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 保羅·馬克·司科特:葬禮之後

郭國良譯

葬禮上最後一位客人離去後,她便登上塔樓,來到自己的房間,脫下了那件潔白的連衣裙。連衣裙是姨母送給她的,好讓她體體面面地穿著參加母親的葬禮。

在這個國度裏,白色象征著新生與死亡。自打受洗以來,對像辛德瑞拉這般年輕的姑娘來說,除非她們已經年長,否則是不能指望穿上這套白色的衣裳的。她只有15歲。母親離開這個世界已經四天了。葬禮上她一點也沒有哭出來,而現在,當她折疊好這件裝飾著薰衣草和百裏香嫩枝的連衣裙時,上面已經被一兩顆淚珠兒打濕了。她把衣裳小心地放進白色的亞麻布袋裏。明天,運送它的車夫會駕著馬車前來,把它送還給那位住在遠方的主人。她的姨母同時也是她的教母,曾給她織過一件受洗披肩。可是,辛德瑞拉卻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她哪怕一面,除非,在夢裏。

她穿上自己幹活時的衣裳,黑色的那件。黑色在這個國度裏代表生命與活力。接著,她跑下如墓穴般冰冷的盤旋石梯,走進廚房,清理餐具,將它們洗凈,給大鐘上好發條,然後撥旺了爐火。

在母親患病的漫長日子裏,廚房就是她的家。盡管在三姐妹中數她年紀最小,她卻對這裏抱有一種強烈的歸屬感,甚至,還有一點點想占有它的欲望呢:或許,她是不得已而為之。她調好酒,準備給她那正飽受煎熬的父親送去。現在他還在樓上睡著,不過可能快要醒了吧。她從那些葬禮吃剩的肉裏——這些肉還沒付賬呢——收拾出最好的部分來,整齊地擺在盤子上,用托盤端著,給那兩位老是嫌餓的姐姐送去。她倆正在樓上蹺著腳休息,想讓頭疼好受一些。從墓園回來,她倆最好的野外鞋子滿是泥土,現在正擱在火爐旁等著人去擦拭呢。她看了看自己唯一的那雙鞋,它們也擺在火爐邊,看上去似乎沒在墓園沾上什麽泥巴。“是不是我走路比她倆輕些呢?”她想,“這到底是缺陷還是優點?”

她把殘羹剩飯撒在鼠洞周圍。小老鼠們也在為她母親哀悼呢,因為,這些從洞裏鉆出來的小家夥沒有一個不是穿著白衣裳的。

這是一個久遠的年代。這是一個古老的傳說。然而,在這傳說裏的某個地方,有一股因執著希冀而產生的魔力,如大地般古老,卻又長存不息。這傳說如同一面鏡子,只要你盯著它看久了,就會在裏面找到自己的影子。

在廚房壁爐上方的墻上有一面斑駁的鏡子,一口每天都得上發條卻已經無法敲響的大鐘擺在其近旁。有時,在這面鏡子裏,辛德瑞拉會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臉龐比她感覺到的或是想像中的還要好看。在母親生病的日子裏,有一天做家務活時,她無意間和鏡中的自己對視了。忽然,她流下了眼淚,為那她已經猜到正處在彌留之際的母親,為自己那兩個又懶惰又不漂亮的姐姐,還有,為自己深愛著的父親。她心裏明白,父親貪慕虛榮,野心勃勃,同時又軟弱無力,永遠不可能發跡,卻還在為裝點維持自己的門面忙個不停。然後,她才為自己哭泣,因為,到最後,其實人們為之哭泣的往往正是自己。

她的父親是位男爵。廚房在一座城堡的地下室裏。這裏一度擠滿了廚子、下手、管家和司膳的女傭。那時具體是什麽情形,她已經記不清了,只留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這裏曾經被燈籠和蠟燭照得燈火通明,到處充滿歡聲笑語,體態豐腴的人們在為許許多多的客人安頓用餐。打那以後,這裏有些地方變得一片漆黑,令她害怕,以至於有些打掃的時候她得閉上雙眼,清掃完畢她會變得十分開心。她可以坐在舒適的爐火邊攪拌那燉著晚飯的大鍋,看那鍋裏的湯汁慢慢地冒著氣泡;或者,去擦亮那壁爐邊僅剩的幾口銅鍋,然後讓自己的心伴著火焰和那鍋上的倒影歡快地跳動。

