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現在的年青人來說,跟他們談論可怕的“天花”恐怕是難以引起共鳴的,在他們的經驗及知識中,可怕的病魔決不會是天花,而是白血病、癌癥、艾滋病等,天花對他們來說似乎更像一個可怕的傳說:經常有所耳聞,但從未真正見過。沒有人會去害怕一個傳說的。如今的年青人,寧願去警惕一場流行感冒,也不會對摸不著邊的天花留存一絲恐懼。

確實,曾經不可一世的天花今天已經徹底遠離我們了,即便有人想找到它,哪怕是它的一個病毒,也成了難以實現的奢望。隨著天花病毒絕跡的腳步聲日漸遠去,天花這一曾經給人類帶來極大恐怖和苦難的疾病也正在慢慢被人忘卻,而且有可能完全被忘卻。好了傷疤忘了痛,這是人類的通病。

但是,不管怎樣,天花在人類疾病史上確實是創下了“奇跡”的,可以這麽說,迄今人類遭受過的最令人恐怖的疾病除了瘟疫,就是天花了,它對生命的殺傷力跟現在人們談起色變的癌癥或者艾滋病相比,簡直要強大得多,兇殘得多。導致這種病的元兇是一種痘病毒,這種毒病一旦侵入人體就會無情覆制,一個病毒轉眼可以在DNA周圍產生上千個新病毒,其發病速度之快令人瞠目。患者所現的癥狀先是發熱,渾身出現紅色丘疹,然後變成皰疹,最後變成膿包,出現腐爛。這時候,病毒就會從腐爛的膿包中蜂擁而出,感染其他細胞和周圍人。所以,天花的傳染性極強,只要有風就能循環傳染。

在科學沒有發現牛痘之前,一旦患上這種病只有死路一條,就連神奇的國王也不能例外。由於它防不勝防的傳染性,人們最初對付它的辦法是殘忍地把患者丟到荒野中,甚至采用更加殘忍的手段:活埋。幾個世紀前,天花確實讓人類不得不變得殘忍而無人性可言。即便到了本世紀初,它的死亡率依然高居20%之上,而幸存者要麽破相,要麽瞎眼,往往變得面目全非,很難有一個真正的幸存者。

天花不但是人類可以想象到的最恐怖的疾病,而且由於病人後期不可避免地出現全身腐爛和因此產生的惡臭常常令人惡心至極,所以它也是人類迄今見過的最惡心的疾病。

對天花這個可怕的敵人,人類始終不停地在探尋消滅它的武器。十八世紀中葉,英國的一位叫愛德華·詹拉的鄉村醫生,在一次實驗中不經意地發現,溫和的牛痘劑量可以使人產生免疫力對抗致命的天花病毒。他從牛痘中提取了世界上第一支殺死天花病毒的疫苗,事實上牛痘疫苗也是人類對付天花病毒的唯一武器。但遺憾的是,愛德華·詹拉的偉大發現在當時卻遭到多數人的嘲笑,人們難以相信,一個無名的鄉村醫生會開創改變人類歷史的奇跡。坦率說,這種愚蠢人類已經不是第一次犯了,也不是最後一次。和被當眾燒死的布魯諾相比,僅僅被人嘲笑的詹拉確實要幸運得多了,但對全人類來說,這卻是一個巨大的不幸。

對詹拉的嘲笑沒有應該地在短時間內得到制止,而是直到200年後的1966年5月,世界衛生組織終於通過了一項裏程碑式的決議:要依靠“牛痘疫苗”和不多的“200萬美元”,在世界範圍內徹底消滅天花!

當時全球每年患天花的病人有一千多萬,如果要徹底消滅天花,就意味著要給所有天花患者,包括他們周圍的所有人都註射牛痘疫苗,這個人數達十億之多。這些人分布在世界各大洲,主要集中在一些充滿饑荒和戰爭的國家或地區,而且因為羞於見人,那些天花患者常常把自己藏匿起來。所以,要完成消滅天花的任務,可想有多麽困難。當時許多科學家都認為這是不可能的,甚至連世界衛生組織的總督也深表懷疑。

