開一桌飯,在樓上吃。”薇龍道,“多謝,我吃過了飯來的。”睨兒道:“那麼我送您到您房間裏去罷。夜裏餓了,您盡管撳鈴叫人送夾心面包上來,廚房裏直到天亮不斷人的。”薇龍上樓的時候,底下正入席吃飯,無線電裏樂聲悠揚,薇龍那間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動著,那盞半舊的紅紗壁燈似乎搖搖晃晃,人在屋裏,也就飄飄蕩蕩,心曠神怡。

薇龍拉開了珍珠羅簾幕,倚著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陽台,鐵欄桿外浩浩蕩蕩都是霧,一片□□乳白,很有從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龍打開了皮箱,預備把衣服騰到抽屜裏,開了壁櫥一看,裏面卻掛滿了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咦了一聲道:“這是誰的?想必是姑媽忘了把這櫥騰空出來。”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著穿,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個女學生哪裏用得了這麼多?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了下來,向等上一拋,人也就膝蓋一軟,在床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裏買進一個討人,有什麼分別?”坐了一會,又站起身來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掛在衣架上,衣服的脅下原先掛著白緞子小荷包,裝滿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滿櫥香噴噴的。薇龍探身進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聽見樓下一陣女人的笑聲,又滑又甜,自己也撐不住笑了起來道:“聽那睨兒說,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老爺們是否上了年紀,不得而知,太太們呢,不但不帶太太氣,連少奶奶氣也不沾一些!”樓下吃完了飯,重新洗牌入局,卻分了一半人開留聲機跳舞。薇龍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裏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沈沈的絲絨,像憂郁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會,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了。樓下正奏著氣急籲籲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裏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想到這裏,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她說這話,只有嘴唇動著,並沒有出聲。然而她還是探出手來把毯子拉上來,蒙了頭,這可沒有人聽得了。她重新悄悄說道:“看看也好!”便微笑著入睡。第二天,她是起早慣了的,八點鐘便梳洗完畢下樓來。那時牌局方散,客室裏煙氣花氣人氣,混沌沌地,睨兒監督著小丫頭們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脫了鞋,盤腿坐在沙發上抽煙,正在罵睇睇呢。睇睇斜簽靠在牌桌子邊,把麻將牌慢吞吞地擄了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丟在紫檀盒子裏,唏哩嘩啦一片響。梁太太紮著夜藍縐紗包頭;耳邊露出兩粒鉆石墜子,一閃一閃,像是擠著眼在笑呢;她的臉卻鐵板著。見薇龍進來,便點了一個頭,問道:“你幾點鐘上學去?叫車夫開車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剛回來,還沒睡。”薇龍道:“我們春假還沒完呢。”梁太太道:“是嗎?……不然,今兒咱們娘兒倆好好的說會子話,我這會子可累極了。睨兒,你給姑娘預備早飯去。”說完了這話,便只當薇龍不在跟前,依舊去抽她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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