“每一戶人家的房子裏都有一顆溫暖的心。”母親曾經這樣告訴她。對辛德瑞拉來說,這顆溫暖的心依然在這兒,在這間廚房裏。

除了男爵那間裝點得還夠氣派的臥室——在這裏,男爵得撐著那因痛風而腫脹的腿腳,傲慢地挺立著,面對自己的債主們——城堡裏其他地方已是一片荒涼,大部分房間空空蕩蕩。仆人們一個個相繼離去。漂亮的飾物,貴重的家具以及那些價值不菲的地毯,也都被拿去償還他所欠的債務了。刺骨的寒風穿過破窗格刮了進來。空蕩蕩的臥室裏,辛德瑞拉的姐姐們只能張開變形的手指伸到她生好的柴火上取暖,熬過這漫長的寒冬。辛德瑞拉實在懷疑她倆是否還有機會出嫁。或許,只有那些又老又難看、她們根本不愛的人才會來提親吧。

其實,她的真名叫艾拉。辛德意為“煤渣”。不過是個綽號——或者,只是一個標志,一個令人無法明確意義的象征符號而已。也許,她就像那煤渣一樣燃燒著自己的生命;或者,她的內心在勞作和期望中獲得了溫暖。挫折與失望侵擾過她,卻從未凍結她心中的那份熱情與希望。

於是,葬禮結束了,姐姐們的鞋擦拭幹凈了,盛著剩余食物的托盤端了上去,她倆的柴火也撥弄好了,劈裏啪啦地迸射出更耀眼的火花,給這荒涼的臥室註入了一股松木的幽香,撫慰著室內的人安心入眠,驅走那一無所有的噩夢。調過的美酒給那內心難以平靜的鰥夫帶來了一份暫時的樂觀,一份信念:一切都尚未失去,也不必失去。

就這樣,冬天裏的日子一天天延續著。

不過,現在已是5月。橙色小花的清香取代了松木發出的更為刺鼻的氣味。以前的寒風穿堂過室之處,如今暖暖的氣流正摩挲著人的臉頰和雙手。陽光照亮了廚房每一處陰暗的角落,銅鍋在陽光下閃亮,顯出一派初夏的氣息。而且,這也是一個不尋常的夏天。當太陽高高地越過子午經線時,男爵接到了一道命令,讓他參加為祝賀王子成年而舉辦的皇家慶典。王子已經18歲了,見過他的人無不說他英俊瀟灑。據說他為人熱情奔放,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正打算在王公貴族的女兒中間挑選一位做自己的新娘。“以前他可是放蕩不羈,”大家都說,“現在總算想安定下來了。”自然,男爵的家人也受邀參加舞會。

他已經好多年未能謁見國王和王後了。他害怕被人遺漏淡忘,這將是對他自尊心的最後打擊。現在,一兩杯酒就幫助他恢覆了亢奮和一種我們如今稱之為“今日消費,明日付款”的好心情。他借了錢,買了最上等的黑天鵝絨和能買到的最好的絲緞馬褲和長筒絲襪。另外,盡管懷疑自己還能否站起身來跳上一圈,他還是買了一雙鑲銀搭扣的舞鞋,再加上一件配著精美花邊袖口和輪狀皺領的雪白襯衫。如此整套舞會禮服置好了,而且白色還表明他依然在為亡妻服喪。為了防備在慶典夜之前、之中乃至之後因喝酒太多而在王宮的台階上絆倒,他叫人定做了一根粗壯結實的烏木手杖,頂端鑲著一個銀手柄,還系著一根白色的絲緞蝴蝶結。

隨後,他在公共馬車出租行預訂了一輛最富麗堂皇的馬車——華美,昂貴,車身塗著一層十分厚重的黑釉漆,簡直能在上面照出人的影子來。他要求在車門上用銀箔繪出自己男爵的冠冕。他挑了一對最矯健漂亮的馬兒,一匹黑色,一匹白色。他還雇了最結實有力的車夫和最俊俏標致的男仆為他效勞,叫他倆去裁縫店量身定做一套黑銀相間的制服。

