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周作人·二賣汽水的人

我的間壁有一個賣汽水的人。在般若堂院子裏左邊的一角,有兩間房屋,一間作為我的廚房,裏邊的一間便是那賣汽水的人住著。

一到夏天,來遊西山的人很多,汽水也生意很好。從汽水廠用一塊錢一打去販來,很貴的賣給客人。倘若有點認識,或是善於還價的人,一瓶兩角錢也就夠了,否則要賣三四角不等。禮拜日遊客多的時候,可以賣到十五六元,一天裏差不多有十元的利益。這個賣汽水的掌櫃本來是一個開著煤鋪的泥水匠,有一天到寺裏來作工,忽然想到在這裏來賣汽水,生意一定不錯,於是開張起來。自己因為店務及工作很忙碌,所以用了一個夥計替他看守,他不過偶然過來巡閱一口罷了。夥計本是沒有工錢的,火食和必要的零用,由掌拒供給。

我到此地來了以後,夥計也換了好兒個了,近來在這裏的是,一個姓秦的二十歲上下的少年,體格很好,微黑的圓臉,略略覺得有點狡獪,但也有天真爛漫的地方。

賣汽水的地方是在塔下,普通稱作塔院。寺的後邊的廣場當中,築起一座幾十丈高的方台,上面又豎著五枝石塔,所謂塔院便是這高台的上邊。從我的住房到塔院底下,也須走過五六十級的台階,但是分作四五段,所以還可以上去,至於塔院的台階總有二百多級,而且很峻急,看了也要目眩,心想這一定是不行罷,沒有一回想到要上去過。塔院下面有許多大樹,很是涼快,時常同了豐一,到那裏看石碑,隨便散步。

有一天,正在碑亭外走著,秦也從底下上米了。一只長圓形的柳條籃套在左腕上,右手拿著一串連著枝葉的櫻桃似的果實。見了豐一,他突然伸出那只手,大聲說道:“這個送你。”豐一跳著走去,也大聲問道:

“這是什麼?”

“郁李。”

“哪裏拿來的?”

“你不用管。你拿去好了。”他說著,在狡獪似的臉上現出親和的微笑,將果實交給豐一了。他嘴裏動著,好像正吃著這果實。我們揀了一顆紅的吃了,有李子的氣味,卻是很酸。豐一還想問他什麼話,秦已經跳到台階底下,說著“一二三”,便兩三級當作一步,走了上去,不久就進了塔院第一個的石的穹門,隨即不見了。

這已經是半月以前的事情了。豐一因為學校將要開始,也回到家裏去了。

昨天的上午,掌櫃的侄子飄然的來了。他突然對秦說,要收店了,叫他明天早上回去。這事情大鶻突,大家都覺得奇怪,後來仔細一打聽,才知道因為掌櫃知道了秦的作弊,派他的侄子來查辦的。三四角錢賣掉的汽水,都登了兩角的賬,余下的都沒收了存放在一個和尚那裏,這件事情不知道有誰用了電話告訴了掌櫃了。侄子來了之後,不知道又在哪裏打聽了許多話,說秦買怎樣的好東西吃,半個月裏吸了幾盒的香煙,於是證據確鑿,終於決定把他趕走了。

秦自然不願意出去,非常的頹唐,說了許多辯解,但是沒有效。到了今天早上,平常起的很早的秦還是睡著,侄子把他叫醒,他說是頭痛,不肯起來。然而這也是無益的了,不到三十分鐘的工夫,秦悄然的出了般若堂去了。

我正在有那大的黑銅的彌勒菩薩坐著的門外散步。秦從我的前面走過,肩上搭著被囊,一邊的手裏提了盛著一點點的日用品的那一只柳條籃。從對面來的一個寺裏的佃戶見了他問道:

“哪裏去呢?”

“回北京去!”他用了高興的聲音回答,故意的想隱藏過他的憂郁的心情。

我覺得非常的寂寥。那時在塔院下所見的浮著親和的微笑的狡獪似的面貌,不覺又清清楚楚的再現在我的心眼的前面了。我立住了,暫時望著他□的走下那長的石階去的寂寞的後影。

八月三十日在西山碧雲寺——

這兩篇小品是今年秋天在西山時所作,寄給幾個日本的朋友所辦的雜志《生長的星之群》,登在一卷九號上,現在又譯成中國語,發表一回。雖然是我自己的著作,但是此刻重寫,實在只是譯的氣氛,不是作的氣氛。中間隔了一段時光,本人的心情已經前後不同,再也不能喚回那時的情調了。所以我一句一句的寫,只是從別一張紙上謄錄過來,並不是從心中沸湧而出,而且選字造句等等翻譯上的困難也一樣的圍困著我。這一層雖然不能當作文章拙劣的辯解,或者卻可以當作它的說明。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五日附記。

(1921年8月作,選自《過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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