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伊恩·麥克有恩:夏日裏的最後一天

那年我十二歲,第一次聽到她笑時,我正趴在陽光下的後院草坪上,肚皮貼地,幾乎全裸。我不知道是誰,也沒動,只是閉上眼。那是一個女孩的笑,一個年輕女人的,短促而緊繃,像是在為沒什麼好笑的事情訕笑。我把半個臉埋到草叢裏,那草地我一個小時前剛割過,可以嗅到下面蔭涼的泥土氣味。河沿吹來微風,半下午的太陽叮著後背,那笑聲輕拍過來,仿佛一個物件,落在心裏竟成別樣滋味。笑聲停了,只聽見微風翻動我的漫畫書,艾麗斯在樓上什麼地方哭泣,一種夏天的滯重感在園子裏彌漫。然後我便聽到他們穿過草地走向我,我飛快地坐起來,起猛了有點頭暈,眼前的一切失去了顏色。那是個胖女人,或者說胖女孩,和哥哥一道向我走過來。她那麼胖,胳膊都沒法從肩膀上順當地掛下來,脖子上堆著遊泳圈。兩個人都朝我看,在說我。等他們走到近前,我站起來。她一邊和我握手,一邊繼續打量我,發出一種溫順的馬兒那樣的輕嘶聲。那就是我剛才聽到的,她的笑聲。她粉紅的手溫熱潮濕,像塊海綿,每個手指根那兒都有小肉渦。哥哥介紹說她叫珍妮,會住進我們的閣樓上的臥室。她長了好大一張臉,圓滿如一輪紅月,又戴著厚厚的眼鏡,顯得眼睛碩大如高爾夫球。她松開我的手時,我想不到該說什麼。可我哥不停嘴,他告訴她我們要種些什麼蔬菜,栽些什麼花。他帶她在可以透過樹林看見那條河的地方停了停,然後領她回屋。我哥歲數恰好是我的兩倍,他對這種場面很在行,說呀說的。

珍妮住進了閣樓。那兒我上去過幾次,去舊箱子裏找東西,或者從小窗子裏眺望那條河。那些箱子裏其實沒什麼東西,只是一些碎布頭和衣服裁剪樣。也許其中一些的確是我媽媽留下來的。在一個角落裏有一疊沒有畫的畫框。有回我上去那裏,因為外面在下雨,而樓下皮特在和別人吵架。我幫何塞把那裏打掃了一下,以作臥室。何塞過去是凱特的男朋友,去年春天他把東西從凱特房間裏都搬出來,住進了我房間隔壁的空房間。我們把那些箱子和畫框搬進車庫,把木地板染成黑色,放上小毯,又從我房間裏把那張加床分出來,搬上樓。有了這些,再加上一桌一椅,一個小櫥櫃,斜屋頂下只夠兩個人站立的空間。而珍妮的全部行李就是一個箱子加一個旅行包。我幫她把它們提上樓,她在後面跟著,氣喘得越來越粗,不得不在第三層樓梯的中途停下來歇上一下。我哥哥皮特從後面跟上來,我們擠了進去,就好像我們都要住到那裏,並且是第一次過來看似的。

我指給她看窗戶,從那兒她能望見河。珍妮坐著,巨大的胳膊肘鋪在桌上。她聽著皮特的故事,不時用一條白色大手絹輕輕搽她那潮濕的紅臉蛋。我坐在她後面的床上,看到她的背那麼寬碩,而椅子下面兩條粉紅的肥腿,逐漸收細,終於擠進了末端的小鞋。她渾身都是粉紅的。她的汗味充滿了房間,聞起來像外面新割過的草。我忽然想到,不能吸進太多這樣的氣味,要不我也會變胖。我們起身離開,好讓她打開並安放行李。她為每件事情說謝謝,我走出門時,她又發出小小的嘶鳴,她那緊繃的笑聲。我在門道裏下意識地回頭,看到她正望著我,睜著那雙被放大得跟高爾夫球似的眼睛。

