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豬殺久了就像豬”，古人以為這是習慣隨著外物而幻化，每天見慣那被殺的豬，撮起尖喙來叫，棱起了血紅的三角形眼睛，四腳掙扎有力，自然而然也變成了古代屠夫模仿的表情與動作。

如果你不相信，你且去看看從前火葬場裏，許多資深的焚屍者冷酷而獰惡的臉，你就會明白，焚屍的工作做久了，不期而然地，紫紅的臉上凹凸結塊，也像被焚者以烈火烤過般的恐怖。

細想這個原因，外在習慣性的模仿還在其次，主要是潛意識裏充滿著侵略性的敵意，沒有這份敵意也就無法擔任這份刺激性的工作。工作的過程使敵意成了習慣，必須相信現實世界是冷酷的獰惡的，世界並不是樂園，對方必須被打敗、被毀滅，正是這種敵意改變了屠夫火葬夫的面容神情。

因此，賢哲教我們，不要一直去恨某個人，恨某件事，恨久了，我們自己就會變成那個一生裏最痛恨的人！做一生裏原本最痛恨的事。一個人在咬牙切齒地描述所痛恨者的個性缺點時，自身的個性缺點一樣暴露無遺，日子一久，所痛恨者的個性缺點，竟可悲地成為我們自身的個性缺點。所以我相信：“殺豬久了像豬”，更相信被殺的豬如果可以轉世，一定會變成最酷烈的屠夫！

我見過一位華裔的英國餐館老板，動不動就把餐館裏打工的侍者“炒魷魚”，幾乎是把被辭退者眼神中絕望的表情，作為自身的享樂，因為他自己是從窮苦中崛起的，克服過多次被人辭退的嚴重挫折，這過程使他的敵意成了習慣，為了彌補過去不快的回憶，凡事都用嚴陣以待的無情手段，打擊周圍的人，不為別的，只為了“贏”，他把辭退別人，作為遊戲中又“贏”了一次似的快慰。

我見過一位喜歡體罰學生的老師，動不動就用細棍抽人，他以前就是被他的老師屢次痛打，學生時代的他，痛恨打他的老師，現在他自己做了老師，卻改口說：“根據我的經驗，不是老師打我，我就不會成器的！”

所以“媳婦熬成婆”是何等可怕的事！沒有人教會她將敵意疏散，學壞榜樣又是如此容易，動靜語默之間把壞榜樣全學了來，她把從婆婆那裏學來的虐待經驗、委屈的遭遇，久了變成理所當然的規則，拿去要求下一輩的媳婦，她從對婆婆長期的恨意中登基即位，變成了更可怕的婆婆。

我讀過唐代王鐐的〈感事〉詩：“擊石易得火，扣人難動心，今日朱門者，曾恨朱門深！”詩中說：今天坐在朱門大戶中的權貴，都是當年被擋在朱門外面咒罵朱門太深冷的人，今天自己住了進去，卻比當年的權貴更難扣動同情之心呢！

於是我有了些警惕，少喊：“打倒某某”，喊久了的人，自己用的反對方法，也和想要打倒的人差不多。少咒罵中國人性格醜惡咒罵久了，就會把醜惡的習性全從自己身上活現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