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妮:

你寫給我的約稿信早已收到,你爸爸也在電話中叮囑過我,要我為你所編的副刊寫稿。可憐天下父母心,人家向你爸約稿,你爸還要為女兒向別人約稿。可惜我這個老伯(我比你爸大幾個月)是個少產作家,一年寫不了幾篇稿。更何況年事已高,身體又不好,我和你爸是同病相憐,都是走幾步路便要喘氣,真的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想多寫,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近年來我寫稿是興之所致,有時候覺得不必寫了,這個世界上的事人家都知道了,別人都寫過了,你這個老家夥安度晚年吧,又何必來揍熱鬧?有時候卻又不自量力,似有一得之見,不免細細道來,用以娛人,亦即娛已。

去年你們召開了一個筆會,邀我參加。說實話,我真的很想來,倒不是想遊山玩水,而是想會會老朋友。後來身體狀況不佳,怕來了以後拖累大家,反而掃興。還有一個暗中的原因:我現在不能喝酒了,安徽的老酒友陳登科,曹玉模也都不在了,到了安徽不見酒友,不能喝古井貢酒,那就太沒勁了。

我對安徽的記憶總是與酒相聯。安徽有好酒,有酒友,特別是陳登科。粉碎四人幫後,我和陳登科到北京參加四次文代會。那是1979年,許多人都是劫後重逢,特別激動,連平時不大喝酒的人都想喝兩杯。我和陳登科更是每頓必喝,總是約好了時間進餐廳,不喝不散。可那時不比現在,沒有酒賣,特別是沒有好酒賣。我們所在的賓館比較高級,不但有酒,而且有好酒。但有一個規定,每人只能買一小杯,不能買一大瓶。我和陳登科便請不喝酒的人幫忙,一杯一杯地買來,倒在我們的大碗裏。文友們都樂於相助,而且不收我們的酒錢。

到了1981年,我和高曉聲應邀到安徽來開黃山筆會,見到了分別多年的曹玉模,我們是老友,也是酒友。1957年的時候我們在北京開第一次青年創作者會議,那時侯各個省都只有文聯,沒有作協,我們都屬於上海的中國作家協會華東分會。我和曹玉模分在華東小說組,我是副組長,組長是山東的王安友。那時候我們都年輕而企圖有為,都不喝酒,只是後來大家都被反右派反得死去活來,借酒澆愁,才染上了喝酒的惡習,還要喝烈性酒,對什麽葡萄酒,低度酒,都不屑一顧,認為那是女人喝的,啤酒根本不是酒,飲料而已。我還要說大話,說是此生決不戒酒,只是喝到不能再喝的時候就不喝,是不喝,而不是戒。

第一個喝到不能再喝的是陳登科,心臟出了問題。那一年他到上海來開刀,裝起搏器。睡在病床上還念念不忘,說是一旦能走動便要到蘇州來找陸文夫喝酒。當然,他想到蘇州來也不僅是為了喝酒,他還要看望錢瓔和凡一,錢瓔是錢毅的姐姐,錢毅是陳登科的領路人,沒有錢毅的幫助,陳登科是成不了作家的。

果然,陳登科來電話了,說是將來為他舉行追悼會時,我不必去參加,參加了他也不知道,還不如乘活著的時候再喝一次!我聽了覺得頗有幾分悲壯,立即著手準備,請來了我的老朋友,特一級廚師吳湧根為我們準備了一席他的拿手菜,凡一帶來了一瓶陳年的茅台,酒就不說了,那菜可是蘇州最高水平的。

陳登科終於不能再喝了,他先我而去。我沒有去參加他的追悼會,也沒有發電報,我們有約在先,以酒代悼。

曹玉模的去世我是後來才知道的,他的病也許和喝酒有點關系,酒能消愁,也能消壽。不過,這也不是絕對的,你們安徽的詩人公劉不喝酒,現今也是常住在醫院裏。遙想公劉當年,何等意氣風發,英武颯爽:“願以劍南詩抄,換取汗馬功勞!”如今不知道能否用電腦打出詩句來,前幾年他來蘇州時,我們沒有談文學,卻談了一些有關電腦的問題。

二十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一代人的回歸》,講述我們五十年代的這一幫文學青年,在經過了反右派和文化大革命的洗禮後,又回到了文壇上來。匆匆地二十年過去了,該寫《一代人的回歸以後》了,這篇文章我寫不出來,還是留於他人評說吧。我只能說一點,就是我們這幫人的老運不錯,總算能活著看到了今天。今天人民豐衣足食,國泰民安,雖然不是完美無缺,卻是超過了我們年青時代的夢想,我們筆耕一生,如果能對今天的成果有所裨益的話,那也是死而無悔了。

我本來是想寫封簡短的信給你,寫著寫著卻又犯了老年人的嚕蘇。看看倒也像篇文章。文無定法,你看看能否發表。

祝好

陸文夫2002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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