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古人的相貌來,真是難講,佛經裏雖說過釋迦牟尼是丈六金身,可是按諸常情可也太怪了。就算以最小的漢尺來計算,一丈六也折合三百五十二公分,弟子問道時,豈不要爬上梯子。至於耶穌的容貌,在新約的四福音書裏全都沒講過半句話。只有現在存在土倫天主堂裏的那塊聖殮布上所存留的人影(與照片的底片相似,黑白與實物相反),可能是耶穌的真容──如有許多讀者願意聽聽,我也說得出來。現在姑且按下不表。

夫子的容貌

咱們的聖人是孔子,他老人家是怎麽個相貌在論語中沒有講。所有的記載全是距夫子生時數百年之後的。我舉出些例子來,諸位您細看看,可有這樣的人體沒有?

史記孔子世家,“生而首上圩頂”──頭上當中窪下去。

史記孔子世家索隱:“如屋宇之反,中低而四旁高。”──像倒過來的房子,當中癟,四周高。原文不說如碗如杯,單說如屋宇之相,一定不是圓的,而是四方的。四周不但高,而且高得很。幸而古人留發,在頭上梳髻。如果擱在現在,學校裏要推平頭,請問這樣的腦袋,那位理發師傅推得了;誰學過這手藝?再說他老人家萬一遇上了下雨天,一時沒戴帽子,頭頂上豈不聚水。進了屋子,偶一低頭,就有一大碗容量的水澆下來,正好澆濕了衣裳。

史記孔子世家:“身長九尺六寸,人皆謂之長人。”以一周尺折十九公分計算,合一百八十六公分,倒也合乎人情,如生在現在,確是打籃球的好手。

太平禦覽三百七十一卷內,引用春秋演孔圖,孔子之胸有文曰:“制作定,世符運。”春秋演孔圖是漢初之人所寫,那時候的人喜歡研究圖讖之說,既愛自己造謠言,也相信別人所造的謠言,順便把孔子說上幾句。天下那有人皮上生字之理。除非是刺上去的。孔子豈能幹這種事兒。

太平禦覽三百七十卷又引用春秋演孔圖:“孔子長十尺,大九圍。坐如蹲龍,立如牽羊,就之如昴,望之如鬥。”龍蹲著像什麽,沒人知道,因之,咱想不透孔子的坐相。牽羊不必用力,身子不須向前傾。大概他老人家腰桿筆直。昴和鬥全是古天文學上的星座名,可能形容他太高,你如湊近了和他說話,就要仰著脖子,像擡頭望天星一般。您瞧古人形容釋迦、孔子全十分高大,雖靠不住,可也能看出世人有仰慕高大之心。耶穌的身高如按聖殮布上的影像來看,是一百八十公分。您想他們三位聖人常在人群中講道,如果矮了,被眾人一圍,別說別人聽不見他講話之聲,連在哪兒都無人能知。豈不糟了。不過老夫身量也有一八〇公分,覺得除了在鄉下站著看廟前台上的歌仔戲和布袋戲之外,實不覺有任何方便之處。曾在拙著“馬後炮”書內寫過一篇“長人的煩惱”,不多廢話了。

大平禦覽三百六十七卷,引用孝經援神契:“孔子海口,言若含澤。”海口言其嘴大,澤者水也,“含澤”許是口中多水也。嘴大而口水多,說話時口水必然四射,對面的那一位正擡著頭──“望之如鬥”。豈不要被噴得一頭一臉。聖人最重禮貌,絕不能如此吧。也許我解釋錯了。澤又作滑潤講,那也不對。老聖人從不油嘴滑舌。只有老蓋仙倒許靠此為生。

太平禦覽三百六十七卷引用孝經鉤命訣:“仲尼鬥唇,舌理七重。”這形容可太古怪了。鬥唇大概指方形的嘴唇。不至於跟鬥那麽大。舌理是舌上有七條漣漪狀排列的紋。這還不夠稀奇。又引用原書說:“仲尼虎掌,是謂威射。”關於虎掌我可最熟悉不過,掌上有一塊厚厚的凸字形的肉墊。人掌那有這等怪相的。孔子一生以仁恕為本,也不打架,要虎掌何用?這本孝經鉤命訣現已失傳,在宋初編太平禦覽時尚有,被引用了幾句,大概這本書是講看相的。我這兒所寫太平禦覽引用的書名,全失傳久矣了。

