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沒人說一句話

我能聽見他們在廚房裏說話。我聽不清楚他們說的是什麽,但他們在吵。過了會兒,爭吵聲沒有了,她哭了起來。我用胳膊捅了捅喬治。我以為他會醒來,對他們說點什麽,好讓他們覺得內疚而停下來。但喬治就是這麽一個渾球,他開始又踢又叫。

“別捅我,你這個狗娘養的,”他說。“我告你的狀去!”

“你這個笨狗屎,”我說。“就不能聰明一回?他們在吵架,媽在哭。你聽聽。”

他把頭從枕頭上擡起來聽了一會兒。“我才不管呢,”他說完轉過身去,面朝墻接著睡他的覺。喬治是天底下最大的渾球。

後來,我聽見爸爸離開家去趕公車,出門時使勁摔了一下前門。她曾告訴我說他想把這個家給拆了。我不想聽這個。

過了一會兒,她進來叫我們去上學。她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古怪,我也說不清楚。我說我肚子不舒服。已經是十月的第一周了,我連一次課還沒曠過呢,她能說什麽?她看著我,但似乎在想別的東西。喬治醒了,在聽。我從他在床上的動作就知道他醒著。他在等著事態的發展,好決定下一步該幹什麽。

“好吧。”她搖了搖頭。“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那就呆在家裏吧。但不許看電視,記住了。”

喬治一下子跳了起來。“我也病了,”他對她說。“我頭疼。他整夜都在捅我踢我,我一夜都沒睡。”

“夠了!”她說。“喬治,你得上學去!不許你呆在這兒,整天和你哥打架。現在就起床穿衣服。我說話是算數的。今天早上我不想再幹一仗了。”

喬治等她離開房間後,才從床腳處爬出來。“狗娘養的,”他說,一下子把我蓋的都掀開了。他躲進了衛生間。

“我會宰了你,”為了不讓她聽見,我壓低聲音說。

我在床上一直呆到喬治上了學。當她準備去上班時,我說我想學習,讓她為我在沙發上鋪個床。茶幾上放著埃德加•萊思•布勞夫斯【1】的書,是我的生日禮物,還有我的社會學課本。我不想看書,希望她快點離開,我好看電視。

她在沖抽水馬桶。

我等不急了。我打開電視,把聲音關掉。我去廚房她放大麻煙盒的地方,從煙盒裏抖出三根來,把它們放在碗碟櫃裏,然後回到沙發上,開始讀《火星公主》。她從房間裏出來,瞟了一眼電視,但什麽也沒說。我的書是打開著的。她在鏡子前攏了攏頭發,進了廚房。她出來時,我忙低下頭看書。

“我要遲到了。再見,甜心。”她沒提看電視這件事。昨晚她曾說過,要不是自己給自己打氣的話,她真是一點上班的心情也沒有。

“什麽都別燒,你沒必要開爐子煮東西。餓了的話,冰箱裏有金槍魚。”她看著我。“但你要是肚子不舒服的話,最好什麽都別往裏放。不管怎麽說,你都不需要點爐子。聽見沒有?吃點藥,甜心,希望你的肚子到了晚上就好了。也許今晚我們都會覺得好些了。”

她站在門廊那兒,轉著門把手。她看上去像是要說點其它的什麽。她穿著白色的襯衫、黑色的寬腰帶和黑色的裙子。有時她稱這為她的套裝,有時又說是她的工作服。打我記事起,這套衣服不是掛在壁櫥裏,就是掛在晾衣繩上,要不就是在晚上被手洗,或在廚房裏被燙平。

她從星期三工作到星期天。

“再見,媽。”

我等著她發動車子,讓車子預熱。聽見她開走後,我爬了起來,把電視聲音開大,就去取大麻。我抽了一根,一邊看一個與醫生護士有關的電視劇,一邊手淫。稍後,我換了一通頻道,就把電視關了。我沒了看下去的心情。

