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城鎮化的發展,鄉村的交通便捷起來,現代化建設進程加快。鄉村人口流向城鎮,留守者孤獨在村口,傳統的鄉村文化衰落,悠然的鄉韻流失。


牧笛搖曳

傳統的鄉村幾乎每戶都養有耕牛,至少兩三家合有一頭,用以耕地或者拉車。牛歡雞鳴,啼開鄉村的晨霧。莊戶人家每天早晚各放牛一次。牧童騎在牛背上,悠然地吹著牧笛,邀約夥伴,放牛進山。牛在山坡上吃草,牧童們盡情玩耍。用野棉花桿裁制成一拃長的小棍棒、勾、雙叉、三叉等,不同形狀的叉桿代表不同的數值,手心手背拋接抓取,看哪個贏取的多。用樹皮制作喇叭,砍下號筒桿制作成長號,吹響童真的雲天。高台跳水,深潭戲水,燕子踩水,狗刨水,鉆迷拱,水底藏找石塊,“三國抓兵”,打水仗,騎著水牛在潭中遊蕩,玩出千般花樣。這放牛哪裏是輔助性勞動,分明是大眾遊樂。沒有養牛家庭的娃兒總是央求家長養一頭牛,好去和小夥伴們一起放牛玩耍。

這些童真野趣都成為遙遠的過去。現在鄉村的耕牛蛻變為稀有動物了。退耕還林,坡地都成為樹林。推廣雜交水稻種植,單位面積產量大大提高,大部分水田都改為旱作。旱地不用犁地松土,撒一些除草劑,就在板結的地塊下種。少量的水田,交費請來拖拉機耕,不像過去那樣駛牛打耙精心地三犁三耙。不再普遍養耕牛。或有一家養有耕牛,其他家庭如有零星地塊需要用牛耕,付費駛一天。鄉村有家庭養牛專業戶,一家養一大群,是集中放養的肉用牛。鄉村沒有了牧童悠悠,沒有了騎牛遊走牧笛搖曳在山路上,沒有了放牛玩耍戲水的樂趣。

放學路上

以前的放學路上是孩童們的遊戲場。放學啦,同學們蜂擁出校門,一路走一路玩。在路邊下打三棋、窩子棋,趕“三六九”,打跪巖。玩抓子遊戲,輕拋抓接石子,一邊玩一邊念誦歌羅句。打陀螺,以棕葉鞭子抽打,互相撞擊,比賽,玩得入迷。爬樹掏鳥窩,竄田捅黃鱔捧泥鰍,下河摸魚,在河裏戲水、打水仗。玩過一段路,要分路了,兩條路的孩童們對打嘴仗,甩石子對打。模仿電影裏的戰鬥雙方,一方孩童迂回到對方一路的山背後,出其不意。走過一段路,原來一夥的學生再分成兩路,又是對打。第二天到校後,又都是玩伴朋友。對打中充滿樂趣。

現在放學時,家長們一輛輛摩托車等在校門口,孩子一出來,就被接走。便捷的交通截斷了放學路上的樂趣。而且,每個班沒有多少學生,鄉村的學生大多數都到城裏上學去了,老人到城裏租房子或者買房子住,陪讀陪學。每到周末的放學,城裏開往鄉村的客班車格外擁擠,載的大都是周末回鄉村的學生。

以前的放學路上,有老師家訪的身影。一個老師走幾十裏路,將學校周圍的溝溝岔岔走了個遍,針對學生學習上的問題以及在學校的表現,與家長溝通交流,共同培育。現在的辦法是召開家長會,將家長召集到學校,統一講各種問題。有的學生有個別的特殊的問題,家長會後在教室排隊,分別與老師交流。

縫納編織

縫納編織是歷代農村婦女的基本功。女孩子八九歲開始學針工,十幾歲就有一手好針線功夫。

村婦將後園的苧麻皮收獲,泡水,一張張刮去粗皮,晾曬,破開,撕成細絲,搓成一根長長的細麻繩,泡軟,弄“熟”。唰唰納鞋底,一把一把納,似乎整天都在拉那一根麻繩。麻繩要盡量的長,納鞋底板少結頭,才緊紮、結實。收工後,休息時,趕場,開會,聊天的工夫,村婦總在納鞋底,將日月時光緊密地納在厚實的鞋底板上。那千層布底的鞋底,粘貼進多少情意,納進多麼深的感情!做全家人的一雙雙布鞋,碼放一筐。準備春節期間為來拜年的未婚夫打發的布鞋,一針一針納得密實,納進千般情意萬種風情。