“你不太說話的,是嗎?”她說。這似乎讓說些什麼變得更難。於是我朝她笑了笑,接著下樓去了。

到了樓下,輪到我幫凱特做晚飯。凱特長得高而苗條,形容憂郁。正好是珍妮的反面。我以後要是找女朋友,就找凱特那樣的。她很淡很白,即便在現在這樣的夏天。她的發色有點怪。有次我聽山姆說那是一種棕色信封的顏色。山姆是皮特的朋友,也住這裏,何塞搬出凱特臥室時,他想把他的東西搬進去。但凱特比較傲,她不喜歡山姆,因為他太鬧。如果山姆搬進凱特的房間,他肯定總要把凱特的女兒艾麗斯吵醒。凱特和何塞同在一個房裏時,我總是觀察著,看他們是否會看一眼對方。他們從來不。去年四月一個下午,我去凱特的房間借東西,看到他們一起睡在床上。何塞的父母來自西班牙,他的皮膚很黑。凱特仰臥著,攤開一條胳膊,何塞就枕在那條胳膊上,偎依著她。他們沒穿睡衣,被子只蓋到半腰。他們一個那麼白,另一個那麼黑。我在床尾站了很久,看著他們。似乎那是一個秘密,我發現的。凱特睜眼看到我,很輕聲地叫我出去。我很奇怪他們曾經那樣躺在一起,現在卻互相看都不看一眼。我以後要是睡在一個女孩的胳膊上,是不會讓這種情形出現的。凱特不喜歡做飯。她要花很多時間去確認艾麗斯沒有把小刀塞進嘴裏,沒有把開水壺從爐子上扒拉下來。凱特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或者幾小時幾小時地煲電話粥,我要是個女孩,也會更情願做這些。她如果回來晚,我哥哥皮特就得把艾麗斯哄上床。凱特跟艾麗斯說話時總是神色憂傷。當她告訴她怎麼做時,總是說得很輕,似乎她並不是真的想和艾麗斯說話來著。她對我說話時也一樣,好像我們根本不是真的在談話。

她在廚房看到我的背,就把我帶到樓下的浴室裏,用一塊毛巾搽了些爐甘石水在我身上。我能從鏡子裏看見她,她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說話時從牙縫裏發出聲音,半噓聲半嘆息的。當她想要我背上另外一個部分對著光時,就推推或拉拉我的胳膊。她飛快地,悄悄地問我樓上的女孩長什麼樣,我說“她很胖,笑起來很滑稽”後,她又不置一詞。我幫凱特把蔬菜切開,擺好了桌子。然後便走到河邊去看我的小船。我用父母去世時得到的一些錢買了它。等我走到碼頭時,太陽已經下山了,河面成了暗黑色,漂著一片片碎紅,有點像過去閣樓上的碎布頭。今晚的河水流速緩慢,空氣溫暖爽滑。因為背被太陽曬疼了,沒法搖漿,我沒有解開小船,而是爬進去,坐在裏面感受它在河中靜靜的起伏,看那些碎紅布沈入黑色的水中,想自己是不是吸了太多珍妮的氣味。

我回來時他們正準備開吃。珍妮坐在皮特旁邊,我進來時她沒從盤子上擡起頭,甚至我在她的另一邊坐下時也沒有。在我身邊她那麼龐大,還那樣俯在盤子上,讓人感到她好像並不想這樣存在,我有點為她感到難過,想和她說說話。可又不知說什麼好。實際上吃這頓飯時沒什麼人有話要說,大家都只是把刀叉在盤子裏推前移後,不時有人嘟囔一聲遞個東西。我們平常吃飯並不是這樣,總會說些什麼。但現在珍妮在,她比我們任何人都要安靜,都要大個,還埋頭在盤子裏。山姆清了清嗓子,朝桌子一端的珍妮看去。其他人都擡起頭,等著,除了珍妮。山姆又清了下嗓子說, “珍妮,你以前住哪裏?”

