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維·斯特勞斯·船上航記:日落

列維·斯特勞斯(1908——),法國社會人類學家。法蘭西學院教授(1959年起)、法蘭西科學院院士。結構主義人類學創始人。他把人類一切的親屬關係歸納為三種結構和兩種交換形式,認為社會人類學應主要研究深層結構的轉換規則。著有《結構人類學》等。

科學家把黎明和黃昏看成同一種現象,古希臘人亦是如此,所以他們用同一個字來表示早晨和晚上。這種混淆充分反映出他們的主要興趣在於理論的思辨,而極為忽視事物的具體面貌。由於一種不可分割的運動所致,地球上的某一點會運動於陽光照射的地區與陽光照不見或即將照見的地區之間。但事實上,晨昏之間的差異是很大的。太陽初升是前奏曲,而太陽墜落則是序曲,猶如老式歌劇中出現於結尾而非開始的序曲。太陽的面貌可以預示未來的天氣如何。如果清晨將下雨,太陽陰暗而灰白;如果是晴空萬里,太陽則是粉紅的,呈現一種輕盈,被霧氣籠罩的面貌。但對一整天的天氣情況,曙光並不能做出準確的預告,它只標明一天天氣進程的開始,宣佈將會下雨,或者將是晴天。至於日落,則完全不同。日落是一場完整的演出,既有開始和中間過程,也有結尾,它是過去12個小時之內所發生的戰鬥、勝利和失敗的縮影。黎明是一天的開始,黃昏是一天的重演。 
這就是人們為什麼更多地注意日落而較少注意日出的原因。黎明給予人們的只是溫度計和晴雨表之外的輔助信息,對於這些處於低等文明之中的人們來說,只是月相、候鳥的飛向和潮汐漲落之外的輔助信息。日落則把人類身體難以擺脫的風、寒、熱、雨種種現象組合在一起,組成神秘的結構,使人精神昇華。人類的意識活動也可以從那遙遠的天際反映出來。當落日的光輝照亮了天空的時候(如同劇院裡宣佈開演時並非是傳統的三下錘聲,而是突然大放光明的腳燈),正在鄉間小路上行走的農民停止腳步,漁夫也拉緊他的小船,坐在即將熄滅的火堆旁的野蠻人,會朝天空眨眨眼睛。回憶是人的一大快樂之一,但回憶並非都是快樂,因為很少有人願意再經歷一次他們所津津樂道的疲倦和痛苦。記憶就是生命,但它是另外一種性質的生命。所以,當太陽如天上某種吝嗇的神靈扔下的施捨一般,落向平靜的水面時,或者當那圓圓的落日把山脊勾勒成如同一片有鋸齒的硬葉時,人們便在短暫的幻景中得到那些神秘的力量以及霧氣和閃電的啟示,它們在人們心靈深處所發生的衝突已經持續了一整天了。 
因此,人們的心靈深處肯定進行過激烈的鬥爭,否則,外觀現象的平淡無奇不足以說明氣候為何有如此壯觀激烈的變化。今天這一整天似乎沒有發生什麼可書可記之事。將近下午四點,正是一天中太陽開始失去清晰度而卻光輝不減的時候,也正是彷彿有意為掩飾某種準備工作而在天地之間聚焦起一片金光的時候,「夢多奼號」改變了航向。船身隨著微微起伏的波濤搖動,每一次輕搖,人們都會更加感受到天氣的炎熱,不過船行的弧度極不易覺察,人們很容易把方向的改變誤認為是船體橫搖輕微的加劇。實際上,沒有人注意航向已經改變,大海航行,無異於幾何移位。沒有任何風景告訴人們已經沿著緯度線緩緩地走到了什麼地方,穿越了多少等溫線和多少雨量曲線。在陸地上走過五十公里,可以使人有置身於另外一個星球的感覺,可是在茫茫大海上移動了5000公里,景色還一成不變,至少沒有經驗的人看來如此。