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路上的物質與精神:忍耐力

“你這個女人,為什麼做這樣不容易的長途旅行啊!”方臉的乘務員望著我,十分遺憾地發問。他長得像安傑利科畫在墻上的隱修者,神情則像是看著一只迷途的羔羊。

“是啊,為什麼?”長臉的乘務員小心翼翼跟了一句。好像,我是地道蠢婆娘,想烤面包來著,卻燒了自家房子。他雖然是責備的,卻也滿懷同情。

2009年秋天,在前往威尼斯的夜行火車上,四個意大利乘務員團團圍坐在車廂中央的桌邊,聽喬治說完我誤火車的經歷。

他們驚奇地,責備地,愛莫能助地望著我。無論如何,比五漁村火車站問訊處的那個小個子男人要溫和,他根本就拒絕我換到維也納去布達佩斯的企圖,他對我這個外國傻女人又是搖頭,又是咬牙,好像我是他的女兒,說不給我買新裙子,就不給。“穿過斯洛文尼亞!繞這麼大一個圈!還不如明天走最近的路。我拒絕讓你這樣走。”他啪嗒一聲將鼠標點了“返回”,不理我了。

就是我繞道去了莫斯科,再回布達佩斯,又幹你什麼事,臭男人!我心裏罵他。但到底還是乖乖回到月台上,跟在喬治後面,換車去威尼斯。

喬治是個教授,已將我的經歷整理得有條有理,即富有戲劇性,又令人憐憫——他還想著能在列車員手裏的小電子儲存器裏找到奇跡。既然聖經故事裏,清水能變成葡萄酒。一路上,我們已經討論過miracle(奇跡),還有beliefe(信念)。

四個列車員幫我查了意大利火車時刻表。我最好的可能,就是在威尼斯桑塔露琪亞總站的前一站下車,等到淩晨一點半,如果沒誤點,那時將有一列夜車開往布達佩斯。如果它的臥鋪車廂還有空余座位,我可以上車後睡幾個小時。

沒有奇跡。我和喬治彼此看了看——這已不是奇跡誕生的時代,清水不再能變成葡萄酒。

男人們擔心的是,火車站夜間十一點會關門,那段時間,我該去哪裏消磨。

他們顯然認為,那種時候,一個女人不應該在家以外的任何地方遊蕩。

喬治趕緊對我解釋:意大利男人總想保護女人,意大利女人也不這麼獨立,願意坐夜行火車,怎麼樣的麻煩都不怕。他想得比列車員們覆雜些,怕我是個女權主義者,這樣,他們就冒犯了我的尊嚴,我就會暴跳如雷,直接變成一個女巫婆。

下午四點,我誤了火車,這使我陷入喬治概括的“可怕困境”。從五漁村出來的第一站,第一班車就遲發,因此,後面接駁的四次火車全都誤了。因此,我將沒有預定位,也沒有晚上的臥鋪位,更無法在第二天中午到達匈牙利。

喬治在一邊解釋道:“他們意大利男人,不願意看到一個女人陷入如此境地。他們很傳統。”他似乎忘記自己也是血統純正的意大利人,他家幾代人都住在桑塔露琪亞附近風景如畫的村子裏。

喬治是我在五漁村的火車站月台上認識的,當時乘客們聽到廣播後,舉起一片高高矮矮的手臂,發出一陣歌劇裏悠長的感嘆聲。我知道悲劇發生,卻不清楚是什麼,正好喬治站在我身邊,臂膊裏夾著一只大信封。

他和我同路到威尼斯,而不幸淪為我的同伴:只能說英語;千方百計找去匈牙利的其他可能;坐在火車走廊窄小的窗前加座上;轉火車時,提著行李一路狂奔,一路高喊著“借過”,撞到無數旅客的身體。喬治的大腦門上閃閃發光,全是汗,心中還要為自己國家變化豐富的鐵路時刻表感到抱歉,誰在外國人面前不希望自己國家是十全十美的呢,可又有誰能承擔如此重任!

喬治是個研究意大利食物與地域關系的社會學教授,一個溫柔的人。他在幫我提箱子之前,一路跑,還體貼地問一句:“你是女權主義者嗎?介意我幫你提箱子嗎?我們只有兩分鐘,不想留在博羅尼亞,就真的要趕緊。”

因為誤點,我們必須多換兩次車,因此要在意大利中北部的中小火車站月台上奔波上下。只有在小時候發高燒時的夢裏,我才能在人群中跑得那麼身手敏捷,好像失重了一 樣。

喬治雙手提著自己的行李箱,和我的行李箱一起飛奔。氣喘如牛時,他回頭問:“你箱子裏難道裝著鐵嗎?”