我讀完塔斯•塔卡斯【2】愛上一個綠色的女人、結果親眼看到她第二天被那個嫉妒的姐夫砍掉腦袋這一章。這大概是我第五次讀這一章了。而後,我進了他們的臥室查看。除了避孕套,我並沒想著要專門去找什麽,我曾經到處翻了個遍,也沒找到過一個。有一次,我在一個抽屜靠裏面的地方發現一罐凡士林。我知道它肯定和那件事有關,但我不知道是什麽樣的關系。我研究了一番標簽,希望從中看出點什麽,比如是幹什麽用的,或怎樣使用這一類的描述。但是沒有。前面標簽上僅有這幾個字――純凡士林。但看了這幾個字已足以讓你硬了起來。極好的幼兒園救助用品,背面的標簽是這樣說的。我試圖找出幼兒園(秋千、滑梯、沙箱、懸空梯)和他們在床上做的事之間的聯系。我曾多次打開這個罐子,聞聞裏面的味道,看被用掉了多少。這次,我沒有碰它。我是說我只是看了看它是不是還在那兒放著。我翻了幾個抽屜,也沒指望找到什麽。看了看床底下,什麽都沒有。我看了眼壁櫥裏面放零用錢的罐子。裏面只有張五塊的和一張一塊的,沒有零頭。拿了的話,他們肯定會發現。過後,我覺得我該穿上衣服,走著去樺樹溪。鱒魚季節還剩下一周多,但幾乎所有的人都不再去釣魚了。大家都在等著獵鹿和打野雞季節的到來。

我找出我的舊衣服,把羊毛襪子套在我平時穿的襪子的外面,仔細地給靴子穿上鞋帶。我做了幾個金槍魚三明治和雙層的、夾了花生醬的餅幹。我給軍用水壺灌滿水,把它和獵刀一起掛在腰帶上。出門時,我決定留張紙條。我寫道:“好多了,去樺樹溪。很快回來。雷。3:15。”那是四個小時以後的時間、離喬治從學校回來的時間大約有十五分鐘。離家前,我吃了一個三明治,又喝了一杯牛奶。

外面天氣很好。雖然是秋天,但除了夜裏,並不冷。夜裏,人們會在果園裏點上熏煙罐,早晨起來,你的鼻子上會有一圈黑色。但沒人說什麽。熏煙是為了防止沒長大的梨子給凍壞了,這樣就沒事了。

去樺樹溪,你得走到我家門前這條路的盡頭。在它和十六街相交的地方,左拐上十六街,爬到坡頂,過了那片墓地後,下坡到雷尼克斯,那兒有家中國餐館。從那個十字路口,你可以看到機場,樺樹溪就在機場下面。十六街在十字路口變成景觀路。你沿著景觀路走一會兒,就會遇見一座橋。路的兩旁都是果園。路過果園時,有時你能看見野雞沿著田壟奔跑,但你不能在那兒打獵,因為一個叫馬蘇斯的希臘人可能會給你一槍。我估計走路的話,整個路程大約要花四十來分鐘。

我在十六街上剛走到一半,一個開著紅色汽車的女人在我前方的路邊停了下來。她搖下乘客那邊的窗子,問我是否要搭車。她瘦瘦的,嘴邊長著些小個的青春痘,頭發被發卷卷了上去。但她的穿著還是夠時髦的。她穿著件棕色的毛衣,裏面的奶子看上去很不錯。

“逃學呢?”

“我猜是。”

“要搭車嗎?”

我點點頭。

“快進來。我還有急事。”

我把飛蠅竿【3】和柳條魚簍放到後座上。後座和地板上放了很多梅爾店的購物袋。我想找點話說說。

“我去釣魚,”我說。我脫掉帽子,把水壺轉到身前,靠著窗口坐了下來。

“哇,你不說我肯定猜不出來。”她笑著說。她把車開上路。“去哪兒?樺樹溪?”

我又點了下頭。我看著我的帽子。這是我叔叔上次去西雅圖看冰球賽時給我買的。我實在想不出能再說點什麽。我吸著腮幫子看著窗外。你總在設想被這麽個女人選中。你肯定你倆會為對方發狂,她會把你帶回家,讓你和她瘋狂地做愛。想到這我不由地硬了起來。我把帽子移到我的膝蓋處,閉上眼,努力去想棒球的事。

“我總說有一天我會去釣魚的,”她說。“都說它能讓人放松。我是個緊張西西的人。”

我睜開眼。我們停在了十字路口。我想說,你真的很忙嗎?你想從今天早上開始嗎?但我不敢看她。

“這兒行嗎?我得轉彎了。對不起,我今天早上有點急事。”

