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起身站在馬車裏,望了望四周,看見百老匯街、第六大街和第三十四街的交叉口那大片地段給各式各樣的貨車、卡車、馬車、搬運車和街車擠得水泄不通,有如一個二十六英寸腰圍的姑娘硬要紮一根二十二英寸的腰帶一樣。


老安東尼·羅克韋爾是已退休的“羅克韋爾的尤雷卡肥皂”的制造商兼廠主。他正從第五大街私邸的書房窗口向外張望,露齒而笑。住在他右邊的鄰居G·範·斯凱萊特·薩福克—瓊斯是貴族俱樂部成員,正從家裏出來,走向等候他的汽車。同往常一樣,他朝這座肥皂宮殿正面的意大利文藝覆興式的雕塑侮辱性地皺了皺鼻子。

“自命不凡的倔老頭兒,你拽什麼!”前任肥皂大王品評道。“你這個外來客內斯爾羅德一不留心,伊登博物館遲早會把你這老王八收進去。這個夏天,我要把我的房子粉刷成紅白藍三色,瞧你那荷蘭鼻子能翹多高。”


安東尼·羅克韋爾呼喚傭人歷來不按鈴。他走到書房門口,叫道,“邁克!”那嗓門有如當年曾震破過堪薩斯大草原的蒼穹。

“告訴少爺一聲,”安東尼吩咐應召而來的仆人說,“叫他出門之前來我這兒一趟。”

小羅克韋爾走進書房時,老頭子丟開報紙,光滑紅潤的寬臉盤上帶著慈愛而又嚴肅的神情打量著兒子。他一只手揉亂了滿頭銀發,另一只手則把口袋裏的鑰匙弄得響個不停。

“理查德,”安東尼·羅克韋爾說,“你用的肥皂是花多少錢買的?”

理查德離開學校才六個月,聽了這話微覺吃驚。他還拿不準這老頭子的分寸。這老頭子總是像初入社交界的少女一樣,時不時地問你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大概是六美元一打,爸。”

“你的衣服呢?”

“通常是六十美元左右。”

“你是上流社會的人,”安東尼斬釘截鐵地說。“我聽說現在的公子哥兒都用二十四美元一打的肥皂,穿的衣服突破百元大關。你有的是錢,可以像他們那樣胡花亂用,但你始終正正經經,很有分寸。現在,我仍舊使用老牌尤雷卡肥皂,這不僅僅是出於感情問題,而且也因為這是最純粹的肥皂。你花十美分以上買一塊肥皂,買的只是蹩足香料和包裝招牌。不過,像你這個年紀,有地位有身分的年輕人用五十美分一塊的肥皂也夠好了。正如我剛才所說,你是上流社會的人。人們說,三代人才造就一個上流人物。他們錯了。有了錢辦什麼事都很靈便,就像肥皂的油脂一樣潤滑。錢使你成了上流人物。啊,差點也使我成了上流人物。不過,我幾乎同住在我們兩邊的荷蘭佬不相上下,語言粗俗,行為古怪,舉止無禮。他們兩個晚上連覺也睡不著,因為我在他們中間購置了房地產。

“有些事情即使有了錢也辦不到,”小羅克韋爾相當抑郁地說。

“現在別那麼講,”老安東尼驚愕地說。“我始終相信錢能通神。我查遍了百科全書,已經查到字母Y,還沒有發現過金錢辦不到的事;下星期我還要查補遺。我絕對相信金錢能對付世上的一切。你倒說說,有什麼東西是錢買不到的吧。”

“舉個例吧,”理查德有點怨恨地說,“有錢也擠不進排外的社會圈子。”

“啊哈!是這樣嗎?”這個萬惡之源的金錢擁護者雷霆般地吼道。
“告訴我,要是首批阿斯特人沒錢買統艙船票到美國來,你的排外社會圈子又會在哪兒呢?”

理查德嘆了嘆氣。

“這正是我打算要給你談的事,”老頭子說道,聲音緩和了下來。
“我叫你來就是為了這個。最近,你有點不對勁,孩子。我已經註意觀察你兩個星期了,說出來吧。我想,在二十四小時內,可以調動一千一百萬美元,房地產還不算。要是你的肝病發了,《逍遙號》就停泊在海灣,而且上足了煤,兩天時間就可以送你到巴哈馬群島

“你猜得不錯,爸;相差不遠啦。”

“啊,”安東尼熱情地問,“她的名字叫什麼?”