不必憂慮路線和方向,也不必瞭解那凸起的海平線後面目力難及的陸地,對這一切,船中的旅客可以完全不加以理會。他們覺得自己彷彿被關進了一個狹小的空間,被迫要在這裡度過事先已經確定的天數,他們之所以以此為代價,不僅因為有一段行程要完成,更主要的是享受一下從地球的一端被運到另一端而無須動用自己的雙腳的特權。由於上午遲遲不願起床和慵懶的進餐,他們都變得虛弱無力,無精打采,吃飯早已經不能帶來感官的愉快,而只是一種消磨時間的方式,所以他們盡力使時間拖長,以便填補度日如年的空虛。 
實際上,沒有任何事情可做,不需要人們花費任何力氣。他們當然知道,在這個龐然大物的深處的某個地方安裝著機器,有人在那裡工作,使之運轉。但工作著的人們並不想讓別人去看望他們,乘客沒想到要去看望他們,船上的官員也沒有想把兩者拉在一起。人們只能在船上懶散地踱來踱去,看著一名水手往通風器上刷油漆,幾名身穿藍工作服的服務員不甚賣力氣地在頭等艙的走廊上推著一個濕墩布,看到他們,人們才意識到輪船在向前行進,生銹的船身被海浪拍打的聲音,隱約可聞。 
5點40分的時候,西方似乎出現了一個結構複雜的空中樓閣,充塞了天地,它的底部完全呈水平方向,大海彷彿由於某種不可理解的運動突然升高,倒立在天空的海水中間似乎有一層厚厚的難以看見的水晶。在這個龐大的結構的頂端,彷彿受反轉的地心引力的作用,是變幻不變的框架,膨脹的金字塔和沸騰的泡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向高空伸展。那些沸騰的泡沫既像雲彩又像建築的裝飾線腳,因為看起來很光滑,彷彿是鍍金的木頭圓雕。這個遮天蔽日、一團混沌的聚合物,色彩昏暗,只有頂端,閃爍著道道明亮的光輝。 
在天空更高的地方,金色的光線變成沒精打采的曲線,交織在一起,它們彷彿不是由物質組成,只是純粹的光線而已。 
順著海平線向北望去,那種巨大的空中樓閣變小了,在四散的雲片中漸漸升高,它的後面,在更高的地方,彷彿現出了一條帶子,頂端呈五彩繽紛之狀。在接近太陽——此時尚看不見——的一側,陽光使之罩上了一個明亮的邊緣,再往北看,各種構造的形態已消失,只剩下那條光帶,暗淡無光,融入大海。 
同樣的另一條帶子出現在南方,但頂端佈滿石板狀的大塊雲朵,猶如支柱之上的座座石屋。 
把背對著太陽,向東方望去,可以看見兩群重疊在一起向長處延伸的雲塊。因為陽光在它們的背後,所以遠景上那些小丘狀、膨脹著的堡壘,都被陽光照亮,在空中呈現出交織的粉紅、深紫和銀白。 
與此同時,在西方的那一片空中樓閣之後,太陽正在緩緩下墜。在日落的每個不同階段,有某道陽光可能會穿透那一片濃密的結構,或者自己打開一道通道,光線於是把障礙物切成一串大小不同、亮度各異的圓片。有時候,陽光會縮回去,彷彿一隻握緊的拳頭,此時,雲制的手套只讓一兩個發光而僵直的手指露出來。或者有時候,彷彿是一條章魚,爬出了煙霧瀰漫的洞穴,然後又重新退回洞中。 
日落有兩個不同的階段。開始時太陽是建築師。後來(當它的光線只是反射光而非直射光的時候),太陽變成畫家。當它在海平線上消失的時候,光線立刻變弱了,形成的視平面每時每刻都更為複雜。強烈的光線是景物的敵人,但在白天與黑夜轉換的時刻,卻可以展現一種奇幻和轉瞬即逝的結構。隨著黑暗的降臨,一切都變得平淡無奇了,如同色彩美麗的日本玩具。 
