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我的旅遊世界:錦繡如此,寸寸都已完滿

在它最大的大陸上,9世紀開始有人耕種的平原,有托爾斯泰描繪過的,在堆滿白雪的雙層木窗內苦苦思索人生意義,追求道德更新的男人們,也有普希金描繪過的深沈夜色中覆仇而來的灰白色石像。現在去到普希金度過青年時代的皇村,還能在夏宮長方形的法國式花園裏見到那些古老的石像,下雪的季節它們都被灰色木頭盒子小心遮蓋起來,石像們就在木匣子裏,一動不動地等待春暖花開之夜到來。那裏還有列維坦描繪過的悠遠草原,貝加爾湖畔窸窣晃動碎葉的白樺樹林,還有沼澤地遠方的木頭教堂尖頂,他的油畫刷子下,總是俄羅斯充滿濃重抒情卻不會輕浮的風景。屠格涅夫用文字表現的草原,是白凈草原。草原上有河流,還有晨昏的天空與微風。當然他還描繪了聲音,正在果園裏采果子的女農奴們優美的歌聲,她們唱歌並不是因為歡樂,而是應地主的要求——張嘴唱歌能防止她們偷吃果園裏的果子。但這歌聲卻感動了一位偉大的音樂家柴可夫斯基,和一位偉大的作家托爾斯泰,他們在那樣的歌聲裏聽到了俄羅斯心靈哭泣的聲音。這聲音化為多聲部的女聲合唱,出現在契訶夫經久不衰的話劇裏。

在它遠在天涯海角的島嶼上,也是真正古老的土地,人們在那裏生活了五千年,至今在開滿苔蘚小花的高地上,還留著古老的石墓。戴一副圓眼鏡的喬伊斯,在都柏林老城裏用步子丈量著從愛爾蘭銀行大樓到芬尼旅店,到底有多少步。他日後寫下了都柏林一日的《尤利西斯》,曾被愛爾蘭禁止出版,也曾在美國版本印行時惹出禁售的官司。但最終,《尤利西斯》被全世界奉為經典。如今在都柏林,每年六月全城都慶祝布魯姆日,書中的布魯姆在六月的一日在都柏林吃喝拉撒,現在都柏林人按照《尤利西斯》中他的行程遊行。堅固的黃銅腳印嵌在馬路上和餐館前,人們跟著它重走一遍布魯姆的道路。書裏提到的地方,也在外墻上一一標出,人們現在還能像布魯姆當年一樣,走進餐館去買一個布魯姆吃過的蝦仁三明治。甚至書中提到的郊外的圓堡,當年為防止拿破侖軍隊來犯建造的石頭碉堡,現在也成了《尤利西斯》的紀念地。圓堡外面,斯蒂芬在小說的第一章裏下海遊泳的地方,現在還在原處,人們仍舊在那裏下海遊泳。

愛爾蘭島是這塊大陸的天涯海角,但因為有了斯蒂芬與布魯姆這樣的尤利西斯,這裏的角角落落都充滿了希臘故事的各種隱喻,強烈關聯整個大陸的文明史。

在屬於英倫的島嶼上,好像每一平方都站著一個懷揣偉大心靈的人,泰晤士河碼頭區裏有狄更斯描寫過的昏暗街巷,湖區有明媚的風光與華茲華斯的詩歌,即使是碼頭區荒蕪下來的海港城市利物浦,也有四個男孩後來響徹世界各地五十年的歌曲。蘇格蘭高地大風勁吹的荒原上,有艾米莉·勃朗特筆下狂野的愛情與覆仇相配,更不用說像人生百科全書般的莎士比亞戲劇。在倫敦攝政王公園裏的一處露天圓形劇場裏,那是2005年的夏日傍晚,涼意深濃,淒厲的麥克白夫人穿著淡薄的白袍子,披著一頭散發,在觀眾面前朗誦著大段大段莎士比亞的台 詞。

真的,這塊古老精美大陸上處處浸潤著偉大心靈留下的智慧與感受,不再有自然之色。亞平寧平原上的風光是歌德解釋過的,站在他在魏瑪的房子走廊裏往房間裏望,一進一進的房間,像意大利的小宮殿一樣漆了不同顏色的墻色。拉斐爾畫過亞平寧平原上聖潔的女人,達·芬奇畫過微笑女人和她身後的柏樹與暮靄,連波洛尼亞的各種空酒瓶子,都有人已花了一生的時間去描繪它們的安適,他也充分展示了自己在達·芬奇與拉斐爾身後得以安適的智慧。

向北方去,另一塊平原之上,田園與月光是貝多芬描繪過的,森林與河流卻是施特勞斯的圓舞曲描繪過的,肖邦做了重要的補充,他用鋼琴描繪了那裏的夜色。

向南方去,比利牛斯山脈北翼,描寫了巴黎如何走向資本主義時代的整個社會的作家巴爾紮克正站在巴黎鬧市的街口,將雙手籠在袍子裏,繼續註視這裏的人與房子,俗不可耐又興高采烈的暴發戶們,捉襟見肘的破落貴族們,在巴黎上演著大時代人生的悲歡離合。將他的雙手隱入袍子的,是雕塑他的羅丹。他以為雕像的雙手太有表現力,太搶眼球,他自己太得意,所以他要將它們隱到袍子裏去。從那個街口經過僅僅幾條街,就是一處巴黎著名的文人墓地,許多名人並未出生在巴黎,如今卻在這裏成了巴黎的永久居民。再走幾個街口,路過無數大大小小的咖啡館,就能見到巴黎文人們最喜歡的咖啡館,海明威在那裏寫書,薩特和波伏瓦在那裏吵架,還有喝醉酒的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如今這間咖啡館裏文學朝聖者無數,人們從皮夾裏取出50塊錢付賬,那張鈔票上印著一個穿綠衣服的星王子,他是一個世紀初的飛行員寫的小說裏的人物。那街上四處飄蕩的咖啡香!那裏是《尤利西斯》第一次得以出版和接納的思想自由的城市,那裏的國王帶著黃金面具,親自上台去跳芭蕾舞。

在錦繡如此的世界裏,寸寸都已完滿。即使是一處只長著一棵蘋果樹的、多風的山崗上,兩個等待的身影,也有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解釋過,那是兩個正在等待戈多,但永遠也等不到的流浪漢。山崗也已經被幻滅這種又孤獨又安靜的感情籠罩了,不再是中性的地理概念。即使是在大陸的最北端,維京海盜們的家鄉,被大雪覆蓋的苦寒之地,也有蒙克畫出在一片潔白的大地上,天上光線在白雪與冰川上的微妙反光——一種稍縱即逝的灰藍中微微泛出的紫色。連那一抹最北端的紫色也不會被忽略的,它象征了蒙克心中的寒冷絕望裏,那一縷對缺陷重重的人生不息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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