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拉科塔的地主——克裏希納戈帕爾,把整個地產和全部家業都交給長子之後,就退隱到貝拿勒斯去了。他走的時候,當地那些無依無靠的農民,都痛哭流涕。他們說,在這種世風日下的年代,像克裏希納戈帕爾這樣慷慨大方、虔誠善良的人,真是打起燈籠也找不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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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貝拿勒斯:印度恒河畔一聖城,古稱迦屍。


他的兒子比平比哈裏,是個受過良好教育、得過文學學士稱號的現代青年。比平蓄著胡子,戴著眼鏡,從不和人多打交道。他的品行是無可指責的。既不抽煙,也不打牌。表面上顯得極為溫文爾雅,可實際卻非常嚴厲苛刻。他的佃戶們很快就嘗到了這種嚴厲苛刻的滋味。老主人當家時,有時候還能通融一下。可是在比平的手裏,不管你有什麽理由,也別想指望他會寬恕你少交一個子兒。指定的日期一定,無論你怎樣苦苦哀求,他也不會允許你延期繳款,哪怕遲一天也不行。

比平比哈裏接管產業時發現,有一大批婆羅門租種了他家的地,但他父親並沒有收租。還有許多佃戶交地租只是個名目,比該交的地租少多了。他父親不好意思拒絕別人的懇求——這是他的一個弱點。

比平暗自思忖:一多半的地產不收租,這可不行。我可不能將一半的產業免除租稅。

比平想出了下述兩點理由:第一,那些坐在家裏,不勞而獲,專靠他家土地收入享清福、發橫財的人,大多數是不值得幫助和憐憫的。這種恩賜和行善,只會助長懶惰風氣。第二,現在與從前相比,生活艱難多了,開支大多了。生活中的種種需要也增長得很快。如今,一個紳士維持相應的排場和體面,要比過去多花四倍的錢。因此,他可不能像父親那樣,不假思索地,雙手把所有的東西撒出去。相反,他的職責是,竭力把那些撒出去的東西收回來。

比平說做就做,他認定了原則就雷厲風行地幹起來。

有些不歸他管的財產,他一點一滴地收回來了。他父親的恩典只有一小部分保持原狀。不過,他也采取了措施,使那些人明白,這決非長久之計,而是遲早要收回來的。

克裏希納戈帕爾雖住在貝拿勒斯,但通過書信往來,他也聽到了佃戶們的抱怨。有的人甚至還去他那兒,跪下哭訴。克裏希納戈帕爾寫信給比平比哈裏,認為兒子這樣做不行。

比平在回信中卻說,從前那樣寬容,勉強說得過去,因為那時還有各種其他收入。地主和佃戶之間有來有往——你少收點租,他就多送點禮。現在不行了。按照新法令,除了合法的租金,其他的收入都被禁止了。如果連這一點點租金都不要,那地主還有什麽值得驕傲的呢?現在,我們還不緊緊盯住合法收入,那我們還有什麽呢?如今佃戶不額外給我們送禮,那我們為啥要額外地給他們恩賜呢?現在我們和佃戶之間的關系,只是一種經濟關系。倘若仍像過去那樣發善心,送人情,我們就會破產,就難以保住自己的家業,就會無力維護紳士的尊嚴。

克裏希納戈帕爾憂心忡忡。感到世事變化急劇。他想:現在的年輕人想必更能適應當今的時代。過去的那一套,現在可能行不通了。我在他鄉異地再插手兒子所管的事情,他們就會說:“你的產業還是你回來經管吧,我們管不了呀!”唉,我的孩子!那怎麽行呢!無論如何,還是讓我把這風燭殘年獻給天神吧!


比平比哈裏仍然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他采取各種手段,打了多場官司,經過若幹鬥爭,全力以赴地去實現自己的願望。

許多佃戶由於懼怕他,只好低頭屈服。只有米爾紮·比比的兒子阿奇姆丁不吃這一套,硬是不讓步。

比平對阿奇姆丁最不滿意。父親把地租給婆羅門,不收或少收租子,他還可以理解。但是,為什麽偏偏把那麽多的地租給這個異教徒穆斯林的孩子,一部分不收租,而另一部分又少收租呢?對於這一點,比平怎麽也想不通。這個卑微的異教徒,寡婦的兒子,靠村裏助學金才在小學念過幾天書,能識幾個字,就自以為了不起,目空一切,誰也不放在眼裏。

他簡直使比平厭惡之極。

比平從老仆人那裏了解到,很久以前寡婦家就從他父親那裏得到了這些好處。至於他父親為什麽特別照顧這家人,誰也解釋不清楚。他們猜想,可能是這個孤苦零丁的寡婦向主人訴說了自己的苦難,以致於主人大發慈悲。