因為還沒有人在講話,這話顯得硬生生地,好像山姆是在辦公室為她填表一樣。而珍妮呢,仍舊看著她的盤子,說,“曼徹斯特。”然後看著山姆,“一個公寓裏。”然後發出小小的嘶鳴樣的笑,很可能是因為我們都在聽她看她。然後山姆說著“啊,我知道了”之類的話,又想下面該說點什麼時,她卻又低到盤子裏去了。樓上艾麗斯開始哭鬧,凱特上去把她抱下來,讓她坐在她膝上。她停下不哭後,就開始輪流指著我們每個人,“呃,呃,呃”地喊著。我們埋頭吃飯一言不發時,她圍著桌子指了一圈,好像是在責備我們為什麼不想點話題。凱特叫她安靜,帶著她和艾麗斯在一起時的慣常的憂傷神色。有時我想她這個樣子可能是因為艾麗斯沒有爸爸。她看上去一點不像凱特,頭發非常淡,耳朵大得和頭不相稱。一兩年前艾麗斯很小的時候,我以為何塞是她爸爸。但他的頭發是黑色的,而且從來不怎麼關心艾麗斯。當大家都吃完頭道菜,我幫著凱特收拾盤碟時,珍妮把艾麗斯攬到了膝蓋上。艾麗斯還在喊呀叫的,對著屋裏的東西指指點點。可她一到珍妮的膝蓋上,就變得非常安靜,可能因為這是她見過的最大的膝蓋吧。凱特和我把水果和茶端進來,大家開始剝橘子和香蕉皮,吃園子裏樹上摘下來的蘋果,倒茶,遞著牛奶和糖,並開始說笑,像往常一樣,像沒什麼事情讓他們欲言又止一樣。

珍妮把膝蓋上的艾麗斯逗得很開心,一會兒像奔馬一樣抖動膝蓋,一會兒手像鳥一樣朝艾麗斯的肚子俯沖,一會兒秀給她看各種手指戲法,艾麗斯一直叫著還要。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這麼大聲笑。珍妮順著桌子瞥了一眼凱特,她一直在看她們玩,表情像在看電視。珍妮把艾麗斯送到她媽媽身邊,似乎忽然覺得抱歉,為把艾麗斯放膝蓋上這麼久,還玩得這麼開心。回到桌子那頭的艾麗斯還在喊:“還要,還要,還要。”五分鐘後她媽媽抱她上床時,她還在喊。

因為哥哥吩咐了,第二天清早,我把咖啡端進珍妮的房間。我進去時她已經起來了,坐在桌前往信封上貼郵票。她看上去沒有昨晚那麼大。她讓窗子大開著,房間裏充滿了早晨的空氣。她好像起來很久了。從她的窗子裏,可以看到在樹木間蜿蜒的河水,陽光下輕盈而安詳。我想到外面去,在早飯前看看我的船。可珍妮想聊聊。她讓我坐在她床上,講講我自己。她沒有問我什麼問題,而我也不能確定該怎麼向別人談起自己,所以只是坐在那裏,看她一邊往信封上寫地址,一邊啜著咖啡。我倒不介意,在珍妮的房間裏還行。她在墻上掛了兩幅畫。一幅是裝在相框裏的照片,動物園裏拍的一個猴子,倒掛在一個樹枝上仰行,肚子上還攀了個小猴崽。你可以看出那是一個動物園,因為底下還有管理員的帽子和半邊臉。另外一幅是從雜志上剪下來的彩圖,上面兩個小孩手拉手沿海岸跑,正值日落時分,整個畫面呈深紅色,連小孩都是。很棒的畫。她處理完信封,便問我在哪裏上學。我告訴她假期過後就要去一所新學校,雷丁的綜合學校,但我從來沒去過那裏,沒多少可講。她見我又看出窗外。

“你要去河邊嗎?”

“是的,我要去看看我的船。”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你願意帶我去看看那條河嗎?”我在門邊等她,看她把粉紅色圓滾滾的腳塞進扁平的小鞋子裏,又用一把背面有鏡子的梳子刷了刷很短的頭發。我們穿過草坪出了園子盡頭的窄門,踏上小路,兩邊是高大的蕨草。半路上我停下來聽一只金翼啄木鳥,她告訴我她聽不懂小鳥的歌聲。大多數成年人從來不會跟你說他們不懂什麼。因此在小路那頭連著碼頭開闊處的地方,我們在一棵像樹底下站住,讓她聽一只烏鶇。我知道那裏有一只,而且總是在早晨這個時候唱歌。我們剛走到那裏,它就停了。我們只好靜靜地等它重新開始。站在幾乎半枯的樹幹旁,我聽見別的樹上的鳥叫聲,河水從前面不遠處碼頭下流過。但我們的鳥卻休息了。