“沒事,這就可以了。”我把我的東西拿了出來。我戴上帽子,說話時,又把它脫了下來。

“謝謝。再見了。也許明年夏天,”但我沒能把話說完。

“你是說釣魚?沒問題。”她像其他女人那樣,沖我晃了晃幾根手指頭,

我開始往前走,想著剛才該說而沒說的話。我現在能想出許多來了。我當時是怎麽了?我用飛蠅桿抽打著空氣,又使勁吼了兩、三聲。其實我該這樣開頭,先邀請她一起吃午飯。我家裏一個人也沒有。一下子,我們就在我房間的被單下躺著了。她問我是否可以不脫毛衣,我說我不介意。她也不想脫褲子。那也沒關系,我說。我不在乎。

一架正在降落的私人小飛機低飛過我的頭頂。離橋只有幾步遠了,我能聽見流水的聲音。我飛快地沖下堤壩,拉開褲子拉鏈,沖著溪水尿出五尺多遠。這肯定創了個記錄。我慢慢地吃著三明治和夾了花生醬的餅幹,把水壺裏的水喝掉了一半。我準備就緒了。

我琢磨著該從哪兒開始。自從我們搬來後,我已在這兒釣了三年魚了。爸爸過去常開車帶我和喬治來。他在一旁抽著煙等我們,給鉤子穿上魚餌,接上被我們弄斷的魚線。我們總是從橋那邊開始,然後往下遊走,每次我們都能釣到幾條。魚季剛開始時,會有那麽一、兩次,我們能釣到允許的上限【註四】。我理好線,先在橋下甩了幾桿。

我有時在岸邊,要不就在一個大石頭的後面甩桿。但什麽都沒釣到。有一個地方的水紋絲不動,水底鋪滿黃色的葉子。我從上面看下去,見幾只小龍蝦舉著它們難看的大鉗子,在那兒爬來爬去。鵪鶉從灌木叢裏飛出來。我扔了根樹棍子,一只公野雞從十尺遠的地方咯咯的叫著跳了出來,嚇得我差點把魚竿給丟了。

小溪的水流不急,也不太寬,幾乎走到哪兒溪水都不會漫進我的靴子。我穿過一個到處都是牛糞的草地,來到一個出水的大管子跟前。我知道管子下方有個小坑,所以很小心。 到了可以垂勾的地方後,我跪了下來。魚鉤剛碰到水面就被咬了,但我還是讓它給跑了。我感到它帶著鉤子打了幾個滾,然後就掙脫了,魚線反彈了回來。我重新裝了一個三紋魚蛋,又試著甩了幾桿。但我知道我已經觸了黴頭了。

我登上堤壩,從一個柱子上釘著“禁止入內”牌子的柵欄下面爬了進去。機場的一條跑道從這裏開始。我停下來查看一些從路面裂縫裏長出來的野花。你可以看到輪胎接觸跑道的地方,以及留在花上面的油膩的滑痕。我從另一側下到小溪,一邊釣一邊往前走,直到來到水潭跟前。我不想再往前走了。三年前我第一次來這兒釣魚時,溪水就在堤壩頂端下方一點的地方翻騰,水流急得根本沒法釣魚。現在的水面比堤壩低了六尺。溪水翻著浪花,沿著深不見底的水潭頂部的一條細小的溪流往前流去。再過去一點,小溪的底部開始往上升,水又變淺了,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上次來的時候,我釣到兩條大約十寸長的魚,一條看上去兩倍那麽大的魚卻給溜了(那是條硬頭鱒,我爸在聽了我的描述後告訴我說)。他說它們在早春漲水的時候來這,但多數不等水位降下來就又遊回河裏了。

我往魚線上加了兩個墜子,用牙齒把它們咬合。然後,我裝了個新鮮的三紋魚蛋,把它拋向淺灘,水流經過那裏流向水潭。我讓水流把它帶下去。我能感到墜子在巖石上面輕輕叩碰,這和魚上勾時的抖動不一樣。魚線繃緊了,水流在水塘的盡頭把魚蛋帶出水面。

走了這麽遠卻什麽也沒釣到,讓我覺得窩火。我把魚線都扯了出來,又甩了一桿。我把桿子靠在一根樹杈上,點著了倒數第二根大麻。我擡頭看著峽谷,開始想那個女人。因為她要我幫她搬食品和雜貨,我們去了她家。她丈夫在國外。我摸著她,她顫抖起來。我們在沙發上法式接吻時,她說她要去衛生間。我跟在她後面,看她褪下褲子,坐在馬桶上。我已經硬得不行了,她招手讓我過去。正當我要拉開褲拉鏈時,聽見小溪裏傳來“噗咚”一聲。我擡頭一看,就見我魚竿的尾部在那兒晃個不停。