孝經鉤命訣裏又說:“胸應矩,是謂儀古。”上句許是說孔子的胸是方的──我不知是平方還是立方,以前者較近乎人體。下句咱不懂,許是古代看相的術語。又引原書說:“龜脊,輔喉,駢齒,面如蒙倛。”龜脊是形容背有點駝,總不能說老聖人的背上有龜蓋之紋吧!(古人尊龜,和後世不同。)輔喉是什麽樣子的?我不知道。駢齒是說上下顎各有雙排的牙齒。這是不可能的。如牙齒雙排,那上下顎骨非加倍的厚才行。因此口腔的容量非縮小不可。那麽舌頭放到何處去?所以駢齒可能是畸形,在門齒之處生了臼齒,看上去像雙排似的。至於“蒙倛”是啥?他是遠古求雨用的土偶,面貌想必高明不了。這些描述都是鉤命訣的著者故意拿孔子開玩笑之作。這類已失傳的怪書,都是漢初的人偽托古人所作。

諸位!您瞧瞧以上這些怪話,把聖人形容成了恐怖片中的怪物,可稱無一語可靠。僅史記裏的長人之說尚為可信,在史記孔子世家中提到有位鄭人問子貢道:“東門有人,其顙(兩頰)類堯,其項(脖子)類臯陶,其肩類子產,然身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未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您瞧瞧這段文章,鄭人所說的先是形容孔子是古聖今賢的綜合體,僅比夏禹的登山涉水略差一點兒。末一句是描述聖人找不到歸宿之處。孔子也很幽默,說:“像聖人倒未必。像喪家之狗倒是真的!”聖人能拿原讓開玩笑,說他老而不死謂之賊,也受得了別人拿他開心。成天板著面孔的儒家並不是聖人之道。可惜我生不逢辰,如趕上他在世之時,自古相傳的七十二賢人,必然早改為七十三了。

吳道子的畫

說罷了書上記載的孔子容貌。我們再看看古代畫圖上的孔子遺容。至於現在街上賣的塑膠做的,水泥鑄的無非根據古人所畫,不必討論。幫他們推銷了,未必來謝,批評了倒會惹出麻煩來,故“蓋仙之道,貴乎慎言”。有時固可口若懸河,有時也會閉緊嘴唇,要因時而異,擇宜以處。

從前在大陸上有張最流行的聖像,是曲阜孔廟裏的一座石碑,約有六尺高,刻著一幅大像,在像的左下方有清清楚楚五個楷書大字“唐吳道子筆”(圖一)。我在民國二十年時曾到過曲阜的孔廟,那裏有許多攤販,全是賣碑帖拓片的。那時物價低廉,我花了一塊錢,買了一厚疊的墨塌拓片,其中當然有這張像。那時我萬沒想到會來台灣一住三十多年,舊日文獻竟少得可憐。我那一疊當日不值錢的拓片,現在竟渺不可尋。近年出的孔子書也不少,可是只有張其昀先生著的“孔子新傳”裏搜集的圖片最多,講解也扼要、易明,居然有張吳道子的圖。

其實吳道子所畫的,是不是真出於吳道子之手,已無法求證。就假定是真,吳氏生於唐初,離孔子已一千一百年以上,所參考的資料也不外乎史記和漢初的那些圖讖偽書。漢代初期離孔子在世之時,已有四五百年之久。您想想這張畫就算是吳的真筆,離事實已經渺茫而又渺茫。

孔子身體高大是錯不了,頂多也不過比一八〇公分高一點兒。皮膚兒黑(見史記孔子世家“黯然而黑”)。大概愛吃肉,所以身體強壯。吳道子本此而繪,問題是他的胡子──大絡腮胡子(國劇花臉戴的滿)呢?三綹長髯(國劇中老生戴的黑三)呢!還是小胡子(國劇中醜角戴的吊搭,嘴上兩撇,下巴下一撮)呢!各書全無記載。於是這便是本文主旨所在,咱們要討論老聖人的胡子問題。

大胡子的孔子

絡腮胡子的孔子始於吳道子的圖。這張畫也是聖像中最大的,畫得也最好。國畫講究人物的衣褶筆法,要柔中帶剛,筆峰有力,此圖的衣裳極覆雜,衣褶工細中帶著豪放。我從畫中的兩只鞋上找到個證據,它鞋底的前端向上翻,正和新疆吐魯番出土的唐代雲頭織錦鞋(現存大英博物館)相同。這不是後世畫家所知道的。可見此圖必出於唐人之筆。不過在韓幹的畫裏,畫者不寫名字。故韓幹的胡人騎馬圖上由宋徽宗來題上“韓幹真跡”作為證明。這張聖像左下角不但有畫家的名字,而且還加上個“唐”字,好像怕人不知吳道子是唐朝人似的。這是不是有點偽托名家手筆的嫌疑?

