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弢(1913~1992),浙江鎮海人。著有《推背圖》、《晦庵書話》、《魯迅論集》等。近年出版有《唐弢文集》。

自負在中國不算一個壞名詞,而自大卻是例外的——那是脫俗入雅的法門。

“四民”之中,穿短衣的工農,赤臂露腿,率直勞苦,都是些粗野的“俗物”,壓根兒無法脫俗的;貿遷有無的是商人,勞務上別有雇用者,本身應該歸入於“長襠”一流,暴發以後,玩古董,弄字畫,頗有附庸風雅的意思,然而書香蓋不了銅臭,縱能脫俗,也不入雅;能夠脫於俗而入於雅的,首先得推士——也即現在所說的讀書人。脫俗,為的是“未能免俗”,入雅,因為他們畢竟還有一點幫閑湊趣的才情。

這才情又正是自大的底子。

自來名士近官,可見要自大,實際上是還得從“事大”入手的,所以讀書人大抵要投靠。權門之有清客,豪家之有篾片,就正是這緣故。下一局棋,做幾首詩,評騭書畫,月旦時人,看機會給主子捧兩句場,雖然肉麻,卻也有趣,是這些“事大”人物奉上的本領;至於臨下,卻別有一副尊嚴的臉孔——這時候他可要自大了——輕轉眼珠,慢搖身軀,說聲“不的”,便已掃蕩無余。因為他記起了自己的風雅的才情,讀書人的身分。用這來洗去剛才的肉麻。

下人們怎能不佩服呢?我想,古往今來,許多薄負時譽的名士,就正是這樣墊搭起來,脫俗入雅的。

晉朝的嵇康和阮籍,都是脾氣很大的人物,有人以為也含有自大的影子,這其實是冤枉的。不錯,嵇康動不動就要和朋友絕交,阮籍呢,一不小心,他就會藏起烏珠,送過眼白來,實在令人不好受。但他們其實是“過著孤僻的生活的作家”,雖自大而並不“事大”,永遠被摒棄於風雅的門外,只落得一個“狂”字終身的。而且前者還因此送了命。

倘要用一個名詞來概括這兩個人的脾氣,那也許就是自負吧,然而仿佛又並不是。

我應該怎樣說法呢?或者,……不說也罷。總之,像嵇康和阮籍那樣的文人,現在是並不很多的,倘有,也必須加以珍視。因為在上海,多的還是自大而又“事大”的腳色。幹脆去賣身投靠的且不說吧,明知賣身之可恥,卻因自大而不能不求“事大”的人們,也總在探頭探腦地跑近“橋”邊去,一個倒蔥,於是乎落了“水”。

看,現在他們很文雅地遊過去了。

10月26夜

選自《識小錄》初版本,1947年12月,上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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