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根者/巴勃魯.聶魯達

愛倫堡讀過也譯過我的詩,他責怪我:你的詩裏“根”太多,實在太多了。為什麼寫這麼多的“根”呢?

確實,我的《回憶錄》第四卷問世之前,就有人對我說了不少類似的話。這部回憶錄就叫《尋根者》。

邊境的土地把它的根伸進我的詩裏,再也不能離去。我的一生便是一次漫長的漂泊,始終四處奔波,而且總是要回到南方的森林,回到那莽莽的林海。

在那裏,參天大樹有時在結結實實地活了七百年後,竟倒了下來,有時被湍急的洪水連根拔起,有時被大雪凍傷,有時被大火焚毀。我聽過巨人般的大樹,在森林深處倒下的聲音:樹沈重倒下時發出天崩地裂般的響聲,有如一只巨手在敲大地的門,要敲開一個墓穴。

可是,樹根卻暴露在地面上,任憑滿懷敵意的時間、潮濕、地衣去宰割,遭受接連不斷的摧殘。

沒有什麼比那些受傷和遭焚的、敞開的巨手更美的了,這些巨手橫在林間小徑上,向我們訴說著埋在地下的樹木秘密,訴說著支撐枝葉、控制植物的奇異肌肉奧秘。那些悲慘的粗硬巨手,向我展示一種嶄新的美,它們是具有深度的雕刻──大自然的神秘傑作。

胡利姬.羅赫爾斯夫人簡直是個森林仙子,她把一根重一百公斤、年輪為五百年的樹根,當作禮物送給我,所以使我又想起這一切。她的禮物使我立刻領會到,那些根都是屬於我的一位親人的,屬於總以某種方式在我家裏出現的植物之父。曾幾何時,我也許在山上聽過它的勸告,聽過它那沈重的颯颯聲,聽過它那清新的話語。過了這麼多年之後,它們現在來到我的生活裏,也許是要把它們的沈默傳染給我。

啊,我的尋根者喲!

我可以想像她迎著花草的濃郁芳香,在濕潤的腐植土上尋覓的情景。智利南洋杉、柏樹、智利肖楠像一座座高塔那樣聳立在那裏。想見她騎馬穿過紛紛落下的雨絲,把腳插入爛泥裏,聽著短尾鸚鵡喉音很重的話語。每次為了找到更加粗實、更加盤根錯節、更加詭譎的根,她把指甲都弄裂了。

羅赫爾斯夫人寫信告訴我,有些被連根拔起的大樹,在礦野裏任憑風吹雨打和隆冬的肆虐已達上百年。而這會賦予她尋覓的傑作,以傷痕累累的肢體、銀灰的色調。尤其是會形成樹根的那種粗硬的、令人心碎的莊嚴美。

南方的莽莽森林正漸漸被砍伐、焚毀,侵占一空,景色日益單調,披上一件“造紙廠”所需要的實業外衣。森林終於為一行行望不見盡頭的、披著綠蓑衣的松樹所取代。尋根者決心為我們保存的這些智利樹根。也許有朝一日,會像古生物大懶獸的額骨那樣成為文物。

我讚揚她的熱情不僅僅因為這一點,還因為她為我揭示出形態神秘的大千世界,揭示出大地再次給予我們的美學教育。

幾年前,我與西班牙詩人拉斐爾.阿爾維蒂在智利的奧索爾諾附近的瀑布、灌木叢和森林間散步,拉斐爾叫我註意看每一叢枝葉各不相同的形狀,那裏所有的葉片,仿佛在以千變萬化的形狀爭奇鬥艷。

先前是這樣,而今則不然。我傷心地回想起,青少年時期在博羅亞和卡拉韋之間的旅行,或是到托爾騰沿海山岡的旅遊,有多少意外的發現喲!智利芳香木的清麗身姿,以及它雨後散發的芬芳,地衣以及它掛在森林的無數“臉”上的雪白胡子。我挪動那些落下來的“臉”,希望找到幾只閃光的鞘翅目蟲子,也就是那種披著閃亮外衣,在樹根下面跳小型芭蓄舞的步行蟲。

後來,我騎馬越過崇山峻嶺,馳向阿根廷一側時,在參天大樹形成的綠色拱頂下碰上一個障礙,那就是其中一棵樹的根,它比我們的坐騎更高,阻斷了我們的去路。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動用了斧頭,才得以通過。那些根像坍塌的教堂一樣,其宏偉一經展現,便令人懾服。

以上的回憶,都是因為我想到那位新的熱心尋根者而引起的。她的工作很了不起,就像收集火山或晚霞一樣。

始終出現在我詩中的那些根,確實像是會在地下穿行,追逐我而且趕上我那樣,已經回來又安頓在我家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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