唐朝初期的中陶俑,全身材細長,頭身高度之比為一比六或七,您找張唐太宗的郵票看看,頭身就是一六之比。所以顯得身高體健,吳道子的聖像身長是頭長的六倍又三分之一。正合乎初唐畫人物的常規。中唐以後,人物的頭部漸漸大了,於是和身體成了一五之比,甚至一四之比,全成了大腦袋的矮子──一直畫到今天,尚無人註意。

這張孔子像是大胡子的,影響很大。連曲阜孔廟大成殿中的孔子塑像──肉紅色長方大臉,整整齊齊的大白胡子(也是塑的),把老聖人做得和國劇兒女英雄傳中的老俠鄧九公相似。兩側各坐八位賢人,全是白臉黑髯的。服裝全戴冕旒──古王侯的打扮。孔廟原不該塑像,全國只有曲阜孔廟有這怪事。塑像原已失敬,但是若把像拆毀,豈不更失敬。於是只好保留下來了。此外,元代大畫家趙孟頫也畫過一張大胡子的孔子,我沒見過,只好略去不提。

我們要註意到吳道子所畫的雙手,是在那兒摸胡子。合情合理。可笑後世的畫家,抄襲這張圖,把雙手全拱著,變了左手抓右手,幾個手指七上八下的亂抓,很像道士在那兒捏訣念咒的捉妖趕鬼,既奇怪又毫無意義!

明代木刻的聖跡圖的孔子全根據吳道子所畫,所有孔子全是大胡子的。在日本九州有處勝地,名叫大宰府。那兒有所寶物館,其中有三尊一尺來高的木刻立像:孔子、顏回、曾參。是明末大儒朱舜水先生帶到日本去的。那孔子也是大胡子的。東京的湯島聖堂裏,也有尊從中國輸去的聖像。我忘了是什麽樣子的胡須。

三綹胡子的孔子

中國人畫古裝人物最愛畫作三綹長髯,下巴之下一綹,左右鬢腳各垂下一綹。實則真人很少生這種胡子的。先嚴在世之時,曾在浙江衢州孔氏的家祠中見過聖人夫婦的木刻像。據說是南宋時,衍聖公(今稱奉祀官)捧了這對子貢所雕的楷木像南遷。以後落籍衢州。我在張其昀先生所著的“孔子新傳”裏找了這對像的照片。

這兩像的制作技術,夫人的比夫子的好得多,似乎不是出於一人之手。制作形式十分古拙,不論是不是子貢做的,都該用科學方法測量它的年代。孔子像的頭極大──和身子成一比二‧五。兩眼相距很寬,鼻子既圓且大,唇上兩撇長髯下垂過胸,連下巴上的,湊成三綹,和平常所見的三綹胡子不同。這副尊容,看上去別說不像聖人,連“人”也不見得像。倒很像“白雪公主”中的矮老人。我想這個偶像,可能是遠古之時所做的一個神祇。以後被孔氏子孫所誤認了。

元代有本“新刊素主事記”,卷首有張魯司寇像──半身的孔子。畫得不錯,唇上兩撇小須,頦下三綹,也不太長,合乎人情。他頭上戴的帽子是司寇的禮冠。面上五官除了鼻梁之外也都很好,鼻梁塌下在相書上是很不好的,叫做山根折斷。到了清雍正十二年(一七三四)又出了一張魯司寇的半身像,刻在西安的碑林裏,原稿以元刻本為範本。但是畫得比元刻本好多了。額上和眼角有不少皺紋,表示孔子已經五十六歲了(由大司寇攝行相事),嘴微啟,露出四顆門牙和舌尖。因為他代行相事時,面有喜色(見史記);肩部很寬,表示他身材高大。耳朵畫得太大了──中國人一向崇尚長耳,胡子仍是三綹,但比元刻本加大了,近似絡腮胡子了,不管像不像的問題,這張畫有表情。可算是好的一張聖容。

