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1951~),河北涿縣人,作家。著有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散文集《自言自語》、《我與地壇》、《務虛筆記》等。

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遊歷。這遊歷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誇耀。不過,但凡遊歷總有酬報:異地他鄉增長見識,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險阻錘煉意志,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癥”,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

坐上輪椅那年,大夫們總擔心我的視神經會不會也隨之作亂,隔三差五推我去眼科檢查,並不聲張,事後才告訴我已經逃過了怎樣的兇險。人有一種壞習慣,記得住倒黴,記不住走運,這實在有失厚道,是對神明的不公。那次擺脫了眼科的糾纏,常讓我想想後怕,不由得瞑揖默謝。

不過,當有人勸我去佛堂燒炷高香,求佛不斷送來好運,或許能還我各項健康時,我總猶豫。不是不願去朝拜(更不是不願意忽然站起來),佛法博大精深,但我確實不認為滿腹功利是對佛法的尊敬。便去燒香,也不該有那樣的要求,不該以為命運欠了你什麼。莫非是佛一時疏忽錯有安排,倒要你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惟當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貪迷。為求實惠去燒香磕頭念頌詞,總讓人擺脫不掉阿諛、行賄的感覺。就算是求人辦事吧,也最好不是這樣的邏輯。實在碰上貪官非送財禮不可,也是鬼鬼祟祟的才對,怎麼竟敢大張旗鼓去佛門徇私舞弊?佛門清靜,憑一肚子委屈和一疊帳單還算什麼朝拜?

約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約伯的信心前面沒有福樂作引誘,有的倒是接連不斷的苦難。不斷的苦難曾使約伯的信心動搖,他質問上帝:作為一個虔誠的信者,他為什麼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難?但上帝仍然沒有給他福樂的許諾,而是譴責約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難的意義。上帝把他偉大的創造指被約伯看,意思是說: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無比的現實,這就是你不能從中單單拿掉苦難的整個世界!約伯於是醒悟。

不斷的苦難才是不斷地需要信心的原因,這是信心的原則,不可稍有更動。倘其預設下絲毫福樂,信心變容易蛻變為謀略,終難免與行賄同流。甚至光榮,也可能腐蝕信心。在沒有光榮的路上,信心可要放棄麼?以苦難去作福樂的投資,或以聖潔贏取塵世的榮耀,都不是上帝對約伯的期待。

撒旦不愧是魔鬼,慣於歪曲信仰的意義。撒但對上帝說:約伯所以敬畏你,是因為你賜福於他,否則看他不咒罵你!上帝想看看是不是這樣,便允許撒旦奪走了約伯的兒女和財產,但約伯的信心沒有動搖。撒旦又對上帝說:單單舍棄身外之物還不能說明什麼,你若傷害他的身體,看看會怎樣吧!上帝便又允許撒但讓約伯身染惡病,但信者約伯仍然沒有怨言。

撒旦的邏輯正是行賄受賄的邏輯。

約伯沒有讓撒旦的邏輯得逞。可是,他卻幾乎迷失在另一種對信仰的歪曲中:“約伯,你之所以遭受苦難,料必是你得罪過上帝。”這話比魔鬼還可怕,約伯開始覺到委屈,開始埋怨上帝的不公正了。

這樣的埋怨我們也熟悉。好幾次有人對我說過,也許是我什麼時候不留神,說了對佛不夠恭敬的話,所以才病而又病,我聽了也像約伯一樣頓生怨憤——莫非佛也是如此偏愛恭維、心胸狹窄?還有,我說約伯的埋怨我們也熟悉,是說,背運的時候誰都可能埋怨命運的不公平,但是生活,正如上帝指給約伯看到的那樣,從來就布設了兇險,不因為誰的虔敬就給誰特別的優惠。

可是上帝終於還是把約伯失去的一切還給了約伯,終於還是賜福給了那個屢遭厄運的老人,這又怎麼說?

關鍵在於,那不是信心之前的許諾,不是信心的回扣,那是苦難極處不可以消失的希望呵!上帝不許諾光榮與福樂,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並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重病之時,我總想起已故好友周郿英,想起他躺在病房裏,瘦得只剩一副骨架,高燒不斷,潰爛的腹部不但不愈合反而在擴展……窗外陽光燦爛,天上流雲飛走,他閉上眼睛,從不呻吟,從不言死,有幾次就那麼昏過去。就這樣,三年,他從未放棄希望。現在我才看見那是多麼了不起的信心。三年,那是一分鐘一分鐘連接起來的,漫漫長夜到漫漫白晝,每一分鐘的前面都沒有確定的許諾,無論科學還是神明,都沒給他寫過保證書。我曾像所有他的朋友一樣讚嘆他的堅強,卻深藏著迷惑:他在想什麼,怎樣想?