沈默的等待似乎讓珍妮有點不安,她捏緊鼻子,免得發出那嘶鳴的笑聲。我很想讓她聽那烏鶇叫,於是把手放到她的胳膊上,看我這麼做,她笑笑把手從鼻子上移開。幾秒鐘後,烏鶇開始了它婉轉悠長的鳴唱。它這麼久都是在等我們安定下來啊。我們走到碼頭上,我給她看系在盡頭的我的船。那是一條劃艇,外面綠,裏面紅,像只水果。這個夏天我每天都來,劃它,給它上漆,把它擦幹凈,有時只是來看它。有一次我逆流劃了七裏遠,然後用那天剩余的時間順流漂回來。我們坐在碼頭的邊緣看小船、河水和對岸的樹。然後珍妮面朝下遊說,

“倫敦就在那個方向。”倫敦是一個我不想讓河水知道的很要緊的秘密。它流過我們家時並不知道倫敦。因此我只是點頭,什麼都不說。珍妮問我她能不能坐下小船。一開始我有點犯愁,因為她太重了。當然我不能這麼對她說。我斜著身拉緊纜繩讓她爬進去。她進去時把周圍弄出好一陣古裏隆冬的動靜。船看上去並沒有比平常下沈更多,我也就上去了。我們看著河面。在這個新的水平面上,你能看出這河是多麼古老和強大。我們坐著聊了很久。我先告訴她我父母兩年前如何在一次車禍中喪生,而我哥哥又怎麼想到把房子變成集體公寓;起初他計劃讓這裏住上二十個人,但現在我想他打算把人數控制在八個左右。然後珍妮告訴我她以前在曼徹斯特一所大學校裏當老師,孩子們總是笑話她,因為她胖。她似乎並不介意談到這個。她講了那時一些好玩的事情。當她告訴我有次孩子們把她鎖在一個書櫥裏時,我們都大笑起來,笑得船都開始左右搖晃,在河水裏推起了一些小波浪。這次珍妮笑得很放松,有節奏,不是以前那樣生生的嘶笑。回來的路上她憑著歌聲認出了兩只烏鶇,穿過草地時她又指出了另外一只。我只是點頭。其實那只是一只歐鶇,但我太餓了,懶得告訴她其中的區別。

三天後我聽見珍妮在唱歌。當時我正在後院用一堆散件組裝自行車,從廚房敞開的窗子裏傳出她的歌聲。她在裏面做午飯和照看艾麗斯,凱特出去見朋友了。她記不得歌詞,歌聲歡快中又有點悲傷,她像個呱呱的黑女傭那樣對著艾麗斯唱。新的早晨好人兒……拉拉,拉拉拉,拉,新的早晨好人兒拉拉拉,拉拉,拉。新的早晨好人兒帶我離開這裏。那天下午我劃船帶她出河,她又唱起另外一首歌,也是同樣的調子,這次完全沒有歌詞。呀啦啦,呀啦,呀咿咿。她伸開雙手,轉動著被放大的眼睛,好像是專為我唱一首小夜曲。一個星期過後,整棟房子裏都是珍妮的歌聲,有時她記得一兩句歌詞,但更多時候只是無字的哼哼。她很多時間都花在廚房,總是在那裏唱歌。廚房被她弄得更敞亮:她刮掉了北窗上的畫,讓更多光線透進來,沒有人想得起為什麼原先那裏會貼張畫;她挪出來一張舊桌子,地方一騰出來,大家都馬上意識到它曾經多麼礙事;一天下午她把整面墻都刷成白色,讓空間顯得更大些;她重新整理了碗碟,讓大家知道什麼東西在什麼地方,連我都能夠到。她把廚房變成了一個你沒事來坐坐的地方。

珍妮自己做面包,烤蛋糕,而這些東西我們平常都去商店買。她來的第三天我的床鋪換上了幹凈的被單。她把我睡了一個夏天的被單和大部分衣服都拿去洗了。她會用整個下午來做咖喱,那天晚上我吃到了兩年來最美味的一餐。當別人告訴她大家覺得這有多麼好的時候,珍妮就會緊張,並發出嘶笑。這時我看得出其他人仍受不了她這麼笑,他們王顧左右,似乎遇到什麼令人生厭的事情,非禮勿視。但她的那種笑聲我一點都不在乎,我甚至察覺不到,除非在場的其他人把目光轉向別處。