當一疊賬單送來的時候,他才發現,所有他打算讓三個女兒中的一個獲得王子垂青的借款都已花得一分不剩;更糟的是,這些賬單的主人都要求他在還款時附加利息。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能讓他的女兒們走出門去而又不給自己的奢華氣派殺風景。

他不能自個兒去查看亡妻的衣櫥,於是便叫辛德瑞拉代勞,因為此刻,他的另外兩個女兒正忙得不可開交。王國裏那些最有名望、收費也最昂貴的聰明的年輕人每天都登門拜訪,幫助她們在最隆重的場合展現出最迷人的風姿——揉順皺紋,嘗試塗玫瑰花瓣精油以使皮膚細膩柔嫩,把康乃馨粉抹在臉上以刺激面頰泛出血色。所有這一切,男爵知道,他的小女兒都是用不著的。

“我想穿上這些衣裳會非常漂亮。”辛德瑞拉說道,給父親看那衣櫥裏僅剩的兩件連衣裙。那是母親生前的心愛之物,所以她藏了起來,小心保管著,以免落入執達官沒收欠債者財物以償還債主的法律官員之手。一件裝點著珍貴的黑珍珠,另一件則點綴著珍貴的白珍珠。

“它們合身不?”男爵問道。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這兩件衣裳勾起了他對過去的回憶。“還有沒有給你自己穿的?”

“姐姐們穿倒很合適,”她平靜地回答道,“只要我再放出一些接縫,改一改下擺就可以了。”接著,她更平靜地加上一句:“除了我的那件受洗披肩,所有的衣服都在這兒了。”她滿懷希望地等待著父親以喝酒時的那般大度對她說話,告訴她要找一個裁縫來為她趕制一件衣裳。他吞下一大口酒,凝視著爐火,然後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晚安,爸爸。”她輕輕地說道,然後上樓去找針線和剪刀。

出發前的一個小時裏,她幫著姐姐們穿上緊身胸衣,想方設法讓那兩件接縫已經無法再放出哪怕一英寸的連衣裙撐住她倆發胖的腰肢。她在兩人中間跑來跑去。姐姐們聲音顫抖,輪番不停地使喚她,叫她給她們把這只鞋穿好,把那支吊襪帶拉長繃緊,把她們那散發著瓷釉般光澤的臉頰或塗著脂粉的香肩上因希望或絕望而泌出的汗珠輕輕擦去。接著,父親房裏傳來一聲玻璃破碎的劈啪聲,她又得急匆匆地跑過去,把父親笨手笨腳摔在地上的酒瓶放回原處,給他系好輪狀皺領,在他的烏木手杖上安好手柄,系好蝴蝶結。在做所有這些事情的時間裏,她都希望能有一只魔杖輕輕一揮,給她換副裝束,也帶她去參加舞會。城堡的大門被重重地敲響了,她趕緊跑下樓去開門,心中泛起一種莫名的期待。門外立著那個俊俏的男仆,一身黑銀相間的制服閃閃發亮。“去稟告你家老爺和小姐們,馬車已經備好了,行不,小可愛兒?”他把辛德瑞拉錯當成女傭人了。

“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她回覆道,“稍等一下,男爵老爺的腿腳不大好,也許需要幫助。”她關上大門,朝樓上招呼,於是他們一邊喘氣抱怨,一邊搖搖晃晃地走下樓來,盡量避開她的目光。然而,就在她重新打開大門的那一剎那,姐姐們安靜了下來,凜然地挺直了腰桿。男仆一看見這姿勢,便立刻挺胸立正,向他們低頭鞠躬。這一幕讓辛德瑞拉很為他們高興,因為他們經歷了這麽多的麻煩,她也飽嘗了煩憂之苦,如今他們看上去如此威嚴而有氣勢,真是再好不過了。

她看著他們走下台階,踏進亮閃閃的黑色馬車中,一匹黑馬和一匹白馬在前面拉著。然後,她就關上了大門。她頓住了。廣闊寬敞的走廊裏,空蕩蕩的什麽家具也沒有,地板上躺著兩顆從姐姐衣服上脫落的珍珠,一顆黑色,一顆白色。她把它們拾在手心裏。“這是我的兩匹馬兒,”她喃喃自語,“還有項鏈。但我的馬車和長裙又在哪兒呢?”

