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做過一段時間漁夫。

我家在瀨戶內海是個小船主。二戰失敗後,我出生在一個無名的小島。喏,小島就像一個孤零零地突進海面的膿腫。

在島上梯田的一角有片桃樹林。當這片桃樹林著上淡淡的顏色時,鮁魚的捕獲期就開始了。

鮁魚捕完了就捕真鯛。

好像真鯛捕完輪到捕銀鯧,銀鯧捕完就是冬天了。而冬天呢,我記不太真切了,好像是捕玉筋魚吧?

捕玉筋魚的網,島上人稱作巴夏網。

巴夏網須張於急流處。將兩個仿佛軍艦用的巨錨扔進海裏,兩個錨之間連接著魚網。海潮將玉筋魚沖過來,沖進網裏。網眼很稀疏,也許鯨都能鉆過去,然而玉筋魚卻鉆不出去,因為它們很膽小,都集中到網的中心地帶。那裏安有一只細長的布袋,它們進到那裏面,於是被一網打盡。

漁夫只是坐在船上,將袋子提上來倒空,然後再放下去。看起來好像是挺馬虎大意、挺滑稽的一種打漁方式,卻也能豐收。

但是,張網的地點當時是汽船的航道,不斷有上行或下行的客船及貨船通過。隨時會發生危險。

白天還好,汽船看見漁船會改變前進路線。怕就怕晚上。巴夏網是日夜不停歇的,因為每隔六小時海潮會改變方向,每次就得拔起一只錨,將網反轉過來。

夜裏,漁船上只點一盞很小的用電池的燈,要是遇上有海浪或者下雨起霧,遠處就很難看見這燈盞。看不見燈,巨大的鐵船就在黑暗中迎面駛過來。

漁夫就得作殊死搏鬥。作怎樣的殊死搏鬥呢?一般來說船上會準備火把,這時就抓住火把一邊大聲叫喊一邊搖晃。有那麽一個可笑的漁夫,他一著急總是抓起飯勺來搖晃。

冬天的海上很冷,尤其是夜裏,雖然穿著好幾件內衣,但受了潮,又沈又冷。漁船一直在海浪上搖擺。我因為是新手,就負責了望汽船。

前輩漁夫在睡覺,我則茫然地望著海。海面上,電池燈投下的亮光被無數的波浪反射著。就像光的鱗片一樣一閃一閃的。望著望著,不知怎麽的心緒就有些悲傷,或許是那受潮的衣服的沈重和冰冷誘發的的吧。

一天夜晚,不知道是往哪去的,一艘裝點著華麗燈飾的船打這兒通過。是一艘豪華客輪。這艘船早早地避開了我們的漁船,但沒有離得很遠,是緊挨著我們旁邊開過去的。

想必是為了顯示那是客輪,大批的男女湧到船舷上。客輪有樓房的兩層或三層那麽高。男的女的都從上面望著我。都是些盛裝的男人、盛裝的女人。女人白凈的面龐深深烙在我的腦海裏。客輪同時也被燈火的波紋包圍著。那是一種讓人不敢逼視的美。

很快,豪華客輪駛遠了。

我的漁船被客輪攪動的波浪翻弄著。如小山峰一般的浪一波又一波地襲過來。

我目送著豪華客輪往黑暗裏遠去。我不知道它開向哪裏,也不知道是怎樣一些人乘在上面,就這樣一無所知地一直盯到最後一絲燈光溶入暗夜。

有個繁華的都市——我這樣想。豪華客輪消失、盛裝男女消失的那邊有個燈火輝煌的繁華都市。我想,客輪是向著海浪盡頭、暗夜盡頭那座繁華都市去的。

我既沒見過繁華都市也沒乘過豪華客輪。最多去過高松市(註:日本四國島的中等城市。)的電影院,那就算最大的冒險了。

海的彼岸有繁華的都市。客輪朝著那座都市駛去,人們也朝那個方向去。我體味到一種極度的悲傷。

從我這個面色黧黑、沒有文化的漁夫兒子身邊掠過的那些白凈的女人的臉,是一種無緣的存在。和繁華都市無緣的自個,太悲哀了。

*

二十年後,我住在了東京。

是中野區和新宿區的交界處。每晚,我從妙正寺河的沿河小道步行回家。這雖是一條流量很小的河,卻也有弧光燈的投影。無數光的鱗片隨著波浪流動。有時,我會停下來盯著看。與那個時候的光的鱗片完全一樣。東京的這塊地方有著鮮明的以往瀨戶內海的氣息。我感覺到沈重而冰冷的衣服裹在我身上。