自家種的棉花,軋花,吐棉籽,搟成棉花條,日夜紡棉紗。肥碩的紗穗子如同摞在西山口的月亮、星星。累積到一定數量後,繞紗,倒紗,漿紗,晾紗,再倒成大穗子。大家邀約一個日子,集中在場院,每人五六個紗筒排放在面前旋轉,二三十個村婦的紗筒排放彎彎一長溜。機匠將紗頭收攏,走過來,走過去,像將軍檢閱部隊。然後,在土織機上日夜趕織,織出布來。各家分回布段,為全家每個人縫制衣服。織花帶,一頭拴在腰間,一頭蹬在腳上。織撈鬥,日夜忙活,編織的撈鬥眼比溪溝的蝦多,比天上的星星密實。晚間,油燈下,男人叼著煙桿,悠悠吐出煙霧,扯著寡白。女人在密密縫制衣服,或者納著鞋底,或者在一針針織毛衣,或者在補衣服。老媽媽為兒子的一件衣服脫肩,剪除破爛後肩,配以相應的布塊,密密縫,針腳密實,顏色相配,又一件考究的藝術品。

工業的發展,將人們的這些手工勞動都替代了。現在,沒有人納鞋底,沒有人做鞋了,都是買的,各種跑鞋、運動鞋、布鞋、雨鞋,花樣百出。沒有人再紡棉花、織布,沒有誰再織毛衣。嶄新的半新的各種衣服褲子多得放不下,怎麼也穿不爛,再也沒有人補衣服。傳統的針工沒有了。

幫工還情

在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時代,鄉村商品經濟不發達,人們互相幫助,不計報酬。鄉村流行幫白工。誰家修建新房,誰家有紅白喜事,只要叫一聲,左鄰右舍和四道八處鄉鄰都齊聚幫白工。哪家缺勞動力,薅草趕不及,鄉場上組織一場薅草鑼鼓歌,幾位歌師敲鑼打鼓唱歌,眾鄉鄰集中幫他家突擊薅草。哪家沒有個事!誰沒有個難處!大家互相幫助,這叫斢手抓背互還情。昨天你幫我,今天我幫你。全方位關照,互相幫助。幫白工不計報酬。今天我幫助了你,不指望明天你幫助我。
還有換工形式的幫工。比如插秧等活計,一塊田必須一天內插完,不能放過夜插“冷水田”,得找人換工。今天給你家插秧,明天給我家插秧,後天給他家插秧,幾家換工,互相幫助,集中完成。

還換牛工呢。每一個人工換一個人工,一個牛工以兩個人工換。鄉場上,彭大先生家的牛工好,木匠、裁縫等各家都與他家換工。插秧那天,彭大先生在大家面前誇他的牛:“我這牛啊,不光能耕地,還能插秧,會做木匠活,會縫衣服。”大家都被當作牛啦。有人針對彭大先生怕老婆,詼諧地還擊:“牛都怕婆娘呢!今天早晨我來上工,那頭牛橫在路口,就不給我讓路,怎麼都不讓,一個婆娘過來,它趕緊就讓了。”這回擊很有力,大家笑得肚子疼。

改革開放以後,很多人走出鄉村,到東南沿海工廠打工,到城鎮開商店,跑運輸,辦實業,留在鄉村種地的人少了。你幫了他家,他家的主要勞力長期在外,不一定幫得了你家,很可能還不了你的情。幫工現象逐漸淡化,改以鈔票結算,按工日開錢,一手兩清。

與幫工換工相仿的還有人情往來。俗話說,欠債不欠情。誰家有紅白喜事,親戚朋友都匯聚祝賀或送別,送人情吃酒。辦喜事之家有賬本,記下誰送了多少。日後他家辦喜事,給還人情。現在,多數人都在外,其中很多人不能趕回家送人情,就托人送錢還人情。以前說,人到情到。現在的情況是,人到不了,人情成為金錢關系。