但誰也想不到,在具體實施過程中,這項工作並沒有想象的那麽艱難。雖然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但總的來說顯得異乎尋常的順利,不論是發達還是落後國家,不論是政府官員還是黎民百姓,人們對圍剿天花的“戰役”表現出了一種簡直難以想象的大同和博愛精神。這從另外一方面也說明了天花給人類投下的陰影有多大、多深。

任何戰役都會誕生一些英雄。在這場特殊“戰役”中誕生的英雄是無數的,世界上著名的有馬亨·德拉辛、西羅·垮德盧思、比爾·福奇、尼可爾·格拉塞特等。其中唐拉德·亨德森完全稱得上是英雄中的英雄,他不但是消滅天花計劃的倡導者,也是具體實施圍剿“戰役”的組織者。

“戰役”持續的時間是漫長的。但“槍聲”一年比一年稀落下來,到了七十年代中期,“槍聲”已變得零星。為了找到所有天花患者,世界衛生組織最後采用了重金懸賞的辦法。應該說,這一辦法獲得了絕妙的效果,它使那些深藏不露的天花患者都成了“甕中之鱉”。

1977年,人們在索馬裏找到了最後一例天花患者。

1980年,世界衛生組織宣告:天花已經絕跡!

今天,我們每一個人手臂上無一例外都有一塊指甲一般大小的痘疤,這是人類為消滅天花而共同刻下的記號。

消滅天花,是世界醫療史上的一大奇跡,所有參與這項工作的專家和醫療工作者都認為這是他們一生中幹的最偉大的一件事。


至七十年代末,天花這一猖獗幾個世紀的病魔終於施盡了往日的威風,它的每一個病毒都被人類束手就擒,裝入瓶子,有的成了博物館的展品,更多的被關在世界各地的實驗室裏,成了科學家進行探索、研究的玩物。

如果那時大家意見一致,徹底銷毀天花病毒只是舉手之勞。在每年兩度的日內瓦“世衛會”上,不乏有人指出:保留天花病毒,哪怕是在封閉的實驗室裏,都是危險的,所以要求把留存在世上的天花病毒統統銷毀掉。但也有人希望保留它,讓科學家和時間共同來解開它罕見的“恐怖之謎”。爭論的結果是沒有行動,還在繼續爭論。與此同時,災難卻降臨了。

事情發生在伯明翰的一家研究天花和其他痘病毒的實驗所裏,具體說是保存天花病毒的實驗室的樓上房間裏,這裏是醫務攝影師詹內特·巴克的辦公室。誰也不知道樓下的天花病毒是怎麽從瓶子裏竄到巴克那裏去的,也許是病毒泄出瓶子後,沿氣道或什麽管子向上運動,鉆進了巴克的辦公室,使她不幸成了世界上為天花奪走性命的最後一位天花病人。

這一事件的發生,促使世界衛生組織把爭論雙方的意見折中作出了一個決定:世界各地實驗室不再保存和研究天花病毒,所有天花病毒都必須集中保存到美國“亞特蘭大疾病控制中心”和前蘇聯“莫斯科病毒預防研究所”。這兩家全世界最安全的研究機構,都置身在人群以外數百公裏的荒涼中,與世隔絕,鮮為人知。在那裏,科學家們每天穿著加壓的宇航服,戴著面罩,背著氧氣筒,像在遙遠的月球上一樣,謹慎地和可怕的天花病毒打著交道。

即便這樣,人們還是提心吊膽,因為它畢竟不在月球上,只是在離人群稍遠的某個角落裏。這個角落對那些無所不為的恐怖分子來說不是無法抵達的。無論從哪方面說,天花病毒向來就是制造世界恐怖的頭號武器,人們沒有理由不擔心恐怖組織喪盡天良地拿它來威脅人類,制造極端恐怖。

當天花病毒和恐怖分子的話題越絞越緊時,西方一些政治家要求銷毀天花病毒的態度變得越發強硬。1984年初,世界衛生組織在美國和前蘇聯有關官員的建議要求下,第一次作出了銷毀天花病毒的決定,銷毀時間明確為:1993年底。

之所以留有將近十年時間,是迫於某些科學家的強烈呼籲,因為人類依然生活在其他疾病的恐怖中。一些科學家堅信,只要敲開天花病毒的“恐怖之謎”,就能幫助人類擺脫眼前某些不治頑癥。

