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我的旅遊世界:在畫布上的舊世界

從盧布林坐上蒸汽火車一路向南,是座位包著棕紅色的人造皮、沈重的玻璃窗子也是可以拉上拉下的那種老式火車,不出幾個小時,就能到達一座波西米亞森林深處的小城,畫家席勒的故鄉克魯姆洛夫,十字軍東征時代歐洲的最後一個重要驛站,11世紀的小鎮。他短暫的生命裏曾畫過些故鄉的紅頂房子,那些古老的房子緊靠在一起,倒映在伏爾塔瓦河灣的深綠色水面上。他對情愛始終那樣渴望,而且饑渴,好像一顆正在滋滋作響,馬上就要爆炸的炸彈,所以他畫的裸體總有正在經歷性高潮的潮紅,他畫的女子總有一雙心醉神迷的眼睛,他畫的房子,那些靜靜挨過幾個世紀的老房子總是暗波湧動,好像被寂寞久久糾纏的中年人,只求能飲鴆止渴。

我在那房子前走過,在那房子裏度過濃黑深靜的一夜又一夜,在有兩朵紙做的玫瑰的木桌前默默決定,在門前陌生的足音裏想象過一場青春藝術風格式的重逢。克魯姆洛夫那些中世紀留下來的老房子充滿席勒式的扭曲,還有扭曲裏泛出的潮紅。從前在維也納,即使是已經在20世紀末,席勒的紀念展上,維也納還是將展廳的燈光完全調暗,令今天一起聚集在席勒畫前的陌生男女不至於在別人的偷窺下,與席勒交流心中塊壘。而席勒度過童年的地方,糖串子小店對面的唱片店裏,徹夜輕輕播放著《十二平均律》的樂曲。它使席勒的感受不再僅僅是色情的騷亂,也有了那命中註定的激情。

如果還不夠,就去慕尼黑找一座花園裏帶著一個石頭噴泉的房子,那裏面,康定斯基和奧古斯特·馬克,以及藍騎士派的畫家們正嘗試用各種或劇烈或柔和的變形,描繪他們窗外的一條街巷,或者他們窗內的日常生活。在我心目中,在波德平原與阿爾卑斯山脈交會處,那些古老的、蕩漾著木刻時鐘響亮的滴答聲的城堡,那些在夏季深夜仍有人喝苦艾酒、仍有人在響亮接吻的街邊小酒館,敞開的窗前一晃而過的、帶有強烈南部口音的德文,它們就是藍騎士們描述的世界,不再有米開朗琪羅式的偉岸與精準,卻有著內心世界的獨特體溫,和追憶的溫柔感情。

或者去法國找一下達利,他畫的時鐘面條一樣在樹杈上軟綿綿地掛下來,總是令人想起自己的青春與愛情,也像脫下的內衣一樣,帶著每個人肢體的形狀和體味,被軟綿綿地掛到生命之樹的樹杈上。

這是一個被偉大的藝術的心靈感受過,並重新描寫的世界,比起真實的世界,它因為有了更完美的結構,被人細細體會、小心梳理、精心表達過,變得意義凸現,靈感四濺,那是一個心靈與地理已融會貫通的世界。當你走進那個世界,經過一個噴泉,聞到一股爛杏子散發出的酒氣,你也奇跡般地進入一個細膩的心靈世界,這世界內在的結構像水中倒影一樣,清晰地出現在你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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