圖的右上角有一行小字,我找不到原拓本,不知道寫的什麽。字上的一顆印,右側二行篆字,是“XXXX之寶”,右側二行滿文,漢滿合刻的印璽全在雍正以前。以後就漢滿分刻了。此圖原稿必經清世宗看過,批準刻在碑上的。

小胡子的孔子

您看第四圖的孔子年紀不大,可彎腰曲背,有點未老先衰的樣子。衣服是平日居家所穿的。後面跟的那渺小丈夫是顏子。國畫中人物大小常因地位高低而異。他二位全有短須。畫中人物的頭身之比是一比四.五。這張圖的原拓本我沒見過,只見過抗戰時在重慶出版的石印本子,輾轉傳抄,可能和原本有了相當的差距。石印本很大,人物有一尺長。筆法拙劣,線條柔弱不堪。附著一段說明文:

“孔氏祖庭廣紀:衍聖公五十一世孫元措。先聖小影,今家廟所藏畫像,衣燕居服。顏子從。小影於聖像最真。近世所傳乃以先聖執玉塵,據曲幾而坐,侍以十哲……殆非先聖之真像。”(原文無標點)

您再看第五圖,很顯著的是從前一張轉抄的。實物拓片藏於中央圖書館。但刻紋太細,不便照相。現所用的圖也是重慶的石印本上的,我和拓本細對過,畫法和大小均不差,只是手指太亂而已。拓片上有不少說明,先抄一段元朝的:

“唐吳道子繪聖人像。一日得之於民。其筆法高古,衣冠甚偉,展之再四不能去。去年特募良工刻之於石,用傳不朽雲。時大元泰定二年乙醜(一三二五)四月吉日,同知同州事,李孛羅帖木兒謹志。”同州是今陜西大荔縣。這位官員姓李,卻用蒙古名字,和李彼得、張約翰差不多。此文之後又有一行字是:“大清光緒三十二年(一九〇六)歲次丙午夏四月吉日重摹。”

這塊石碑不過兩尺多高,經過二次摹刻,畫法拙劣,容貌粗容。頭身之比是一比三.八。竟刻上“唐吳道子畫”四字,居然有那位李孛羅帖木兒會相信,他必然沒見過曲阜的那張吳道子畫的。所以我們不能隨手抓一件古物都當作寶貝,沒價值的東西放上一萬年仍然是沒價值的。

在這張拓片上還有一段刻文說:

“先聖像獨此為真,余皆盛於須髯,盡偽畫耳。子思告齊君曰:先君無須眉……。明嘉靖癸亥(一五六三)陜西督學使孫應鰲稽首手書。”子思是孔子之孫,他的父親是孔鯉。這兩句話出於何書,尚請知悉的讀者賜知。兒子不生須眉不見得是遺傳的,不足以證明父親的胡子少。假若是遺傳的,豈不連累孔子,沒胡子不要緊,沒了眉毛可不大好看。

夫子之劍──還是鞭

您瞧本文所舉的這幾張聖像,老聖人掛在腰左的那根東西,沒有一張像劍的。只有曲阜吳道子畫的那張上的多少還有點劍的意思,但是劍沒有那麽細長的。此後的那些畫像──雖自稱是真容──可能全抄襲了吳氏的原作。把這枝東西越畫越離譜。更荒謬的是抄襲者把佩劍的的方法畫錯了。掛劍時,劍柄向前,所以右手拔劍時才方便。掛腰刀時,刀柄要向後,從背後拔出來。吳道子必明此理。等元人抄襲時,人們久不佩劍,早就忘了佩劍的規矩,所以出這錯誤。這小小的紕漏,若不遇文武全才的考證家,還真發現不了呢。

有人說這支東西許是教鞭,那可錯了。我見過若干漢人唐人所畫的佩劍都是這樣細長方柄的,因已淪為男人的飾物。

吳氏原作捋胡子的雙手,被後人一抄全成了“玩弄手指”,連今天的若幹雕塑家也不得明白。也許夫子年老,故意耍耍手指頭,在那兒活動筋骨。

最可笑的是四十年前日本占據北平時,準備銀行出的一元鈔票,上印孔子半身像。右手捏著左手,左手只露出二指。那時物價日漲。一元能買到的東西不值從前兩毛所能買的。所以大家說鈔票上的孔聖人的雙手,已經表示出這張鈔票只值兩毛(露出二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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