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期是在軍營裏開始並結束的,這使我對異性沈溺於幻想的時光顯得過分綿實又漫長,在最純情又富有激情的年紀裏,我沒有跟現實裏的任何一個女人談情說愛過,我那些初發的濃情烈愛全都耗散在了一些遙遠又虛幻的女人身上。奇怪的是相當長一段時間,我為自己虛構的戀人居然是一個要靠輪椅生活的殘疾姑娘。隨著我境遇和願望的變動,她的部分屬性也有所變化,比如由開初的軍人世家變成了文學世家,貌美情深變成了才情有加——“既有金的熾熱,又有銀的柔軟”,齊耳短發長成了披肩長發——不時紮成兩根粗壯的辮子,銀亮的笑聲收斂為淺淺微笑。不用說,在幻想中我要改變她一點什麽簡直易如反掌,但不管怎麽變,我總是沒讓她從輪椅上站起來,似乎她吸引我的東西都凝在那張輪椅上。

我的這個古怪的願望的背後到底藏著什麽呢?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年輕的我只是向往未來有這樣一位妻子:她每天都戀戀不舍地目送我出門,然後無時不刻地在盼望我回家,我任何時候回家都是對她期盼的一個滿足,是她最需要的愛。我覺得這種感覺真是美妙無比,一個你心愛的人,像一棵樹一樣時刻守護著你的家,等候著你回去。沒有誰是不願意回家的,然後你回家——每一次回家,都使她心懷感激,都是一種愛的抵達和報答。

但是,怎樣才能讓一個“既有金的熾熱,又有銀的柔軟”因而令你傾情相愛的女人終日廝守在家,日夜都在用心等待你的每一次歸來?除了她離不開輪椅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麽其他更好的辦法。這大概就是我迷戀“輪椅姑娘”的秘密所在。換句話說,我迷戀的不是她的輪椅,而是她一個白天接一個白天羈留在家中的那份休閑和等待的情意。

我相信有這種迷戀和願望的男人決不止我一人,甚至是大多數男人。我甚至想,如果世上的男人都腰纏萬貫,而且這個世界是按男人意志行事的,那麽我們現在大街上也許就看不到女人了,因為她們都生活在男人的願望中,在家裏。如果這個世界讓女人來主宰,那麽她們會不會把男人都如願留在家裏?我相信不會的。想一想,一個男人終日閉門不出,你會想他在幹什麽?也許在霍霍磨劍(心裏滾動著勃勃野心),可能在默默療傷(眼前不時掠過悔恨的刀光劍影),要麽就是在頹敗地腐爛(臉上落滿絕望的陰影)。這種感覺往往令人生畏或者生厭。而一個閉門不出的女人決不會讓人產生這種陰冷或臭烘烘的聯系,聯系將可愛地變得柔軟又詩意,諸如憑窗遠望啊,燈下思念啊,編織情物啊,或者呵愛孩子啊,烹飪佳肴啊,等等。甚至,一個物理的房間因有了一個閉門不出的女人做伴,也容易叫人把它想得情調紛呈:窗明幾凈,香飄滿屋,輕紗拂曳,溫馨宜人。

同樣是蝸居在家,男人和女人給人的感覺是截然不一的。從我們已有的經驗看,女人擱在家中,我們總想她不是被迫的,而是被哄的,被呵護的,因而也是被陶醉的。想一想,一個被男人(或者是男人賦予的幸福,或者是男人留下的情結)徹底迷醉在家裏的女人,這感覺有多美妙,多動人。遺憾的是對我而言,要獲得這樣一個女人,我只能首先企望降臨一個悲劇,讓她無法離開輪椅。如果她既無需輪椅,又樂意醉在家裏,這樣的女人恐怕就是個尤物、天使,她背後的男人少說也是個天堂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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