大多數下午我們都一起去河上,我教她劃漿,聽她講教書時的故事,講她在超市工作時,每天都看到有些老人進來偷火腿和黃油。我教她辨認更多的鳥鳴,但她始終只記得住第一種,烏鶇。在她房間裏,她給我看她父母和哥哥的照片,說,“只有我胖。”我也給她看我父母的照片。有一張是他們去世前一個月拍的,照片裏他們手拉手走在台階上,沖著鏡頭外笑。那是我哥哥在搞怪逗他們,好讓我拍下來。照相機是我剛得來的十歲生日禮物,這也是我用它拍的最初幾張照片之一。珍妮看了很久,說了些她看上去是個非常好的女人之類的話,忽然間我覺得媽媽只是一個照片中的女人,而它可以是任何女人,第一次我感覺她遠離了我,不是在我心裏朝外看,而是在我身外,被我、珍妮或者任何拿著這張相片的人註視著。珍妮把它從我手中拿走,和其它一起放進鞋盒裏。我們下樓時,她開始講一個很長的故事:她的一個朋友寫了一出戲,戲有一個奇怪而安靜的結尾。那朋友希望珍妮在終場時鼓掌,可珍妮不知怎麼搞錯了,在終場前十五分鐘的一段沈默裏帶頭鼓掌,結果戲的最後一部分就這樣給丟失了,掌聲很熱烈,因為沒人看懂戲在講什麼。我想,她講這些,是為了讓我別再想媽媽,她做到了。

凱特有更多的時間和雷丁的朋友們聚在一起。一天早晨我在廚房,她打扮得很光鮮地走進來,一身皮裝配皮長靴。她坐在我對面等珍妮下來,好告訴她給艾麗斯餵什麼,她會什麼時候回來。我想起差不多兩年前的一個早晨,凱特也是同一身裝扮走進廚房。她坐在桌旁,解開襯衣,開始用手指往一個瓶子裏擠白得發藍的乳汁,擠完一個奶頭再換另一個,似乎沒註意到我坐在那兒。

“你這是幹嘛啊?”我問她。

她說,“好讓詹內特待會兒餵艾麗斯吃啊。我得出門。”詹內特是過去住在這裏的一個黑人女孩。看著凱特把自己的奶擠到一個瓶子裏,感覺很古怪。那讓我覺得我們只是一群穿著衣服,行為奇特的動物,就像茶會上的猴子。只是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彼此習慣了而已。我很想知道,早上一起來就和我一道坐在廚房裏的凱特,是不是也想起了那次的情形。她塗著橘紅的唇膏,頭發盤到後面,令她越發顯瘦。她的唇膏帶點熒光,就像一種路標。她時不時看表,皮靴吱紐響。她看上去像個外太空來的漂亮女人。

然後珍妮下來了,穿著一件巨大的碎布睡袍,打著哈欠,因為才起床。凱特飛快地悄悄地向她交待著艾麗斯今天的飲食。一說起這些事似乎就令她憂傷。她拿起包跑出廚房,又回過頭說了一聲“Bye”。珍妮在桌旁坐下喝著茶,似乎她當真就是守在家裏照看闊太太的女兒的胖嬤嬤。你爸爸富有,你媽媽漂亮,啦啊……啦啦啦……啦啦別哭。其他人對待珍妮的態度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當她是一個外來的怪物,不是和他們一樣的人。他們對她做的大餐和蛋糕早已習以為常,如今沒人再為此有所表示了。有時晚上皮特、凱特、何塞和山姆圍坐在一起,用皮特自制的水煙管抽大麻,聽音樂,把音響的聲音開得很大。這時珍妮就會上樓回自己的房間,這種時候她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我能看得出來他們因此有點心懷不滿。雖然她是個女孩,卻沒有凱特和我哥哥的女朋友莎倫那麼美,也不像她們那樣穿牛仔褲和印度襯衫,可能是因為她找不到合身的吧。她穿印花的裙子和一些平常的衣服,就像我媽媽或是郵局裏的女人們穿的那樣。若為什麼事情緊張了,她就會發出嘶笑,我能感到他們把她看作某種精神病人,看他們把頭扭開的樣子我就知道。他們還在想她那麼胖。有時她不在場,山姆稱她為“苗條的吉姆”,這總是讓大家哄笑。他們並不是對她不友好什麼的,他們只是在以某種莫名的方式,把她排斥在外。