但屬於他們的時間並不多。


光陰荏苒,轉眼到了1993年年底,有關天花病毒的研究工作並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但銷毀天花病毒的最後期限已不容置疑地臨近了。國際專家委員會為此制定了銷毀它的詳細時間、地點,包括手段——采用全密封高壓消毒鍋,加溫至120度,煮燒45分鐘。

眼看著天花病毒即將統統訣別人類,但就在這節骨眼上,科學家們對它的研究獲得了破天荒的進展,他們驚訝地發現:天花病毒有和人類相對應的基因序列。進一步探尋,科學家又發現:天花病毒具有偷取人體免疫和炎癥反應指令和模擬人類基因的特異功能。

這簡直令人目瞪口呆!

我們知道,人體的免疫過程是依靠一個精微的信息系統來完成的,當細胞受病毒感染後,它們會發出呼救信號,大量蛋白分子從感染細胞中蜂擁而出,將周圍健康細胞表面整齊排列的感受器紛紛鎖住,並把報警信號傳給健康細胞,讓它們產生發燒、炎癥,甚至自毀,致使病毒不能傳播。

但天花病毒卻具有制造人體細胞感受器的神奇功能,這樣當呼救信號傳及健康細胞時,天花病毒制造的偽感受器就可能將它截獲,致使呼救信號完全中斷,健康細胞因此難以作出發燒和炎癥反應,從而使天花病毒得以生存下來。

免疫系統是人體抗擊和圍殲任何入侵細菌和病毒的防衛機制,它所具備的奧秘和覆雜性,雖然科學家們經過了上百年的研究,卻依然一無所知。而天花病毒通過在人類身上幾千年的盤踞和肆虐,已經悄然揭開了人體免疫系統的秘密:這在其他任何病毒中都是可望不可即的。至此,科學家們更加堅信,天花病毒對人類是無價之寶,不應該把它銷毀。

毫無疑問,通過研究天花病毒在人體免疫系統中的動作“原理”,人類就有可能探尋到人體免疫系統的工作原理,從而有助於我們研制出對抗其他感染的新藥。由此可見,對天花病毒特異功能的發現,其意義太重大了。於是原本的“訣別行動”隨之而擱淺下來。科學家們靠自己辛勤耕耘出來的豐碩成果贏得了進一步利用天花病毒的寶貴時間。但對要求銷毀天花病毒的人來說,等於是延長了他們的恐怖時間。

探尋天花病毒奧秘的工作一刻也沒有停止,同時要求銷毀天花病毒的呼聲也一刻都沒有中止。人類在對天花病毒銷毀與否的態度上始終存在著矛盾,但不管怎樣,矛盾的雙方都希望在規定銷毀的最後期限內,能將天花病毒的特異功能占為人類己有。

然而,這又談何容易。

正當科學家們開始日漸了解天花病毒覆雜的結構,思索從中我們可以學到什麽東西的時候,有關銷毀天花病毒的討論也日漸趨於一致。

1996年5月24日,世界衛生組織再次明確了銷毀全部天花病毒的最後期限日:1999年6月30日!


要想打開一個未知世界,三年時間當然談不上寬裕。

在緊迫的時間面前,無論是美國還是俄羅斯的科學家們,都一刻不停地進行著非常緊張又細致的探尋工作。在美國,一家生物技術公司投資了上億美元用來研究天花病毒的特異功能,希望從中引出一種全新的制藥和治療方法。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經過反覆探索,一種模擬天花病毒偷取人體免疫指令而研制的新藥終於誕生了。這種藥對類風濕性關節炎和心臟病具有全新的療效!

如果說科學家是催生這種新藥問世的父親,那麽天花病毒就稱得上是孕育這一新藥的母親。新藥成功問世這一消息傳到地球的另一邊,讓俄羅斯的科學家們也激動不已。確實,在這個世上,對天花病毒抱有熱情的人似乎正在變得越來越少,而且規定的最後期限也正在日夜逼近。新藥誕生在這個時候,無疑是對那些準備死守銷毀期限不放的人,尤其是一些蒙受恐怖組織巨大壓力的政治家敲響了“放寬期限”的警鐘。

