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遼太郎·真說宮本武藏(二)

這位漂泊的劍法家在天正十二年三月,出生於美作國吉野郡讚甘村宮本鄉。父親是新免無二齋。

無二齋似乎是個怪人。有一天,四十歲已過的無二齋在自己的房間削牙簽時,年幼的武藏(幼名弁之助)從紙門外進來,不停的嘲笑父親使用小刀的方式,到後來甚至開始詆毀父親的劍法。由此看來,武藏小時候(不,長大以後也一樣)並不是可愛的孩子。

雖然是自己的兒子,無二齋卻好像很討厭弁之助似的。被他那可惡的樣子激怒了,隨手把手中的小刀擲了過去,可恨的是弁之助卻靈活的閃開了。無二齋忍無可忍,隨即拔出腰間的短刀向弁之助用力擲去。

“這也躲得過嗎?”無二齋像對敵人一樣大喊道。

真是奇怪的父子。弁之助再次敏捷地閃開了,邊拔起插入柱子的短刀,邊大聲嘲笑自己的父親。如果這段《丹治峰均筆記》中的記載是事實的話,那麼武藏一家的血管裏就可能流著與瘋子只有一線之隔的奇異血液。

根據現存於宮本村及附近城鎮的平田家譜圖看來,鄉下武士新免無二齋是管轄這一帶(宮本村、中山村)的當地武士平田將監的長子。應該是武藏祖父的將監,出仕這一帶小領主新免伊賀守則重,並一直升到了家老之職。因受則重賞識,賜以“新免”之姓。宮本家的姓“新免”就是由此而來。

無二齋繼父親將監之後,為新免家服務。據說其驍勇無比,尤精於刀術,中年時開始鉆研捕快所用的鐵尺,開創了獨特的流風。一但對某種技藝發生了興趣,作官就變的索然無味了。無二齋遂辭去了新免家的職務,定居於宮本村,從此采用村名,通稱“宮本”。在武藏的家譜裏,“宮本”一姓終於誕生了。

這位無二齋是被足利幕府的末代將軍足利義昭賜以“日下無雙劍法術者”榮銜的高手。(不,是他自己這樣標榜的。)

當時是兵荒馬亂的戰國時代,京城的足利將軍到了義輝、義昭的時期,也不過是虛擁空位,連保護自己的性命都有問題。義輝聘請冢原卜傳為師習劍,得其真傳。被叛臣三好長慶包圍府邸時,將軍親自揮刀,奮戰而死。末代將軍義昭認為與其自己學劍,不如拉攏各國的劍客,可能的話,最好請他們擔任護衛。於是,便召集了各國的劍法家,對他們百般禮遇。那時,無二齋可能也正在京裏。所以奉召前去談論劍法。

“那麼,就和憲法比劍吧。”

憲法是吉岡劍法所的負責人。這個傳承京流劍術的家族是西日本的劍法名家,為足利將軍的“劍法所”主人,被義昭賜以“扶桑第一劍術”的頭銜。“憲法”是這京流傳世之家的世襲名字,可能是日後和武藏比劍的吉岡憲法的祖父(直光)或父親(直賢)。

憲法和無二齋說好以三回合決勝負。木刀一起,憲法立即獲勝。

“還沒完!”無二齋不肯認輸。

繼續比試的結果是後面兩回合由無二齋獲勝。從此,無二齋將這場決鬥視為畢生的榮耀,到處宣揚自己是“日下無雙劍法術者”。

然而他不曾轟動一時,反而困居美作、播磨交界的山麓小林,為了削牙簽而和年幼的武藏發生父子之間的爭吵。這是什麼緣故呢?想來“日下無雙劍法術者”說不定是他捏造出來的牛皮,或是他那偏激的個性招惹人厭,最後只能蟄伏於鄉下呢?

話說回來,這個人的妻子在牙簽事件之前不久便逃走了。無二齋的妻子叫率子,是從距離宮本村一個山頭的播州佐用郡平福村的土豪分家嫁過來的(率子是武藏的生母)。率子不知是畏懼無二齋的失常舉止而逃走,還是被他趕走。總之,會向自己的兒子投擲小刀的男人,可以想像他是如何對待妻子了。兩人終究不能白頭到老,此時的武藏已經三歲了。而離家出走的率子後來再嫁給播州人田住政久。

日後無二齋也再娶了於政為妻,他們兩人的墳墓現存於岡山縣苫田郡鏡野町川畔,但這是後人考證出來的。武藏自己的文筆那麼好,卻一直不談也不寫他幼年的事情,可能因為他是在難以言喻的覆雜、冷酷的環境中成長的吧。這在了解武藏的異常性格上是一項重要的資料。無二齋在天正十八年,死於山間的宮本村,武藏則成為了七歲的孤兒。其後,幼小的武藏在播州的親戚家轉來轉去,最後被寄養寺院中。而他那劍法家中罕見的教養,可能是這段期間奠定的基礎。但是那所寺院?師父又是誰?均不得而知。