理查德開始在書房來回踱步。他這位粗魯的老爹爹如此關切同情,增強了他講實話的信心。

“幹嗎不向她求婚呢?”老安東尼追問道。“她一定會撲進你的懷抱。你有錢,人又漂亮,又是個正經小夥子。你的兩手幹幹凈凈,從沒沾上一點兒尤雷卡肥皂。你又上過大學,不過那點她不會在意的。”

“我一直沒有機會呀,”理查德說。

“制造機會嘛,”安東尼說。“帶她上公園散步,或者駕車出遊,要麼做完禮拜陪她回家也可以。機會,多的是嘛!”

“你不知道現在社交界的狀況,爹。她是社交界的頭面人物之一,她的每小時每分鐘都在前幾天預先安排妥當了。我非要那個姑娘不可,爹,否則這個城市會變成腐臭的沼澤,使我抱恨終身。我又無法寫信表白,不能那麼做。”

“呸!”老頭兒說。“你是想對我說,我給你的全部錢財都不能讓一個姑娘陪你一兩個小時嗎?”

“我開始得太晚了。她後天中午就要乘船去歐洲待兩年。明天傍晚,我能單獨和她待上幾分鐘。現在,她還住在拉齊蒙特的姨母家,我不能到那兒去。但允許我明天晚上坐馬車去中央火車站接她,她乘八點半到站的那趟火車。我們一道乘馬車趕到百老匯街的沃拉克劇院,她母親和別的親友在劇院休息室等我們。你以為在那種情況下,只有六到八分鐘,她會聽我表白心意嗎?決不會。在劇院裏或散戲之後,我還有什麼機會呢?根本不可能。不,爸,這就是你的金錢解決不了的難題,我們拿錢連一分鐘也買不到;如果可能的話,富人就會長生不老了。在蘭特裏小姐啟航之前,我沒希望同她好好談談了。”

“好啦,理查德,孩子,”老安東尼快活地說。“現在,你可以去俱樂部玩了。我很高興你的肝臟沒鬧毛病,不過別忘了常常去神廟,給偉大的財神爺燒香跪拜求保佑。你說錢買不到時間嗎?唔,當然,你不能出個價錢,叫永恒包紮得好好的給你送到家門口,但是,我已經見過,時間老人穿過金礦時,被石塊弄得滿腳傷痕。”

那天晚上,一個性情溫和、多情善感、滿臉皺紋、長籲短嘆、被財富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女人,埃倫姑媽來看望她的弟弟。安東尼正在看晚報。他們以情人的煩惱為話題議論開了。

“他全告訴我啦,”安東尼說著,打了一個呵欠。“我告訴他,我在銀行的存款全都聽他支配,可他卻開始貶責金錢,說什麼有了錢也不管用。還說什麼十個百萬富翁加在一起也不能把社會規律動上一碼遠。”

“哦,安東尼,”埃倫姑媽嘆息說,“我希望你別把金錢看得太重了。涉及到真情實感,財富就算不了一回事。愛情才是萬能的。要是他早一點開口就好啦!她不可能拒絕我們的理查德,只是我怕現在太遲了。他沒有機會向她表白。你的全部錢財都不能給兒子帶來幸福。”

第二天傍晚八點鐘,埃倫姑媽從一個蛀蟲斑斑的盒子裏取出一枚古雅的金戒指,交給理查德。

“今晚戴上吧,孩子,”她央求說。“這戒指是你母親托付給我的。她說,這戒指能給情人帶來好運,囑咐我當你找到意中人時,就把它交給你。”

小羅克韋爾鄭重其事地接過戒指,在他的小指上試了試,只滑到第二指節就不動了。他取下來,按照男人的習慣,把它放進坎肩兜裏,然後打電話叫馬車。

八點三十二分,他在火車站雜亂的人群中接到了蘭特裏小姐。

“我們別讓媽媽和別人等久了,”她說。

“去沃拉克劇院,越快越好!”理查德按她的意願吩咐車夫。

他們旋風般地從第四十二街向百老匯街駛去,接著通過一條燈火繁若星辰的小巷,從光線幽暗的綠草地段到達燈光耀眼、陡如高山的建築區。
到第三十四街時,理查德迅速推開車窗隔板,叫車夫停下。

“我掉了一枚戒指,”他下車時抱歉似地說。“是我母親的遺物,我悔不該把它丟了。我耽誤不了一分鐘的,我明白它掉在哪裏的。”