事實上,人類對天花病毒寶貴價值的發掘工作,至此僅僅是才剛開始。科學家們發現,天花病毒大約有50~100種基因與人體防禦系統相互作用,現在他們才研究了十多種基因;而用來開發治療類風濕關節炎和心臟病新藥的基因只是其中的兩種而已,剩下的基因已有某種跡象表明,將為我們攻克白血病、急性艾滋病及大腦疾病提供非它莫屬的幫助。至於還有的很多種基因,目前誰也不知道裏面包藏著什麽寶貝。一些科學因此就嚴正指出:如果就這樣銷毀它就等於焚書;這本書人類還遠遠沒有讀完呢;這本書裏說不定珍藏人類戰勝疾病的無限希望。

但要求銷毀天花病毒的聲音也不是無力的,他們認為:燒掉“這本書”等於燒掉人類對恐怖組織的一大恐懼,而留下它等於留下了心腹之患。一旦天花病毒落入恐怖分子手中,就可能給人類帶來災難。在美國,30歲以下的人幾乎都未接種牛痘,這些人對天花病毒沒有任何免疫能力。天花病毒一旦投放在這些人中間,就完全可能造成一起世界範圍的天花災難。這種災難的降臨,其危害將是無法估量的,即便以“這本書”全部的無價之寶來抵償也難以償清。

如果說這聲音更多的是西方某些政治家發出的,那麽在科學家中間也不乏要求銷毀天花病毒的呼籲聲,他們的理由是:現在整個天花病毒全都被克隆成質體和基因序列,所以有關貯存在天花病毒中的信息完全可以通過研究它的克隆基因來獲得。這也就是說,保留天花病毒已純屬多余。

應該說這個呼籲銷毀的“聲音”是有相當威力的,在它的作用下,銷毀天花病毒似乎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但要求保留天花病毒的人同樣找到了反駁的有力武器,他們指出:即便銷毀了保存的天花病毒,也不是絕對的銷毀了。因為一些埋葬在冰雪中的天花患者的死屍隨時都會暴露出來,在這些屍體上極可能藏有活性的天花病毒。此外,從世界各地的實驗室來說,也不能徹底排除有秘密保存天花病毒的,一位叛逃到美國的俄羅斯間諜說:據他了解,俄羅斯至少還有兩個實驗室偷偷地保存著天花病毒。

還有,最近有科學家發現,猴子身上的一種痘病毒在血緣上與天花非常相似,雖然它現在還沒有直接危害人類,而且其傳染性很差,但誰又能保證它不會變化,不會給人類再次帶來天花。

更主要的是,現在DNA的合成專家可以在一夜之間制造出1000個DNA的核甘酸。在不久的將來,以這些核甘酸合成天花病毒不是不可能的。這就是說,天花病毒事實上已經到無法銷毀的地步了,你今天銷毀它,明天就可能有人將它重新制造出來的,而且新合成的天花病毒必將更加危險可怕,因為它是一種新的病毒。

以上種種理由表明,銷毀美國和俄羅斯兩大研究所裏的天花病毒是不可取的,因為這並不能達到徹底銷毀天花病毒的目的。換言之,既然這樣做不能達到徹底銷毀天花病毒的目的,這樣做又有何必要呢?

不論是呼籲銷毀也好,還是要求保留也罷,雙方的理由都是充分的。在雙方沒有絕對說服、壓倒對方的情況下,出現一些對抗行為是難免的。錄用以下這組資料是最能說明對抗的激烈的──

1999年4月,美國首先向世界衛生組織發難,宣布:他們將更改銷毀天花病毒的最後期限,繼續保留一段時間。

1999年5月,世界衛生組織申明:銷毀計劃不可更改,美俄雙方必須在原定期限內,即在本年度6月30日前全部銷毀天花病毒。

1999年6月,世界衛生組織又重申這一要求。

幾天後,俄羅斯也向世界衛生發難,表示他們也不願意這樣做。

美俄雙方的堅決態度,促使世界衛生不得不再次更改銷毀時間,將最後期限改為:2002年12月31日。

這是對是錯,沒有人知道,也許只有上帝知道。

天花,這個曾經給人類帶來巨大災難和恐怖的惡魔,今天,它雖然已被人類完全制服,卻依然讓人類感到無所適從的頭痛和隱隱的不安。但願人類為它作出的巨大付出,會成為以後它給人類帶來巨大福音的砝碼。

1999年12月15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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