悠然趕場

集市最早興起於路口。四道八處的人們出讓多余的東西,交換需要的東西,在路口互通有無。漸漸的,在路口搭起棚子,修建房子。房子多起來,成為鄉鎮市場。交通方便對於市場興盛是十分重要的。

茫茫山鄉,山高路險,難以通行車馬,古時大多依靠水路。山鄉特產依靠肩挑背負,集中到水碼頭,船運往外鄉。各種輕工百貨經水路運到一個個碼頭,再肩挑背負到偏僻山鄉。

山鄉集市最早的功能是交易,趕場都是賣東西買東西的。聚集的人多起來,各種功能隨之發展。軋棉花,染布,縫衣服,打鐵加工農具,修理農具,編織,等等,逐漸發展起來。各種飯館、茶館、理發、洗澡、住宿、娛樂等服務業隨之發展起來。
人們匯集市鎮趕場,將需要加工的東西送到鋪子,等加工完成,取貨,再回家。等布染好,等鋤頭打好,完成工序需要一定時間。正如俗話所說,趕場打鐵,一天到黑。
在等取加工物件的時間裏,人們聚集一起,聊天,拉琴,講笑話,擺龍門陣,喝茶,打牌,喝小酒,不緊不忙的。不等加工物件的很多人也加入。市場興起說書、講故事、對歌等各種文化活動,還有打陀螺、打飛棒、射界雞、鬥蛐蛐、鬥牛、賽馬等各種體育比賽。到市鎮趕場,除了買賣,更多的是去會見親戚朋友,到市場去找相好、相親。市場的功能不斷豐富。

早先,人們從事采集、漁獵,逐漸轉為農耕。有的人農耕之余出賣多余產品,轉為專門的商人。山鄉集市,每五天逢場,有的三天。今天這裏逢場,明天那裏逢場。有的人修建起門面做買賣,流動商人轉到這裏那裏趕轉轉場。

農村實行合作化、人民公社化以後,對工商業也作了改造。人民公社集體所有的土地以外,在留給農民種菜的自留地的勞動,被稱作小生產,被界定為“小生產每日每時地產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的”。在市場交換被稱作黑市,做買賣被當作投機倒把,都是打擊對象。限制城市發展,將城鎮居民下放到農村。限制市場,將每三五天逢場,臨近幾個市鎮輪流趕場的場期,改為每十天逢場,所有市鎮統一在一個日子趕場。國家下達派購糧、派購豬任務,價格相當於市場的五六分之一,必須按定量完成,不能到市場買賣。

幾年的實踐證明,那些做法不利於發展生產,不利於城鄉人民生活,只有再改回每五天逢場,各市鎮輪流趕場。

多年以後,轉為市場經濟。

新的時代,形勢發展,新的經濟社會形勢沖擊著市鎮生活。交通大為改觀,機械化程度不斷提高。以前到幾十裏外趕場都是步行,現在十幾裏三五裏路程都是乘車。
傳統的鐵匠鋪、軋花行、染坊都消失了,鋤頭等農具由大工廠制造,不再有加工棉花和染布等作坊。人們不再需要等加工農具之類的,不再“趕場打鐵,一天到黑”。到市場的速度快了,花時間少了。經營運輸的車輛將趕場的人群在統一的時間內載運到市場,在統一的時間內將其運載回各個鄉村。客班車不是一天到晚跑運輸,時間太早和太晚運載零星客人不合算。趕場的人匆匆賣東西買東西,辦完事急忙趕車,不再逗留在市場,哪裏有時間閑談、喝茶、逗留、唱歌、聽說書!

於是,市場回覆到剛形成的原初狀態,僅僅是作為做買賣,其他的喝茶、飲酒、聊天、對歌等功能逐漸消失,減掉其文化意義,不再有悠然的文化功能。
親情年味

人們都說,鄉村年味濃。鄉村過年比城市更具人情味。如今,鄉村的親情年味也是漸行漸遠。

傳統的鄉村過年,不僅集中在吃團年飯,闔家守歲,辭舊迎新,拜年祝福,還散布在一進入臘月就準備過年的濃濃親情中。

殺年豬如同一個節日。豬吃叫,魚吃跳。殺年豬那天,請親戚朋友到場,吃新鮮肉,叫做“吃刨湯”,滿滿幾大桌。主人家眾多大人娃兒給客人勸菜夾肉,你夾,他夾,在客人碗裏堆冒尖,推辭,退讓,攔截,追擊,圍魏救趙,調虎離山,笑聲盈盈,吆喝陣陣,像戰場?像戲台?