它不是特別的大,也不怎麽掙紮。但我還是遛了它好一會兒。它側著身,在下方的溪水裏躺著。我不知道它是什麽魚。它看上去很奇特。我收緊線,把它拎到岸邊的草地上,它在那兒扭動起來。它是條鱒魚。但它是綠色的。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魚,它的兩側是綠色的,夾著黑色的鱒魚斑點,稍帶綠色的頭,和像是綠色的肚子。它的綠是種苔蘚的綠。就好像它被苔蘚裹了很久,苔蘚的顏色都掉在它的身上了。它很肥,我奇怪剛才它為什麽不使勁掙紮。我懷疑它是不是有病。我又研究了它一會,就結束了它的痛苦。

我拔了幾把草放在魚簍裏,把它放在草上面。

我又甩了好幾次桿,估計肯定有兩、三點了。我覺得我該往橋那邊走了。我想回家前在橋下再釣一會兒 。我決定等到夜裏再去想那個女人。但想著夜裏將會來臨的“硬”,讓我現在就硬了起來。而後,我覺得我不應該老這麽做。大約一個月前,一個沒人的周六,我手淫後馬上抓起本聖經,對著它賭咒發誓說我再也不做這件事了。但我把精液粘在聖經上了,我的賭咒發誓只持續了一、兩天,就又一切如故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沒有釣魚。我走到橋下時,看見草地裏有輛自行車。我四下看了看,見一個和喬治差不多大的小孩正沿河岸往下跑。我向他走去。他轉了個彎,向我走過來,眼睛卻盯著河水看。

“嗨,幹嗎呢?”我喊道。“出什麽事了?”我猜他沒聽見我。我看見他的魚竿和釣魚袋都在岸上放著,我丟下我的東西,向他跑過去。他看上去像只耗子,我的意思是他長著齙牙,胳膊細細的,那件破舊的長袖衫對他來說,實在是小了點。

“天哪,我發誓這是我見到過的最大的一條魚!”他大喊大叫道。“快點!看!看這!它在這!”

我向他指的地方看去,心跳噌的一下子就上去了。

它有我的胳膊那麽長。

“天哪,哦,天哪,你看啊!”男孩說。

我盯著它看,它在一個伸到水面的樹枝的陰影下面歇著。“全能的上帝啊,”我對著魚說道,“你是從哪兒來的呀?”

“我們該怎麽辦?”男孩說。“我真該帶著我的槍。”

“我們去捉住它,”我說。“天哪,你看!我們把它弄到淺灘上去。”

“那你願意幫我?我們一起幹!”小孩說。

大魚已順著水流往下漂流了一點,它在清澈的溪水裏不慌不忙地擺著尾巴。

“OK,我們怎麽弄?”男孩說。

“我可以到上遊去,沿著小溪往下走,把它往下趕,”我說。“你在淺灘那兒等著,它想從那兒通過時,你把它的屎給我踢出來。我不管你怎麽弄,你給我把它弄到岸上來。然後,抓牢它,別撒手。”

“OK,我操,你看它!看,它動起來了!它想往哪兒遊?”男孩尖叫道。

我註意到魚又開始往上遊遊,並在靠岸的地方停了下來。“它哪兒也去不了了,他已無處可逃了。看見沒有?它嚇得屎都拉不出來啦。它知道我們在這兒。它在轉悠,想找個出口。看,它又停下來了。它哪兒都去不了。它自己知道。它知道我們會逮著它。它知道快完蛋了。我上去把它往下趕。它過來時你抓住它。“

“我真希望我帶著我的槍,”男孩說。“對付它肯定綽綽有余,”男孩說。

我往上遊走了點,然後趟著溪水往下走。我一邊走一邊註視著前方。 突然,魚一下子從岸邊竄開,在我面前轉了個身,激起一片水花,飛快地向下遊沖去。

“它過來了!”我喊道。“嗨,嗨,它過來了!”但魚在到達淺灘前,轉了個身往回遊。

我一邊拍打水一面大聲叫喊,它又轉了回去。“它過來了!抓住它,抓住它!它過來了!”