日落第一階段開始的準確時間是5點45分。太陽已經很低,但還沒有觸及海平線。太陽開始在雲層結構下面出現的一剎那,如同蛋黃一樣噴薄而出,把一片光輝灑在它仍然沒有完全擺脫的雲層結構上。光芒四射之後,立刻就是光芒的回縮,周圍黯淡下來,於是在海平面和雲層底端的空間之中,出現了一道迷濛的山脈,開始時在一片光輝之中影影綽綽,繼而變得昏暗和稜角崢嶸。與此同時,扁平的山體也變得龐大起來。那些堅實黑暗的形體緩緩移動,如同一群候鳥在飛越廣闊火紅的大海,於是那一片火紅逐漸從海平線向天空延伸,揭開了色彩繽紛階段的序幕。 
漸漸地,夜晚的龐大結構消失了。充塞著西方一整天的龐然大物,此時像一塊軋制的片狀金屬,被一種來自背後的光輝照亮,光輝始而金黃,繼而朱紅,最終變為桃紅。已經扭曲變形和正在緩緩消失的雲塊,也被光輝溶化和分解,如同被一陣旋風裹挾而去。 
由雲霧織成的無數網絡出現在天空時,它們形狀各異,有水平的,傾斜的,垂直的,甚至螺旋形的,向四面八方伸展。隨著陽光的減弱,光線把它們一個接一個地照亮(好像琴弓忽起忽落,撥動不同的琴弦一樣),使每個網絡彷彿都具有它所特有而隨意的色彩。每個網絡在光輝中出現的時候,都是那樣乾淨,清晰,像玻璃絲一樣,又硬又脆,然後就漸漸地解體了,彷彿因為其組成的物質暴露在一個充滿火焰的天空而無法忍受高溫,變黑了,分解了,越來越薄了,最終從舞台上消失,而讓位於另外一個新組成的網絡。到最後,各種色彩都混合在一起,變得難以分辨,如同一個杯子裡不同顏色和不同濃度的液體,起初還層次分明,接著漸漸地混合在一起。 
在此之後,人們就很難跟蹤觀察遠方天際上的景觀了,那每隔幾分鐘甚至幾秒鐘就重複出現的景觀。當太陽觸及西部海平線的時候,東方的高空中突然出現了一些以前看不到的紫色彩雲,彩雲不斷擴展,不斷增加新的細部和色彩,然後從右至左地緩緩消失,彷彿被一塊抹布慢慢而毫不猶豫地擦掉。幾秒鐘之後,澄澈深灰色的天空重新出現在雲層堆積的堡壘之上。當那一片堡壘漸呈灰白的時候,天空卻一片粉紅。 
在太陽那邊,在原來的那條老帶子後面,出現一條新的帶子,前者灰白,昏暗,後者紅光閃爍。當這後一條光帶的光輝暗淡下去的時候,頂端那尚未被人注意的斑駁的色彩,此時漸漸擴展開來,其下部爆發為一片耀眼的金黃,其上部的閃光演變為棕色和紫色。人們似乎在顯微鏡下,頓時看清了那些色彩的結構,成千上萬條纖細的光線,彷彿支撐著一個骨架,使之呈現出渾圓的形狀。 
此時,太陽直射的光線業已全部消失,天空只剩下了紅黃兩色,紅色如同蝦和鮭魚,黃色如同亞麻和乾草。五彩繽紛的色彩也開始消逝。天空的景觀重新出現白色、藍色和綠色。然而海平線上還有些角落在享受著某種短暫而獨立的生命。左邊,一道沒有被人發現的面紗突然出現,像是幾種神秘綠色的隨意混合。顏色然後漸漸轉成艷紅,暗紅,紫紅和炭黑,猶如一支炭條在一張粗糙的紙上留下了不規則的痕跡。在這道面紗的後面,天空呈現出高山植物般的黃綠色,那條光帶依然一片昏暗,輪廓完整清晰。西邊的天空,那水平狀纖細的金線發出最後的閃光,可是北邊近乎完全黑了下來,那些小丘狀的堡壘,在灰色的天空下,變成乳白色的隆起。 