不到一分鐘,他帶著戒指回到了馬車裏。

但就在那一分鐘裏,一輛城區街車停在了馬車的正前方,馬車試圖往左拐,又被一輛郵車擋住了。馬車夫朝右試了試,又不得不退回來,避過一輛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那兒的搬運家具的馬車。他想後退,也不行,只得丟下僵繩,盡職地咒罵起來。他給一夥糾纏不清的車輛和馬匹封鎖住了。
交通阻塞在大城市並不稀罕,有時突然發生斷絕往來。

“為什麼不趕路啊?”蘭特裏小姐心煩意亂地問。“我們要趕不上啦。”

理查德起身站在馬車裏,望了望四周,看見百老匯街、第六大街和第三十四街的交叉口那大片地段給各式各樣的貨車、卡車、馬車、搬運車和街車擠得水泄不通,有如一個二十六英寸腰圍的姑娘硬要紮一根二十二英寸的腰帶一樣。而且在這幾條街上還有車輛正飛速駛來,投入這一難分難解的車陣、馬陣之中,在原有的喧囂之中,又加進了新的咒罵聲和吼叫聲。曼哈頓的全部車輛似乎都擠壓在這兒了。人行道上擠滿了看熱鬧的紐約人,成千上萬,其中資格最老的人也記不清哪次的阻塞規模能與之媲美。

“實在對不起,”理查德重新坐下時說,“看樣子我們給堵死了。一小時之內,這場混亂不可能松動,都是我的錯。如果沒有掉戒指的話,我們……”

“讓我瞧瞧戒指吧,”蘭特裏小姐說。“既然無法可想,我也不在乎了。其實,我覺得看戲也無聊。”

那天晚上十一點鐘,有人輕敲安東尼·羅克韋爾的房門。

“進來,”安東尼叫道,他穿著一件紅睡衣,正在讀海盜驚險小說。

走進來的是埃倫姑媽,她的樣子好像一位頭發灰白的天使錯誤地留在了人間。

“他們訂婚了,安東尼,”她平靜地說。“她答應嫁給我們的理查德。他們去劇院的路上堵了車,兩小時之後,他們的馬車才脫了困。”

“哦,安東尼弟弟,別再吹金錢萬能了。一件表示真誠愛情的信物——一只小戒指象征著海枯石爛心不變、金錢買不到的一往深情,這才是我們的理查德獲得幸福的根由。他在街上把戒指掉了,便下車去找。他們重新上路之前,街道給堵住了。就在堵車的時間,他向她表白了愛情,最後贏得了她。比起真正的愛情來,金錢成了糞土,安東尼。”

“好呵,”老安東尼說。“我真高興,孩子得到了他想要的人。我對他說過,在這件事上,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只要……”

“可是,安東尼弟弟,在這件事上,你的金錢起了什麼作用呢?”

“姐姐,”安東尼·羅克韋爾說,“我的海盜正處於萬分危急的關頭,他的船剛被鑿沈,他太重視金錢的價值而決不會被淹死的。我希望你讓我繼續把這章讀完。”

故事本該在這兒打住了。我跟你們一樣,也熱切地希望如此。不過,為了明白究竟,我們還得刨根問底。

第二天,有個兩手通紅、系著蘭點子領帶、自稱凱利的人來找安東尼·羅克韋爾,立刻在書房受到接見。

“唔,”安東尼說,伸手去拿支票簿,“這一鍋肥皂熬得不壞。瞧瞧,你已經支了五千美元現款。”

“我自己還墊了三百塊哩,”凱利說。“預算不得不超出一點,郵車和馬車大多付五美元,但卡車和雙馬馬車提高到十美元。汽車司機要十美元,載滿貨的二十美元。可表演得真精彩啊,羅克韋爾先生?真幸運,威廉·阿·布雷迪沒有光臨那場戶外的車輛場景,我不希望威廉忌妒得心碎。根本沒有排練過呀!夥計們準時趕到現場,一秒鐘也不差。整整兩個小時堵得水泄不通,連一條蛇也無法從格裏利塑像下鉆過去。”

“給你一千三百美元,凱利,”安東尼說著,撕下一張支票。“一千美元是你的報酬,還你三百美元。你不至於看不起金錢吧,是嗎?凱利。”

“我嗎?”凱利說。“我能揍那發明貧困的家夥。”

凱利走到門口時,安東尼叫住了他。

“你註意到沒有,”他說,“在交通阻塞那兒有個赤身露體的胖娃娃手拿弓箭在亂射嗎?”

“怎麼,沒有呀,”凱利莫名其妙地說。“我沒註意到。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那樣,也許我還沒有趕到那兒,警察早已把他收拾了。”

“我想,這個小流氓是不會到場的,”安東尼咯咯笑道。“再見,凱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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