在比平看來,他們顯然是最不應該得到這些恩惠的。尤其是比平並沒有見過他們過去的窮困狀況,而現在他們的處境不錯,還挺高傲自大。於是比平認為,他們簡直是騙子,從他那仁慈軟弱,單純樸實的父親那裏把自己家的一部分財產盜竊走了。

阿奇姆丁是個性情粗暴的年輕人,他發誓說:“我寧願去死,也絕不把我所有的權力交出來,一丁點兒也不交。”

於是就爆發了一場殊死的搏鬥。

阿奇姆丁的寡母總是勸說兒子:“孩子,與地主爭執不會有什麽好結果。靠他們的幫助和施舍,我們才活了這麽久,今後,還要依賴他們的照顧。你就按地主的要求,交一部分地給他們吧!”

“媽,這些事情,你什麽也不懂。”阿奇姆說。

比平到法院去告阿奇姆。阿奇姆屢遭失敗。然而,他越是失敗就越倔強。為了保護自己的一切,他決心把所有的一切都拿出來拚了。

一天下午,米爾紮·比比在自己園子裏摘了點新鮮蔬菜和水果,當作禮物悄悄地去見比平先生。老婦人以一種慈祥母愛的表情,溫柔地註視著比平,撫摩著他的手說:“我的孩子,願安拉保佑你!請你別毀了阿奇姆。你不能那樣做。我把他托付給你。就當他是個不聽話的沒出息的小弟弟吧!我的孩子!你有無窮無盡的財產,即使給他一點兒,你也不會破產的呀!”

比平看到這位倚老賣老的寡婦,竟敢像親人似地與他嘮嘮叨叨,非常反感,說:“你是女人,這些事你不懂。有什麽話要說,就打發你兒子來吧!”

米爾紮·比比從自己兒子那裏,現在又從別人兒子那裏聽說,這些事她不懂。只好不說什麽了。她一邊禱告安拉,一邊擦著眼淚回家去了。


比平和阿奇姆之間的這場官司,從刑事法庭打到民事法庭,從地方法院打到高等法院,一直拖了一年半。阿奇姆終於被這場官司弄得精疲力竭,債台高築,不過總算取得了部分勝利。

可是,阿奇姆雖然逃脫了陸上老虎的襲擊,卻又遭到了水中鱷魚的進攻。債主們趁法院宣判之機都來逼他還債。阿奇姆被搞得傾家蕩產,拍賣財產的日子都定好了。

那是一個星期一,正是趕集的日子。集市就在一家小河的岸邊。正值雨季,河裏水漲得很高。一些船夫和岸上的人群正在洽談生意。熙來攘往人聲嘈雜。那時正是阿沙拉月①,攤子上出售的商品以波羅蜜最多,鯉魚也不少。天上陰雲密布。許多小販怕下大雨,都用竹竿搭了雨布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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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沙拉月:印歷的一個月份,相當公歷的6—7月。


阿奇姆也來趕集,可是他口袋裏一文錢也沒有。而且,今天誰也不賒帳給他。手裏拿著一把刀和一個銅盤,他打算把它們當了,買點急用的必需品。

黃昏時候,比平先生出來散步。兩三個手提棍棒的幫閑陪著他。他發現集市上熙熙攘攘,十分熱鬧,就想走過來看看。

來到集市,比平在油販達裏跟前停了下來,好奇地詢問他生意做得怎麽樣。這時,阿奇姆手舉刀子像猛虎一樣吼叫著向比平撲過來。街上的人在半道上就把他拽住了,並把他的刀子奪了下來。阿奇姆立刻被帶到警察那裏。集市馬上又恢覆了原狀,繼續做生意。

很難說,比平先生沒有為這件事心中竊喜。可能他暗自慶幸:被我們圍獵的家夥,還要向我們張牙舞爪。這樣愚蠢粗野、缺乏教育的人,簡直不能容忍。不管是誰,既然幹了壞事,就會受到應有的懲罰。

比平家裏的女眷們,聽到今天發生的事情,都嚇得膽戰心驚。她們都在說:“我的天呀,這是哪裏來的下流雜種!”