我委屈:“天地良心,我穿臟的衣服都及時扔掉了,就是怕行李太重呀。”

“哦,上帝。”喬治顯然更不喜歡這種行為。

我解釋說,那都是事先預謀過的,從家裏理出來的舊衣服,本來也是要扔掉了的。

“我知道這有點瘋狂。可我還能有什麼好法子嗎?”等到我們跳上了火車,安頓下來了,我再解釋。

開始時,喬治還在火車上看他新書的校樣,此刻也放棄了。這是一列歐洲之星快車,只有臨時起意旅行的人才會待在走廊裏,還有,就是那些為節省幾塊錢訂座費的年輕人。

我們在走廊裏找到兩張加座,縮著肩膀坐下了。

我真是好奇啊,喬治說,你為什麼這樣旅行。他微笑地,鼓勵地望著我,就像我交給他一篇毫無邏輯,但卻在字面上闡述得津津有味的論文。他將手中的校樣收回到行李箱裏,嘩地拉上拉鏈,決心接受這個對理解力的挑戰。以他訓練過的思維方式,他先排出了其余可能性,看,你既不是急著回家,也不是前往工作地點面試,還不是有重要的約會。是嗎?

是的。我根本就是個漫遊者。

你卻披星戴月,日以繼夜,奔波在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國家裏。既不會說意大利語,也不會說匈牙利語。乘坐飛機,或者跟旅行團,都是通行的旅行方式。但你選擇這樣一種不方便的旅行方式——火車。是嗎?

我想起來,在買歐鐵通票時,售票小姐也客氣地詰問,這一程,火車要用整整二十個小時,為什麼你不考慮飛機呢?

是的。在喬治的邏輯框架下,我顯得十分怪異。

我真好奇。喬治說,為什麼呀?

是呀,為什麼。

因為我心目中,乘坐火車才是真正的旅行,火車微微搖晃,車廂之間發出吱嘎聲,大地從窗外撲面而來,小桌上放著列車時刻表,熟悉或者陌生的地名就在前方。如果在晚上,總會經過一些燈光燦爛的小鎮,就像我十九歲時在立體聲節目裏聽到的一支日本的輕音樂形容的一樣。這才是旅行的開始。而乘坐飛機,只是大洲之間的搬運。

在一個窄小的六人座車廂裏,長時間地眺望窗外移動的景色。它不快也不慢,宛如電影一般。

火車的空間和速度,以及陌生的程度,還有對行動的限制程度,樣樣都支持我回到自己內在的世界。

如果有一杯純粹的熱水握在手裏則更好。

長時間在火車裏,日常生活的世界漸漸遠去,內心世界變得敏感而強大,這就是旅行開始的前奏——身體和心靈漸漸準備好,去探索和發現,以及證實。

我在旅行時需要這個過程。而這是火車可以提供的。它是唯一可以提供的移動工具,一個古典的工具。難道漫遊式的旅行不是一種古舊的行為嗎?從7世紀的羅馬古漁村出發,去看12世紀成吉思汗騎兵們留下的混血後裔,去聽他們語言中的荷蘭腔,難道不需要內心的準備和清洗嗎?難道不需要浮想聯翩一下嗎?

坐在一列火車上,一言不發地眺望窗外,在歐洲旅行,這是不可替代的過程。

一列火車是如此真實和不可替代,它像18世紀一樣充滿不確定性,會誤點,有偶遇,人們傾心相待,它本身已充滿了歷史老舊的氣味,與歐洲的這些緩慢的老城鎮天衣無縫。就像去美國西部,最好開車,去月球,不得不乘坐飛船一樣。甚至,這是旅行中最美妙的過程。

喬治突然說,我大學時代曾去過布達佩斯。那時我年輕,什麼也不在乎,坐二等車,住青年旅舍,在月台上飛奔,撞到別人也不介意。

他不懂看東方人的年齡,不知道他比我年輕。

當喬治兩眼閃閃發光地望著我,我非常慶幸自己還能這樣旅行。

他眼中的羨慕讓我想到,我已經旅行了二十年,不知道還能這樣旅行多少年。當我老了,大概也會像別人一樣放棄內心的享受,尋求一種更舒適和乏味的旅行了吧。但要是我那時看到有個人在月台上拉著行李飛奔,一定也會兩眼放光地想起布達佩斯火車站的吧。

喬治,我說,你也再去一次布達佩斯吧。你跑得多快!

喬治到站。

他臨下車時,我們貼了貼彼此汗津津的面頰。

Miracle(奇跡)。喬治在夜色中向我晃了晃他交叉起來的手指。

那夜,我沒等到淩晨的火車,但另一輛夜行火車將我帶去了慕尼黑。第二天淩晨,從慕尼黑轉車去維也納,從維也納轉車去布達佩斯。第二天傍晚,我終於到達布達佩斯中央火車站。

這是座前工業時代的雄偉建築。它曾是這座城市覆興時期重要的新宮殿,工業時代的趣味與尚未消散的巴洛克奇思融會貫通,大團白色的蒸汽是畫家們的靈感所在。如今我看見它沐浴在秋天的金紅夕陽中,一派19世紀迷人的遺韻。

我拖著我的行李箱,感受著自己心中湧出的對19世紀深深的喜愛。經歷一共九次中轉,二十六小時未休息的旅行,我已準備好,可以走進那個靈光閃爍的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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