有次我們在河上劃船,她問我關於大麻的事情。 “你是怎麼看待這個的?”她說。我告訴她在十五歲前我哥哥不會讓我碰它。我知道她堅決抵制它的,但她沒有再說什麼。同一天下午我為她拍了一張抱著艾麗斯靠在廚房門上,朝著太陽微微瞇眼的照片。她也幫我拍了一張在後院放手騎自行車的照片。就是那輛我自己用散件組裝起來的。

說不清從哪天起珍妮成了艾麗斯的媽媽。起初她只是在凱特去會朋友的時候照看她。後來凱特與朋友的會面越來越頻繁,幾乎每天都去。於是我們三個,珍妮、艾麗斯和我,在河邊一起消磨了許多時光。碼頭邊有一方草岸,斜下去連著一片六英尺見寬的小沙灘。我擺弄船的時候,珍妮就坐在草岸上陪艾麗斯玩。我們第一次把艾麗斯放進船裏的時候,她像只豬崽那樣尖叫。她不信任水。過了好久,她才敢站到小沙灘上,就算她終於站上去了,眼睛也不敢離開水沿,生怕它會爬到自己身上來。看見珍妮從船裏向她招手,很安全,她才改變了主意。我們一起劃到河對岸。艾麗斯不在乎凱特離開,因為她喜歡珍妮。珍妮斷斷續續唱著自己會的歌,坐在河邊草岸上一直和她說個不停。雖然艾麗斯一個字都聽不懂,但她喜歡聽到珍妮的聲音連綿不斷。有時艾麗斯會指著珍妮的嘴說,“還要,還要。”凱特面對她總是那樣沈默和憂郁,她聽不到多少直接對她講的話。一天夜裏凱特外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凱特跑進來的時候,艾麗斯正坐在珍妮的膝頭,把早飯灑了一桌子,凱特一把撈起她,抱著一遍一遍地問,不給任何人回答的機會。

“她還好嗎?她還好嗎?她還好嗎?”當天下午艾麗斯又回到了珍妮身邊,因為凱特又得去一個什麼地方。我在廚房外的大廳裏聽到她跟珍妮說天黑她會回來,幾分鐘後她出現在車道上,手裏提著一個行李箱。過了兩天她回來時,只是把頭伸進門看了一眼艾麗斯是不是還在那兒,然後便上樓回自己的房間去了。一天到晚帶著艾麗斯並不總是件美差。我們無法把船劃太遠。二十分鐘一過,艾麗斯又怕起水來,想要回到岸上。如果我們要走去哪裏,大部分時候都得帶著艾麗斯上路。那意味著我沒法帶珍妮去看河邊我的一些秘密領地。一天下來,艾麗斯弄得相當可憐,莫名其妙地哼哼唧唧哭起來,都是因為累了。我厭倦了這麼長時間和艾麗斯在一起。白天凱特大多呆在自己屋裏。一天下午我給她端杯茶上去,發現她在椅子裏睡著了。因為很多時間要帶著艾麗斯,我和珍妮不像她剛來那會兒聊得那麼多了。倒不是因為艾麗斯會聽見,而是珍妮的時間全被她占掉了。她腦子裏沒有其它事情,真的,似乎除了艾麗斯她根本不想和別人說話。有一天晚飯過後我們都圍坐在前廳。大廳裏凱特和什麼人在電話上吵了很久。她掛了,走進來,噗通坐下,抓起一本什麼就看。我看得出她很生氣,不是真的在讀。屋子裏沈默了一陣,忽然艾麗斯在樓上哭,喊著要珍妮。珍妮和凱特都立刻擡頭,互相對視了片刻。然後凱特起身離開了房間。我們裝做繼續看書,但實際上都在聽凱特上樓的腳步。我們聽到她走進艾麗斯的房間,恰好就在這間頂上。艾麗斯越哭越響,非要珍妮上去不可。凱特走下樓,這次很快。她進屋的時候珍妮擡起頭,她們又對視了一下。而艾麗斯則一直不停地喊著珍妮。珍妮起身,在門邊和凱特擠側而過,她們都沒有說話。其余的人,皮特、山姆、何塞和我,都繼續著我們心不在焉的閱讀,聽珍妮上樓的腳步。號哭停了下來,她在上面呆了很久。她下來時凱特已拿了本雜志坐回了椅子裏。珍妮坐下來,沒有人擡頭,沒有人說話。