我住繁華都市已經十幾年了。

的確有座繁華的都市。但是,我如同無家可歸。誰也不來呵護我,也沒有到這座城市的中心區。白凈面龐的女子雖然常見,卻無緣靠近。我和二十年前,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我將永遠凝視這光的鱗片嗎?悲哀。

少年哀歌
來源: 作者:西村壽行
少年時代,我家住在瀨戶內海一個無名小島上,我常常和父親一起下海捕魚。

我們撒網的地方是輪船的主航道,客船貨輪往來不斷,這給我們艱辛的捕魚生活蒙上了陰影。為安全起見,每當夜色濃重的時候,我們就點亮一組紅燈,以使迎面開來的輪船有所避讓。

我因為是新手,所以擔當著監視輪船往來、舉燈告急的任務。

冬天的夜海,風刀霜劍,寒風刺骨。我特意多穿了幾件衣服,但它吸盡了海上的潮氣,感覺更加沈重冰涼。

小船搖蕩著波濤,吃力地在波峰浪谷裏躍動。

父親睡去了。我繼續監視著海面。倦怠中,突然發現湧動的海面泛起粼粼波光,定睛一看,一艘彩燈閃爍、裝飾豪華的客船迎面開來了,它看見了我舉起的紅燈,似乎在回避著我們。

當客船臨近我們時,那上面的紅男綠女紛紛湧到船舷,倚著欄桿俯視被彩燈燭照的小小漁船。他們穿戴時髦,男的西裝革履,女的珠光寶氣。他們瞪著好奇的眼睛鳥瞰一個小漁夫,就像鳥瞰動物園中的小猴。一個貴婦人笑著扔下了一截枯萎的樹枝,那樹枝輕輕落在我的肩頭,卻像火一樣熾烈地灼燒著我的腦海。

我仰視客船上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向他們傳達著憤懣與煩躁,可他們看不見我的表情,他們無動於衷,專心致志地和彩燈一起矯飾著客船。留在我腦海裏的,是一種冷艷冷酷的形象。

客船遠去了,但它蓄意制造的小山一樣的怒濤經久不息地向我們襲來。

我目送著豪華客船消失在黑暗中,不知道它要駛向何方……哦!我想起來了:前面有一座繁華大都市呢!那是一座多麽輝煌燦爛的都市啊!

剎那間,我感到一陣悲哀,悲哀得想哭。

我是一個有著古銅色粗糙皮膚的貧窮漁夫的後代,那些從我眼前一晃而過的紅男綠女和我無緣,那遠方輝煌燦爛的都市也和我無緣,只有貴婦人丟棄的枯萎樹枝靠近了我,我感到無限的悲哀。

20年後,我奇跡般地在那座輝煌燦爛的都市東京居住下來了,我當上了作家。

我是海的兒子。每天晚上,我都要沿著妙正寺河散步,然後帶一身水的氣息回家去。河水流速很慢,兩岸璀璨的燈光悠悠地落在河面上,好似閃爍的銀帶隨風起伏。它喚起了我少年時代的回憶,拽住我的腳步讓我佇立岸邊久久地凝望。我覺得,河面上粼粼波光竟和20年前我的故鄉的河面毫無二致,而其中的一部分似乎還吐露著鮮明的瀨戶內海已往的氣息。

忽然間,一陣冷風吹過,仿佛一件沈重而冰涼的衣服裹在了我的身上。

當我驚異於冷風的肆虐時,驀地瞥見河面上蕩漾著一條小漁船。漁船上,漁夫正在撒網。和20年前不同的是,漁夫的兒子並沒有從事我少年時代的工作,他正在為父親撒網搭著手,他們合力探尋著妙正寺河對城市的奉獻。

過了一會兒,那少年開始仰視我了,使我驀然間處於20年前豪華大客船上紅男綠女的位置。我看不見少年細致的表情,卻可以揣摩出他面對岸上的“西裝革履”是如何地感到卑微和不安。一時間,我以作家的名義深深地體味出底層人民的悲哀是怎樣沈重地浸潤著從瀨戶內海到東京妙正寺河的每一段航線!

我掏出以作家的身份印制的名片向少年扔去——我想會有那麽一天,少年循著名片的地址找到一個漁民出身的作家。我看見,那張名片在昏黃的夜空中飛舞了一會兒隨即落到了少年瘦削的肩頭。

我希望少年能讀懂名片,讀懂我拋下名片的意義,就像20年前我讀懂了那個貴婦人丟棄在我肩頭的枯萎的樹枝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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