但那個蠢貨找了根樹棍子,這狗日的,魚遊上淺灘後,男孩用根棍子來驅趕它,而不是像他該做的那樣,把這個婊子養的踢死。魚變得瘋狂起來,它轉了個向,側著身子,一下子就竄過淺水灘。它逃掉了。這傻X朝它撲過去,摔了個正著。

他渾身透濕地爬上岸。“我打著它了!”男孩大聲喊道。“它肯定受傷了。我已經抓住它了,但沒抓牢。”

“你什麽也沒抓住!”我喘不過氣來。我很開心他摔到溪裏。“還差老大一截子呢,狗日的。你拿著那根棍子幹嗎?你應該踢它。它現在早跑出十萬八千裏了。”我想吐口水。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們還沒逮到它。我們很可能逮不到它了,”我說。

“該死的,我打著它了!”男孩尖叫道。“你沒看見?我打著它了,我的手已經碰著它了。你離它有多遠?另外,到底是誰的魚?”他看著我。水順著他的褲子流到他的鞋子上。

我沒再說什麽,但還是想了想那個問題。我聳聳肩。“好吧,我覺得應該是我們倆的魚。這次要抓住它。誰都別犯臭,”我說。

我們向下遊涉去。我的靴子裏進了水,但這孩子從頭濕到了腳。他用他的齙牙咬住嘴唇,不讓牙齒打戰。

魚不在淺灘下面的水流裏,在我們能看得見的地方也見不著它。我們互相看了看,擔心魚往下遊遊了足夠遠,已遊進某一個深潭裏了。但就在這時,這該死的家夥在靠岸的地方上下翻騰起來,它的尾巴甚至把泥土都帶到水裏,並又遊走了。它遊過另一個淺灘,大尾巴露在水的外面。我見它在靠岸的地方慢慢地遊著並停了下來,尾巴有一半露出水面,輕微地擺動著用以抵擋逆流。

“你看見它沒有?”我說。男孩四下張望。我抓住他的胳膊,用他的手指指著。“就在那兒。好,現在聽好了。我會去河岸中間的那條小溪。知道我說的地方嗎?你在這兒等著我給你發信號。然後你往下遊走。好不好?這次,如果它掉頭的話,你千萬不能讓它從你身邊溜掉。”

“好,”男孩說,用齙牙啃著他的嘴唇。“這次一定抓住它,”男孩說,一臉被凍壞的樣子。

我上了岸,放輕腳步,向下遊走去。我再從岸上滑到水裏,涉著溪水往前走。但我不見著這個龐大的婊子養的,我有點緊張。我覺得它很可能已經跑掉了。再往下遊去一點,它就會遊進其中的一個水潭。那我們就再也逮不著它了。

“它還在那兒?”我喊道。我屏住氣。

小孩揮了揮手。

“預備!”我又喊道。

“開始!”小孩叫喊著回應。

我的雙手抖個不停。溪水大概有三尺寬,兩旁是土岸。溪水雖淺,但水流很急。小孩向下遊走來,水漫到他的膝蓋處,他向前扔著石塊,一邊拍打溪水一邊叫喊。

“它過來了!”小孩擺動他的胳膊。我看見這條魚了;它徑直沖我遊來。看見我後它想掉頭,但來不及了。我跪下來,在冷水裏擺好姿勢。我用胳膊和手把它一下子舀了起來,抱著它站起身來,把它從水裏扔了出去,我和它一起摔倒在岸上。我抱著它緊貼我的襯衫,它在那兒亂扭亂跳,直到我的手沿著它滑溜的身體移到它的兩鰓。我把一只手從魚鰓捅進去,一直捅它的嘴裏,從下巴那兒把它給卡住。我知道我終於制服它了。它還在不停地撲騰,非常的不好抓。但我抓牢了它,我不會讓它逃脫的。

“我們逮著它了!”男孩一邊潑著溪水一邊叫喊。“天助我們,我們逮著它了! 它可真不一般!你看它!哦,天哪,讓我拿著它,”男孩大聲喊道。

“我們得先把它殺死,”我說。我用另一只手卡住它的脖子。我用盡全力把它的頭往後扳,小心提防著被牙齒劃著,感到了魚身發出的嘎吱聲。它慢慢地抖動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就不動了。我把它放在地上,我們研究起它來。它至少有兩尺長,出奇的瘦,但比我釣到過的任何魚都要大。我又抓住它的顎。