夏天忽然就過完了。珍妮有天清早來到我房間,把床上的被子,她能找到的衣服都拖走了。我上學前所有的東西都必須清洗。接著她命令我打掃自己的房間,整個夏天積攢在我床底下的那些舊漫畫書和杯碟,所有的灰塵和我刷船用的油漆罐罐都被清除了。她又從車庫裏找來一張小桌子,我幫她搬進我的房間。那將是我用來做功課的書桌。她要帶我到村子裏請我客,但不告訴我做什麼。到那以後我發現原來她是要請我理發。我正想逃,她拉住我的肩膀。

“別傻了,”她說,“你不能這個樣子去學校,你會一天也呆不下去的。”於是我乖乖地坐在理發師跟前,讓他剪去我的整個夏天,珍妮坐在我身後,看到我從鏡子裏瞪她便大笑。她從我哥哥皮特那裏拿了一點錢,帶我坐上進城的巴士去買校服。

以過去我們在河上相處的經驗,現在她突然指揮起我來,感覺有些怪。不過沒事,真的,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不按她說的做。她領著我走過商業街,在鞋店和衣服店給我買了一件紅色運動茄克、一頂帽子、兩雙黑皮鞋、六雙灰襪子、兩條灰褲子和五件灰襯衫,一路上她問個不停,“你喜歡這些嗎?”“你喜歡這個嗎?” 因為我對任何深淺不一的灰色並沒有特別的偏好,所以她認為最好的我便同意。一個小時之內我們便搞完了。那天晚上她把我抽屜裏的搖滾收藏清空了來放新衣服,還讓我穿上整套行頭。他們都在樓下大笑,尤其當我戴上紅帽子的時候。山姆說我看上去像一個銀河系星際郵差。一連三個晚上,她讓我用指甲銼擦膝蓋,把皮膚裏的齷齪去掉。

接著便到了星期天,返校前一天,我最後一次和珍妮、艾麗斯一起駕船出去。晚上我就要幫著皮特和山姆把我的船拉上小路,穿過草坪,收到車庫裏過冬。我們決定再修建一個碼頭,一個更堅固的。那是那個夏天最後一次行船。我在碼頭上穩住船,珍妮把艾麗斯托進船裏,自己也爬了進去。我揮漿劃離岸邊時,珍妮開始唱起一支歌。耶穌啊你能降臨嗎,耶穌啊你能降臨嗎,耶穌啊你能降臨嗎,拉拉拉拉啊,拉拉。艾麗斯站在珍妮兩膝當中看著我劃漿。她覺得我使勁前俯後仰的樣子很好玩。她以為那是我們在和她玩的一個遊戲,把臉一會兒湊近她又移開去。那一天有點奇怪,我們在河上的最後一天。珍妮唱完她的歌以後,許久都沒有人說話。只有艾麗斯在沖我笑。河面寂寥,她的笑聲飄過,不知所終。太陽發散出黯淡的黃光,似乎在夏日之末也燃盡了自己。岸上的樹林裏沒有風吹,沒有鳥鳴,連槳在水裏也悄無聲息。我逆流而上,陽光斜射在脊背上,但孱弱得難以察覺,蒼白得甚至照不出影子。前面岸邊有一個老人站在橡樹下釣魚。我們行和他並排處,他擡頭瞪著船裏的我們,我們也回瞪著岸上的他。他看著我們,面無表情。我們也報之以無動於衷,沒有人說“嗨”。他嘴裏銜著一片草葉,我們經過時,他把它松開悄悄吐進了河裏。珍妮把手探進緩滯的水中,望著河岸,似乎那只是她腦子裏看見的東西。這讓我覺得她並非真的想和我一起到河上來。她來,只是因為我們曾經一起劃過那麼多次船,因為這是今年夏天的最後一次。想到這裏我不免有點難過,漿劃得更吃力了。我們這樣走了半小時,她微笑著看我,我漸漸意識到先前覺得她不想來河上完全是我自己在胡思亂想,因為她開始聊起這個夏天,聊起我們一同做過的所有事情。她把一切說得很有意思,遠比實際美妙。我們冗長的漫步,和艾麗斯一起沿河岸劃行,我教她如何劃漿和辨認不同的鳥鳴,還有那些我們在別人還在沈睡時便起來蕩舟河上的飯前時光。她也帶動了我,回憶起我們做過的種種,比如有一次我們以為看見了一只太平鳥,而另一次我們在某個晚上守在灌木叢後面等待一只獾出洞。很快我們就真的興奮起來,對著沈悶的空氣大喊大笑,為一個如此美妙的夏天,為我們明年計劃要做的事情。