長這麽大,除了牛奶和水以外,她還從未喝過別的東西。而現在,她在父親的臥室裏找到了一點兒自己調過的紅葡萄酒,便端著它走下廚房,倒進一個大酒杯裏小口抿著,端詳著自己在杯中的倒影。她的脖子上纏繞著一根絲線,上面穿著那兩顆珍珠,肩上披著那件受洗披肩。一個念頭從她腦海中閃過,但她還不能清楚地把它說出口來,便坐在壁爐台邊凝神沈思。“嗯,這就是我的馬車。”她朝爐火一指,等著自己的好朋友小白鼠們從洞裏出來。當她孤單一人時,它們總會來陪伴她。可是今天,它們卻遲到了。

她拋下一些奶酪屑(這是她向它們發出的邀請卡片),哼著曲調引誘它們出來。她從桶裏挑出一根木柴,擱在爐火上。壁爐裏發出一片暗淡的光,在她心中激起一股強烈的情感——回憶,希望,向往,童話的氣息,以及一點點類似於寧靜的味道。

她脫掉鞋子和那雙打滿補丁的長襪,將赤裸的雙腳靠近爐火。隨後,羞答答地,好像還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似的,小白鼠們一個接一個爬出洞來。火光染紅了它們的皮毛,也讓她那身破爛不堪的衣裳顯得好看了些。小老鼠們輕快地咬著奶酪,但又好像別的東西已經吃飽了,很快就對奶酪失去了興趣。它們聚在辛德瑞拉的腳邊,蹦著跳著,打著滾兒,應和著她腦海中的音樂,輕輕地蹭著她那皮膚皸裂的腳趾和腳踝。她感覺自己的雙腳好像裹在一雙晶瑩透亮的水晶鞋裏。她相信,穿著這雙鞋,她不僅可以跳過這個晚上,還可以一直跳下去,直到永遠,永遠。

木柴突然迸射出無數耀眼的火花,在熏黑的煙囪裏一一點亮數百盞枝形吊燈。她合上雙眼,笑了。她觸摸著那兩顆珍珠;在她眼裏,它們就像是一串項鏈和一頂王冠。她摸索著自己披肩的邊角,卻沒有找到,因為那披肩已經變成了一件長裙;穿著這條長裙,煥然一新、心蕩神馳地跳過這凝結著自己過去與未來歲月的陰暗的城堡走廊,投入一個終有一天會愛她也會被她所愛的男人的懷裏。

當她睜開雙眼,爐火幾乎已經熄滅。一向沈默的大鐘指著午夜時分。她找出幾根蠟燭,用那根正在淌淚的殘燭點亮,擺在大廳裏,迎接她的父親和姐姐們回來。她為他們準備了一些冷肉和牛奶,虛掩上橡木大門,然後點燃自己的蠟燭,爬上塔樓。燭光在墻壁上映出她的身影,於是,在每一個拐角或轉彎的地方,她都要和自己的影子相互問好,互道晚安。

房間裏,她脫下衣裳,吹滅蠟燭,打開那扇爬滿青藤的破碎窗戶,用胳膊肘撐住窗台,迎著夏夜的月光朝外凝神遠望。她意識到,自己很快就要16歲了,就要變成大姑娘了。盡管童年已在身後漸漸遠去,你也可能不得不去參加一次葬禮,但你並不需要去參加舞會,因為它會不期而至——只要你心中能聽到那樂聲,看見那爐火中的景象,並且,感受到那指尖在面頰上的輕輕觸碰,那雙臂在肩膀上的陣陣撫摩,感受到那遙遠的地方正有人在心中為你默默祝福。

王宮裏的歡笑聲在她耳邊變得清晰可聞。那麽,就讓窗戶大開,自己爬上床去,讓那歡笑伴她入眠吧。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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