在武藏十三歲那年,村中來了一個叫有馬喜兵衛的新當流劍客,全村沸騰般地談論著這位劍客。新當流是家康在三河時代所流行的一個流派,一個叫有馬時貞的劍法家流浪到三河,獲得了該流派的真傳,並深得家康的倚重。家康出於好奇而親自從他學劍,得其深意。後來時貞去世,家康不忍他家系斷絕,便名一個叫秋重的人當了時貞的養子,賜名“豐前守”,日後成為紀州德川家劍術師父。到了江戶中期,這個流派以紀州為中心廣為傳播。

來到播州的有馬喜兵衛可能屬於有馬豐前守一族。這個人如同當時的劍法家一樣,喜歡擺派頭,他在村裏的岔路口樹起一個貼了金箔的木牌,用毛筆黑鴉鴉地寫著「有意者可前來決鬥”幾個字,令村裏的百姓大為吃驚。

喜兵衛當然是為了武術家的修行,另一方面也兼有宣傳流派的意味。不過,在京都、大阪、江戶還有話說,在找不到武士的播州鄉下樹起貼了金箔的木牌,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恐怕他真正的目的是在當地露臉,獲得村長級人物的賞識吧!那可是戰國末期武術修行者的謀生之道呀。

可是喜兵衛很不幸,註意到這塊木牌的竟是十三歲的武藏。弁之助是劍法家的兒子,對喜兵衛所引起的騷動感到十分的不快,就用墨把牌子塗黑,並在旁邊寫了幾個字,大意是接受挑戰,然後就若無其事的回到了寺院。

不過,有馬喜兵衛沒想到是十三歲小孩搞的惡作劇,他很快的在木牌的旁邊圍了一個竹柵欄,當作比武的場地。並派使者到寺裏,傳達他接受挑戰的口信。最吃驚的是寺院的主持,他急忙趕到喜兵衛的住處道歉:“那家夥只是個小孩!請饒恕他吧。”然而喜兵衛卻不能說聲“算了”就作罷。這個時候要是退卻的話,消息傳到別的地方,恐怕就會變成“喜兵衛害怕小孩兒的挑戰而逃走。”

“和尚,這樣一來我會很沒有面子的!消息已經在附近傳開,會有很多的人來圍觀。為了我的名聲起見,希望他能在眾人面前向我當眾道歉。”

“這容易,我會揪著他的頭發前來向您叩頭的。”

比武的日子終於到了。和尚帶著弁之助來到有馬喜兵衛的面前,把武藏的脖子往下摁,說:“來,快道歉。”弁之助繃著臉,梗著脖子,一言不發地瞪著喜兵衛。喜兵衛下不來台,於是說:“小鬼,道歉吧。”

武藏突然揮動手中的橡木棒打了過去,被喜兵衛靈活的躲開了。“這回饒不了你!”喜兵衛一邊大喊著,一邊抽出長刀。但武藏把木棒一扔,叫道:“扭打。”或許他覺得比劍會輸吧,真是天生的打架材料。

“哦!扭打嗎?”喜兵衛也丟下了長刀,他覺得對方是小孩所以不太在意。

就在雙方扭在一起的一瞬間,弁之助以怪力將喜兵衛舉了起來,頭朝下往地面擲去,然後用橡木棒棒打想起來的喜兵衛的腦袋,直到打的吐出血團,滿地打滾仍不住手,就像打死青蛙一樣殺了喜兵衛。全村的人都對他的殘忍而戰栗不已。在他的《五輪書》中關於這一段的描寫只有:“余自幼研習劍法之道,十三歲時初次勝負。對手乃新當流之有馬喜兵衛。”

此後可能是在村子裏待不下去了。武藏就離開了寺院,到各國流浪。當時是豐臣秀吉侵略朝鮮的末期,天下疲弊,盜賊、浪人橫行。武藏或許也是其中之一。十六歲那年在但馬露過一面,殺了一個叫秋山某某的劍客。而這次對決並未留下詳細的記錄,就從武藏本人連對方的名字都記不得這一點看來,大概也不是什麼高明的劍法家。

這段時期就如幸庵所言,武藏“自我磨練劍術”。而武藏的一生從未學習過任何流派,也從未拜任何人為師,他的劍法是從屠殺出發的。而未經學習就根據實際格鬥建立體系的劍法家,大概只有武藏一個吧。

想一想,光是叫得出名字的劍法流派就有幾百個,各派都以覆雜精妙的招數自誇。但“誇示”只不過是各派的宣傳手法。柳生但馬守也說過:“一切招數、架勢皆無用之物。”畢竟,劍法是以刀劍的速度決定勝負的。快速的劍法需要卓越的運動神經、超人的力量、無畏的膽量三者兼備才能練成,而武藏就是這樣一個三者兼備的天才。武藏的劍法也唯有武藏本人適用。自然地,在他的影響之下誕生的武藏流、政名流、圓明流、二天一流等流派,雖都以這位不世出的天才為教祖,但在他死後卻也宣告了絕跡,而無法成為日本劍術的主流。這是因為要學習武藏的劍法,除了自己變成武藏之外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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