這時珍妮說, “明天你要戴上紅帽子去上學咯。”她裝出嚴肅並帶有責備的語氣,一個手指在空中點動,那個樣子讓這句話變成我聽過的最好笑的話。而這個想法也是的,整個夏天幹了那麼多有意思的事情,最後卻要戴上一個紅帽子去上學。我們哈哈大笑,似乎停不下來。我不得不放下雙漿。我們的格格聲和喘嘯聲越來越響,因為寂靜的空氣沒有送走聲音,它還留在船上繞著我們。我們一看到對方的眼睛就笑得更起勁更大聲了,最後肚子都笑疼了,我拼命想打住。艾麗斯開始大哭,因為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讓我們又笑起來。珍妮把身體侵向船外,這樣就看不到我。可她的笑聲變得越來越緊繃和幹啞,細小而急促的嘶聲像一個個小石子從她喉嚨裏蹦出來。她粉紅的巨臉和粉紅的巨手晃動著,掙紮著,剛喘上一口的氣,又隨著一個個小石子跑掉了。珍妮回轉身。她的嘴在笑,但眼神看上去驚恐而幹澀,膝蓋一軟倒了下去,手捂著笑疼了的肚子,把艾麗斯也撞倒了。船翹了起來,因為珍妮跌倒在船的一側,她又那麼大,我的船又那麼小。船很快就翻了個,快得就像照相機的快門喀嚓一下,忽然間我就到了暗綠色的河底,手背抵到了冰冷的軟泥,臉邊有水草拂動。我能聽到像塊塊石子入水般的笑聲,就在耳邊。但當我浮上水面時,感到身邊沒有人。河面黑黢黢的,我一定是在下面沈了很久。有東西碰著了我的頭,我意識到自己被壓在翻覆的船裏。我又潛下去從另一邊浮起,過了好長時間才喘過氣來。我繞船遊著,一遍遍呼喊珍妮和艾麗斯。我還把嘴埋在水裏叫她們的名字。沒有人回答。沒有東西打破水面。河面上只有我。於是我懸在船邊,等待他們冒上來。我等了很久,隨船漂流,腦子裏仍然回蕩著笑聲。我望著河水和西沈的太陽打在上面的片片黃色光斑。有時一個大寒戰穿透我的腿和背,但大多數時候我是平靜的,掛在綠色的船殼上,腦子裏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只是望著河水,等著水面被沖開,黃斑散碎。我漂過那個老人釣魚的地方,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他現在已經走了,原先站的地方只一個有紙袋。我是那麼疲憊,閉上了眼,感覺好像是躺在家裏的床上,是冬天,媽媽來我房裏道晚安。她關掉燈,而我把船溜進了河裏。然後我又記起來了,又開始呼喊珍妮和艾麗斯,又望著河水,然後我的眼睛開始合上,我媽媽又來我房裏道晚安並關掉燈而我又沈入水中。很長時間我忘了呼喊珍妮和艾麗斯,我只是掛在船沿,漂流而下。我現在看到岸上有個地方,我很久以前認識的。那裏有一小片沙灘和一方草岸,草岸邊有一個碼頭。黃斑已沈入水中,我推開小船,任它一路漂去倫敦,而我在黑色的水中慢慢朝碼頭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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