“嗨,”小孩說,但他弄明白我的意圖後,就沒再說什麽。我把血洗掉後,把魚放回了原處。

“我太想拿給我爸看了,”小孩說。

我們渾身濕透,打著抖。我們看著魚,不時地碰它一下。我們撬開它的大嘴,觸摸它的牙齒。它的兩側都有傷疤,發白的傷口有二十五美分硬幣那麽大,泡泡的。頭上靠嘴和眼睛的地方有刻劃的痕跡,我猜這是跟石頭碰撞和打架造成的。但它真是瘦,瘦得和它的長度太不相稱了,你幾乎看不出它側面的粉色條紋,它的肚子灰白松弛,而不是像應該的那樣又白又鼓。但我覺得它還是很可以。

“我想我該走了,”我說。

我看了眼遠處山頭的雲彩,太陽正從那兒往下落。

“我得回家了。”

“我想也是。我也一樣。我凍死了,”小孩說。

“嗨,我要拿著它,”小孩說。

“我們去找根棍子,從魚嘴那裏穿過去,我倆擡著它,”我說。

男孩找來一根樹棍。我們把它從魚腮那裏往裏穿,一直穿到魚在棍子的正中間。而後,我們一人拿住一端往回走,看著魚在棍子上來回晃動。

“我們拿它怎麽辦?”小孩說。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是我逮住的,”我說。

“是我們倆。另外,是我先看見它的。”

“那倒是,”我說。“好吧,你想扔硬幣來決定還是怎麽著?”我用空著的手摸了摸,但身上一分錢也沒有。而且,如果我輸了的話怎麽辦?

不過小孩說,“不,不扔。”

我說,“好吧,我無所謂。”我看了看男孩,他的頭發立著,嘴唇發紫。必要的話我制服他應該不成問題。但我不想打架。

我們來到我們放東西的地方,用一只手把那些東西撿起來,誰都不松開拿棍子的手。我們走到他放自行車的地方。我抓牢棍子,防止他玩什麽花樣。

就在這是,我想起了個辦法。“我們可以把它切成兩半,”我說。

“你什麽意思?”男孩說,他的牙齒又打起戰來。我能感到他抓緊了樹幹。

“切開它。我有把刀。我們把它切開,一人拿一半。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們可以這樣做。”

他揪著他的一縷頭發,看著魚。“就用那把刀?”

“你有刀嗎?”我說。男孩搖了搖頭。

“就是,”我說。

我抽出樹幹,把魚放在男孩自行車旁邊的草地上。我拔出刀來。在我比劃著該從哪兒切時,一架飛機在跑道上滑過。“這兒?”我說。男孩點了點頭。飛機在跑道上轟鳴,從我們的頭頂上騰空而起。我開始切魚,見到內臟後,我把它翻了個個,把裏面所有的東西都扒了出來。我不停地切著,直到還剩下肚子上的一塊皮連著它。我用手抓住兩邊,把它撕成了兩半。

我遞給小孩尾巴那部分。

“不幹,”他說,搖著他的頭。“我要那一半。”

我說,“這兩個一模一樣!該死的,你看著,我馬上就要發火了。”

“我不管,”男孩說。“既然它們都一樣,我就要那個。反正它們都一樣,是不是?”

“它們是一樣的,”我說。“但我要這半個,魚是我切的。”

“我要這個,”小孩說。“我先看見它的。”

“用的是誰的刀?”我說。

“我不要尾巴,”小孩說。

我四處看了看。路上沒有車,也沒有人在釣魚。有架飛機在嗡嗡作聲,太陽正在落山。我全身發冷。小孩抖的很厲害,他在等著。

“我有個主意,”我說。我打開魚簍,給他看那條鱒魚。“看見沒有?是條綠色的。這是我見過的唯一一條綠色的魚。不管誰拿頭那一半,另一個就拿尾巴和綠色的鱒魚。這公平嗎?”

小孩看了看綠色的鱒魚,把它從魚簍裏取出來,抓在手裏。他研究著那兩個半條的魚。

“只好這樣了,”他說。“OK,那就這樣吧。你拿那一半,我的肉比你的多。”

“我才不管呢,”我說。“我去把它洗幹凈。你住在哪兒?”我說。

“亞瑟路那邊”他把綠色的鱒魚和他的那一半魚放進了一個臟乎乎的帆布包裏。

“問這幹嗎?”