當然,一想到他應受懲罰,她們也就滿心歡喜了。

當天晚上,在那老寡婦家裏,既沒有糧食又不見兒子,顯得死一樣的黑暗和淒涼。阿奇姆被拘禁的事,大家早就置諸腦後,吃了飯上床睡覺去了。可是,對於老寡婦來說,這卻是世界上一切事件中最為重大的事情。在這大千世界上,誰也不會替她為這件事去抗爭。在這沒有燈光的黑暗屋角裏,只留下一把老骨頭和一顆絕望的、驚恐不安的慈母之心。


這件事後,又過了三四天。明日,副縣長就要親自開庭審理這件案子了。比平也將出庭作證。以前,地主是從不到庭當證人的。不過,比平倒不在乎這些。

第二天,比平先生戴上頭巾,掛著懷表,得意洋洋地坐著轎子準時地來到了法院。法庭裏,今天擠得水泄不通。很久以來,法院裏還未出現過這種人聲鼎沸,嘈雜不堪的場面。

審判馬上就要開始了。這時走進來一個仆人,對比平先生輕輕耳語了一陣。比平頓時驚訝不已地走了出去。

比平出來一看,只見年邁體弱的父親,正站在不遠的一棵榕樹底下。老父親赤著一雙腳,披著一件印有天神名字的衣服,手裏拿著一串念珠。幹巴瘦削的身體,仿佛星辰一樣,閃耀著溫柔的光芒。

比平穿著緊緊貼身的馬褲和寬大的長袍,向父親行禮時很不方便。他的頭巾散落下來,蓋住了鼻子。懷表從口袋裏溜了出來,在空中打秋千。比平趕快把頭巾整理好,把表塞進口袋,請父親到住在附近的一位律師家裏去歇歇腳。

“我不去。”克裏希納戈帕爾說,“我要對你講的事情,就在這裏說了拉倒。”

比平的隨從,把一大幫好奇圍觀的群眾趕開。

“你一定要想方設法把阿奇姆放出來。”克裏希納戈帕爾對兒子說,“而且把從他那裏拿過來的財產都還給他。”

比平震驚不已地問道:“您就是為了這區區小事,專從貝拿勒斯遠道而來的嗎?您對他們家,如此厚愛和優待,到底是為什麽呢?”

克裏希納戈帕爾說:“孩子,你何必多問!知道了對你又有什麽好處呢?”

比平毫不讓步,說:“我從好多人那裏,把他們不應得到的恩惠都收回來了。其中,有不少人還是婆羅門呢!對於這些,您從不過問。為什麽對這個穆斯林的青年,反倒格外恩寵呢?現在,事情已鬧到了這步田地。要是不經審訊就把阿奇姆放了,而且把一切都還給他,叫我在人前怎麽交待呢?”

克裏希納戈帕爾沈默了片刻,最後他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撥弄著念珠,聲音顫抖地說:“如果你認為有必要在別人面前講清楚,那你就說——阿奇姆丁是你的兄弟,是我的兒子。”比平驚奇而痛苦地叫出聲來:“怎麽?異教徒女人生的?”

“是的,我的孩子!”克裏希納戈帕爾說。

比平目瞪口呆,站了好久,最後說:“爸爸,現在回家去吧!這些事我們以後再談。”

“我的孩子,”克裏希納戈帕爾說,“我不回家了!我馬上就走。我既然已獻身於天神,就再也不回家了。現在,我把這件事囑托給你了。你就憑自己做哥哥的良心去辦吧!”

說完後,他向兒子祝了福,忍著一腔淚水,踉踉蹌蹌地走了。

比平不知道該怎麽說,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他沈默不語,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可是,略過一會兒,他省悟到——老一輩人的虔誠就是這麽一回事!他心想,無論是在教育方面還是在道德方面,自己都要比父親優越強勝得多。他認為,這件事就是因為沒有原則性,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比平回到法庭,看到阿奇姆被兩個警察押著,站在外面等候審判。他形容憔悴,嘴唇慘白,兩眼射出憤怒的火焰,身披一塊骯臟不堪的破布。啊,這就是比平的兄弟!

副縣長與比平很有交情。這件案子就虎頭蛇尾,不了了之了。沒過幾天阿奇姆又恢覆了原來的狀況。不過,為什麽會這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其他的人更是不勝驚訝。

開庭那天克裏希納戈帕爾回來過的事,不脛而走,傳揚開來。大家都各抒己見,議論紛紛。

頭腦敏銳的律師們,把事情的原委都猜透了。其中一位名叫羅摩塔蘭的律師,正是由於克裏希納戈帕爾資助上學讀書,才長大成人的。他多次懷疑過這位老先生,現在終於明白了。他想,假若好好調查一下,所有的聖人都會原形畢露。世界上的人,不管他們如何賣勁地數念珠,都像我一樣,全都是騙子。世上聖人和凡人的區別,就在於聖人會裝模作樣,而凡人則開誠布公。

盡管克裏希納戈帕爾虔誠慈善,寬宏六量早就聞名遐邇,但是,一旦他的虛假面貌真相大白之後,羅摩塔蘭心中積壓多年的疑難,終於解決了。至於他是怎麽推理判斷的,我不知道。不過,從此以後,他那種感恩戴德的心情淡薄了。真是如釋重負。他心安理得了。

(1893年11月)黃志坤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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