磨年豆腐,家的溫情融融。夫妻雙雙,“你挑水來我澆園”。夫妻倆同握著磨把手,妻子邊磨邊往磨眼添黃豆,丈夫和妻子手扶著手,幾乎臉貼著臉,溫情的話兒咬在耳朵邊,說著,笑著,交談,眉目傳情,家裏的這種那種,娃兒的俏皮和笑鬧,田地的工夫,圈裏的牛羊雞鴨,說個遍。磨好豆漿後,丈夫燒火,妻子搖動搖架,過濾豆汁,親情的熱氣彌漫。

打年粑粑,匯集四鄰親情。天未亮明就開始,蒸糯米,上甑,一層層增添。打一大盆糯米飯,傾倒在木槽裏,熱氣騰騰。兩個壯漢以粑棰擠揉糯米粑粑,像牯牛抵角打架,揉得糯黏至極,舉棰交替捶打,粑棰掄上天,砸得地皮震,嘭嘭山響,扯起兩三尺長的絲帛,腰扯得像彎弓。一陣捶打之後,兩個粑棰一起摟,兩個婦女兜底,將白雲絲帛般的一大坨粑粑摟到桌案上,巧手出脫一個個圓溜溜的粑粑。擺放在方桌上,以一張方桌壓上,幾個娃兒在上面踩壓。將壓扁搟薄的粑粑攤放在門板上,冷卻後,每五個疊成一疊,挑運回家。這麼多道工序,往往是七八家匯集一起,打年粑粑,做年粑粑,是鄰裏親情的匯集,是親戚朋友感情的聚會。說說笑笑,嘻嘻哈哈,從年頭說到年尾,寨東寨西,天上地下,大人娃兒,洗衣緔鞋,打柴路上,放牛坡上,趕場的趣聞,古老的故事,打年粑粑匯集全年的說笑,扯白古今中外。一場年粑粑,從天剛亮一直打到天黑一陣。打年粑粑匯集豐收的一年,祈望更好的來年。

正月裏來,開門大吉,迎新納福。請來十幾個幫工,去給老丈人家拜年,有的挑擔子,有的背背簍,有的擡著擡盒,都紮著紅花,充滿喜氣和福氣。禮品中,除了酒、茶、點心、掛面、新衣、首飾,主要是豬腿和年粑粑。娃兒十一二歲締結姻緣,每年拜年,拜十來個年到成家,結婚後再接著拜年,真可謂是豬腿搭橋,年粑粑鋪路。
如今,人們都進城去打工、經商、辦實業,留守鄉村的主要是老年人,村道上行人稀疏,冷清了許多。專業分工,各持一行,過年肉或許買來。有些家庭殺年豬,想請親友吃新鮮年豬肉,人家在城裏在外地呢,路遠天長。年豆腐用機器磨和做,沒有了家人間的絮叨。年粑粑集中到作坊做,交錢取貨,再也沒有了邀約七八家一起打年粑粑的場面,沒有了親情笑鬧。分散在天涯海角、天南地北的人們,從千裏路外搶票擠車,匆匆忙忙往家趕,趕到家,闔家吃團年飯,給祖墳送香燒紙,全家人守歲,辭舊迎新。有的人或者有事,或者路太遠,或者搶不到車票,或者無法忍受那擁擠,沒能趕回家過年,委托別人背上豬腿和年粑粑去給老丈人家拜年。丈母娘嗔怪:老丈人家就缺你那點吃的麼?年的親情呢?

道不盡千年萬歲的濃郁年味啊!


作者簡介:楊盛龍,湘西人,土家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北京,發表文學作品千多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記憶》《二酉散簡》《心心相依——中華56個民族散記》等十多種,《中國當代文學史》等十多種文學史論著專節專題評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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