“那在哪兒?是靠近球場那兒嗎?”我說。

“是的,問這幹什麽,我說。”那小孩看上去很害怕。

“我住的離那兒不遠,”我說。“我想我可以坐在車把上。我們倆可以輪流踏車。我有根大麻煙,如果還沒被弄濕的話,我們可以抽。”

但這個小孩只在那兒說,“我凍死了。”

我去小溪裏洗我那半條魚。我把它巨大的頭按在水裏,扒開它的嘴。水流流進它的嘴裏,從它身子剩下的部分流了出來。

“我快凍死了,”小孩說。

我看到喬治在街道另一端騎著車。他沒看見我。我繞到房子的後面去脫掉我的靴子。我解開魚簍,這樣的話,我就可以打開魚簍的蓋子,面帶笑容地正步走進家。

我聽見他們的聲音,透過窗戶往裏看了看。他們坐在桌旁,廚房裏到處是煙。我看見煙是從爐子上的一口平鍋裏冒出來的。但他們誰都沒註意到。

“我對你講的都是千真萬確的,”他說。“孩子們知道什麽?你等著瞧吧。”

她說,“我什麽都不用瞧,如果我那麽想的話,我情願等他們先死了。”

他說,“你怎麽了?你最好小心點你說的話!”

她開始哭泣。他把煙在煙缸裏使勁按滅,站了起來。

“埃德娜,你知道這口鍋燒起來了嗎?”他說。

她看了眼鍋,把椅子往後一推,一把抓住鍋的把手,一下子就把鍋給摔到水池上方的墻上。

他說,“你昏了頭了嗎?看看你都幹了些啥!”他拿起一塊抹布,開始把鍋上的東西往下擦。

我打開後門。我開始裂開嘴笑。我說,“你們肯定不信我在樺樹溪釣到了什麽。看吧。看這裏。看這個。看我釣到什麽了。”

我的腿在打抖,幾乎都站不穩了。我把魚簍送到她面前,她終於往裏看了看。“噢,噢,我的天哪!這是什麽?一條蛇!這是什麽?快,快拿出去,別等我吐出來。”

“拿出去!”他尖聲叫道。“沒聽見她說的?把它從這裏拿出去!”他叫喊著。

我說,“但是,爸,你看看這是什麽。”

他說,“我不想看。”

我說,“這是一條樺樹溪裏的超巨大的硬頭鱒。看呀!它可以吧?它是個龐然大物!我像個瘋子一樣在溪裏上竄下跳地追趕它!”我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癲狂,但我停不下來。“還有另外一條,”我急急忙忙地說著。“一條綠色的。我發誓!是條綠的!你有沒有見過綠色的魚?”

他往魚簍裏看了一眼,嘴張了開來。

他叫喊著,“把那個該死的東西扔出去!你究竟是怎麽了?趕快把它從廚房拿出去,扔到該死的垃圾箱裏去!”

我走到外面,往魚簍裏看了看。裏面的東西在門燈下發著銀色的光。裏面的東西把魚簍塞得滿滿的。

我把它取出來。我拿著它。我拿著它的那一半。


【1】埃德加•萊思•布勞夫斯(Edgar Rice Burroughs):美國小說家。擅長科幻小說和犯罪小說。是人猿泰山(Tarzan)這個角色的創造者。

【2】塔斯•塔卡斯(Tars Tarkas):埃德加•萊思•布勞夫斯的幻想小說《火星公主》( 《A Princess of Mars》)裏的一個角色。

【3】飛蠅桿(Fly Rod)是用於飛蠅釣魚(Fly Fishing)的魚桿。於通常的釣魚方法不同,飛蠅釣魚者站在不同深度的淺水裏,或者坐在船上,在頭頂不停搖動魚竿,帶動魚線作圓周旋轉。魚線末端是誘餌(魚鉤隱蔽在其中),誘餌是不同大小的假飛蟲比如蜻蜓,用來釣不同尺寸的魚。搖動魚線時,河裏的魚以為是昆蟲在水面上空飛翔,所以會跳出水面去吃。

【4】在美國的許多州,有法律規定每次釣魚最多只能釣幾條。這裏說的釣到了上限是指釣到了允許的條數,有釣了不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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