可能很簡單:他要活下去,他不相信他不能夠好起來。從約伯故事的啟示中我知道: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實是一片空曠,除了希望什麼也沒有,想要也沒有。

但是他沒能活下去,三年之後的一個早晨,他走了。這是對信心的嘲弄嗎?當然不是。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許諾,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後的恭維,它的恩惠惟在渡涉苦難的時候可以領受。

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會有的心情。“人定勝天”是一句言過其實的鼓勵,“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才是實情。生而為人,終難免苦弱無助,你便是多麼英勇無敵,多麼厚學博聞,多麼風流倜儻,世界還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於無知無能的地位。

有一部電影,《愷撒大帝》。愷撒大帝威名遠揚,可謂“幾百年才出一個”。其中一個情節:他惟一傾心的女人身患重病,百般醫藥,千般祈告,終歸不治。愷撒,這個意志從未遭遇過抗逆的君主,涕淚橫流仰面蒼天,一聲暴喊:“老天哪!把她還給我,愷撒求你了!”那一聲喊讓人魂驚魄動。他雖然仍不忘記他是愷撒,是帝王,說話一向不打折扣,但他分明是感到了一種比他更強大的力量,他以一生的威嚴與狂傲去垂首哀求,但是……結果當然簡單——劇場燈亮,愷撒時代與電影時代相距千載,英雄美人早都在黑暗的宇宙中灰飛煙滅。

我也曾這樣祈求過神明,在地壇的老墻下,雙手合十,滿心敬畏(其實是滿心功利)。但神明不為所動。是呀,愷撒尚且哀告無功,我是誰?古園寂靜,你甚至能感到神明在傲慢地看著你,以風的穿流,以雲的變幻,以野草和老樹的輕響,以天高地遠和時間的均勻與漫長……你只有接受這傲慢的逼迫,曾經和現在都要接受,從那悠久的空寂中聽出回答。

有三類神。第一類自吹自擂好說瞎話,聲稱萬能,其實扯淡,大水沖了龍王廟的事並不鮮見。第二類喜歡惡作劇,玩弄偶然性,讓人找不著北。比如足球吧,世界杯賽,就是用上最好的大腦和電腦,也從未算準過最後的結局。所以那玩藝兒可以大賣彩票。小小一方足球場,滿打滿算二十幾口人,便有無限多的可能性讓人料想不及,讓人哭、讓人笑,讓翩翩紳士當眾發瘋,何況偌大一個人間呢。第三類神,才是博大的仁慈與絕對的完美。仁慈在於,只要你往前走,他總是給路。在神的字典裏,行與路共用一種解釋。完美呢,則要靠人的殘缺來證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願來證明。在人的字典裏,神與完美共用一種解釋。但是,向美向善的路是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路,你再怎樣走吧,“月亮走我也走”,它也還是可望不可及。

劉小楓先生在他的書裏說過這樣的意思:人與上帝之間有著永恒的距離。這很要緊。否則,信仰之神一旦變成塵世的權杖,希望的解釋權一旦落到哪位強徒手中,就怕要惹禍了。

惟一的問題是:向著哪一位神,祈禱?

說瞎話的一位當然不用再理他。

愛好偶然性的一位,有時侯倒真是要請他出面保佑。事實上,任何無神論者也都免不了暗地裏求他多多關照。但是,既然他喜歡的是偶然性而並不固定是誰,你最好就放明白些,不能一味地指靠他。

第三位才是可以信賴的。他把行與路作同一種解釋,就是他保證了與你同在。路的沒有盡頭,便是他遙遙地總在前面,保佑著希望永不枯竭。他所以不能親臨俗世,在於他要在神界恪盡職守,以展開無限時空與無限的可能,在於他要把完美解釋得不落俗套、無與倫比、不至於還俗成某位強人的名號。他總不能為解救某處具體的疾苦,而置那永恒的距離失去看管。所以,北京人王啟明執意去紐約尋找天堂,真是難為他了。

我尋找他已多年,因而有了一點兒體會:凡許諾實惠的,是第一位。有時取笑你,有時也可能幫你一把的是第二位。第三位則不在空間中,甚至也不在尋常的時間裏,他只存在於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體會了殘缺去投奔完美、帶著疑問但並不一定能夠找到答案的那條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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