白日消逝,夜晚降臨,這一系列近乎完全相同而又不可預測的過程,乃是最為神秘不過的事情。種種跡象,伴著變化不定和焦慮,突現於天空。沒有能預測這一特定的夜晚採取什麼形式降臨。彷彿由於一種神秘的煉金術的作用,每種顏色都成功地變化為其互補色,可是畫家要獲得同樣的效果,則必須在他的調色板上加入一管新的顏料。然而對黑夜而言,它可以調出無窮無盡的混合色,它開始展現的只是一種虛幻的景象:天空由粉紅變成綠色,其真正原因是某些雲彩變為鮮紅的顏色而我卻未曾注意,對比之下,原本是粉紅的天空就呈現出綠色,因為這種粉紅的色調太淡,無法和那種新出現的強烈色彩相抗衡。不過,天空顏色的變化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因為由金黃變為紅色不像由粉紅變為綠色那樣令人驚訝。黑夜就這樣彷彿在神不知鬼不覺之中降臨了。 
於是,金黃與紫紅的顏色開始消逝,黑夜代之以自己的底片,溫暖的色調讓位於白色和灰色。黑夜的底片上慢慢現出一種海景,懸於真正的大海之上,那是由雲彩組成的一幅廣闊無垠的銀幕,緩緩散成絲縷,變成座座平行的半島,如同在一架低飛而一翼傾斜的飛機上所看到的平坦而佈滿黃沙的海岸,彷彿正把箭頭射入海中。白日的最後幾道光芒,低低地斜射到雲朵組成的箭頭上面,使其外表很像堅硬的岩石,人們眼前的整個幻象因此更為壯觀。那些如岩石般的雲朵,平時展現在光輝與黑影的刻刀下,但此時的太陽彷彿已經無力在斑岩和花崗岩上使用它明亮的刻刀,而只能把變幻不定和煙雲靉靆的物質,當作它的雕刻對象,不過,這位正在徐徐下墜的雕刻家依然保持著固有的風格。 
隨著天空漸漸變得澄激起來,人們看到那如同海岸一般的雲彩中,出現了海灘,瀉湖,成堆的小島和沙洲,它們被天上那個平靜的大海所淹沒,同時在不斷分解的雲層中形成許多峽灣和內湖。由於環繞那些雲朵箭頭的天空很像海洋,也由於海洋通常反映天空的顏色,所以天空的景觀乃是一種遙遠景觀的再現,太陽將再次在那遙遠的地方墜落。此外,只要看看天空底下的真正的海洋,海市蜃樓般的風景就會立刻無影無蹤:它既不是正午的灼熱,也非晚餐後的美妙和波浪輕搖。幾乎從水平方向而至的光線,只把湧向它們那個方向的海浪照亮,海浪的另一面則一片黑暗。膨脹的海水於是現出鮮明濃重的暗影,如同脫胎於一種金屬。一切透明的景象全部消失。 
於是,通過一個很自然,卻又始終無法覺察和迅疾的過渡,夜色取代了暮色,一切均不復原來的樣子。天空,在臨近地平線的地方,是一團漆黑,高處則呈土黃色,最高處是一片蔚藍,被白日結束逼得四處逃竄的雲朵業已呈現支離破碎之狀,很快就只剩下了乾癟的病態的道道黑影,如同舞台上的佈景支架,演出結束,燈光熄滅,立刻顯現出其可悲、脆弱和臨時搭就的本來面貌,它們所製造的幻象,並非出自它們本身,只不過是利用燈光和視角所造成的錯覺而已。不久之前,雲間還是那樣活躍鮮明,每時每刻變化無窮,此時則被固定在一個痛苦而無法改變的模式裡,將和漸漸黑暗下去的天空融為一體。 (趙堅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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