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羅斯] 維克多·馬丁諾維奇: 盧舞

 周穎 譯

安吉拉在和格裏沙談朋友。這之前,她是同萊馬拍拖的。但萊馬古裏古怪。不正常。一喝酒吐得滿身都是。或者忘拉褲子拉鏈,就那樣到處晃悠。不然給人來一刀子。臟兮兮的胡子。成天淌鼻涕,一淌下,又吸回去。還有他的眼睛——整個兒透著狂野。天曉得五年後他會變成什麽樣子?做我孩子的爸爸?不,別了。但格裏沙很正常。酷斃了。那雙奶油色的鞋子,哎,就很不一般。他的白褲子怎麽辦——你得隔天清洗一次,不過格裏沙不介意。他自己洗,還為了她努力把自己收拾得光鮮漂亮。

格裏沙一手攥著一個半升大小、不透明的果汁瓶,另一只手摟著安吉[1]的腰。萊馬呢,總要把手放下一些,並且當眾開始撫摸她,這個白癡。她求他別這樣,他卻以為她在假模假樣吊他胃口。格裏沙最讓安吉滿意的,就是叫他不做的事,他從來不做。她還喜歡他一點,當他們遇上帶小孩的夫婦,他會把瓶子藏在身後,不讓孩子看見果汁。真是個好人。這你沒法教。你得有那根筋兒才行。

今天帶小孩和沒帶小孩的夫婦都不多,連形單影只的人——孤獨的人——也很少見,盡管這是個懶洋洋的五月中午,拿來出門正好。小路在翠綠中向後隱去,仿佛一條空蕩蕩的飛機跑道。可安吉還嫌不夠僻靜,她想逃到更靜的地方,一處只由他倆分享的幽境。於是她把格裏沙誘到偏僻小路上去。在那裏,他那雙奶白色的鞋子陷入新鮮濕潤、還沒有遭受七月流火烘烤的泥土;刺柏和醋栗叢間,一群工人造型的石膏雕塑肅然矗立,堅守著他們的最後一班崗,任霜侵雨蝕,帶著宛如遠古神靈的面孔。

在這林木間的通道裏,纏繞著一張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的蛛網。安吉感覺她的雙頰和脖頸的私密角落,這些本來只為格裏沙的吻而存在的地方,不時地給輕飄的蛛絲觸碰得發癢。蜘蛛們懸掛在樹間,仿佛是有著泛白的無窮長發的生靈。一旦被安吉和格裏沙撞入蛛網,它們便慌不擇路地順著他們的衣服滑落,想逃得一條性命。

這兒有一塊生銹的標語牌,寫著“光榮屬於滾珠軸承廠工人”。上面的照片已經褪色,那些最光榮的工人們,現在看來如同幽靈一般。他們曾經淌汗勞作的工廠如今已遭廢棄,只留一片廢墟。公園就在這片廢墟上迅速成長起來,一條條小路穿過搖搖欲墜的斷壁殘垣。這裏矗立著秋千、單杠,甚至還有雙杠。雙杠的兩條直線根本不打算相遇的,多虧了某人“富有愛心”的手,不僅在一端的末尾相交了,而且纏繞在一起。格裏沙放下瓶子,抓住欄桿,做了二十個引體向上,然後屏住呼吸,優雅地來了個團身翻轉。

安吉想,他的臉真像那些鑄造廠工人和拖拉機手的古老雕塑。他多麽健壯!這麽強壯,竟然還是個好人。她吸著瓶中泛起泡沫的苦汁,保持一種微醺的狀態,五月裏令人陶然的那種微醺。瓶子一空,她就扔到一邊。

格裏沙把襯衫塞入腰間,甚至做了一個含有責備意味的鬼臉,仿佛在對自己說,他的體型走了樣,退伍才兩年,就已經散了架。安吉拉的柔情油然升起。她拿起一根草,撫弄他的下巴。安吉拉很開心。要是有粉筆,她準會在人行道上畫一顆巨大的心。

然而,另一條潮濕的路在眼前展開,通往公園更幽暗的地方。安吉拉拽著格裏沙往前走,他不反抗——他太好了,任她領著轉悠,好像一頭被牽住鼻環的公牛:太棒了。安吉想去這個不可思議、沒完沒了、荒無人煙的公園最令人憧憬的地方:那些覆滿青苔的洞穴——巖洞和尖塔;她想去野牛獵手的露營地,那兒有樹皮紅得像印第安人皮膚的千年巨杉。她幾乎希望在公園某個偏僻的角落,閃出一夥想要襲擊她和格裏沙的歹徒,然後格裏沙把他們踢得屁滾尿流,打得使勁逃命,就像電影裏為擺脫蝙蝠俠那樣沒命地逃。然後她會抱住格裏沙,發現歹徒們打破了他的鼻子或嘴唇,鮮紅的血液漸漸滲出,她扶他坐到長椅或巨杉的樹根上,掏出一塊手帕,像他褲子那樣雪白的手帕,輕撫他的傷口,他疼得往後一縮,然後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噢,太爽了!

他們一直朝前走,不怎麽說話。每回讓他講個故事給她聽,他總是講軍隊裏發生的坦克從橋上翻下去的那一個。現在她都能原原本本覆述了,完全模仿他的聲調和停頓。開頭總是:“長話短說,這件事是這樣的”;結尾總是:“就像他們說的,坦克就是飛不起來。”不管怎樣,他們發覺自己走到了一截頂端有鋒利生銹的鐵絲網的破墻邊。就在那時,從樹後闖出萊馬,拿一把匕首迅速果斷地割斷了格裏沙的咽喉。

不,當然不會,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但她想過。萊馬有些瘦弱,可要是跟格裏沙當面決鬥,還真說不好誰會贏。萊馬會連踢帶咬,沖著格裏沙的生殖器下陰手。格裏戈利[2]會公平地鬥,但老實人總是會吃虧的。

他們聞到山谷百合的馨香——簡直讓人受不了,令人暈眩(“濃得像香水。”格裏沙說。)——不一會兒,安吉註意到,四周的草地點綴著白色的小點,像是某人灑落的珍珠。她身子俯向一株百合,像電視上教的那樣,深吸一口氣,不觸碰花梗。難以置信的芳香!她想象著家中的床頭櫃邊有一小束這樣的花。清晨你醒來,一切將染上這山谷百合的芬芳。

“格裏沙,”她低聲道,“我們采一些吧?”

“你開玩笑?”他迅速朝四周瞅一眼,看是否有人聽見他們的談話。沒有。

“噢,得了,這裏誰會註意我們?”她發出不滿的噓聲。

“這是犯罪,安吉。山谷百合已經被列入瀕危物種的名單。”他口氣堅決。

安吉拉知道爭辯沒有用。他只會在綠燈亮了才過馬路,笨蛋。

“噢,格裏沙——沙——沙”,她一點點靠近他,摟緊他。擡眼看著他。毫無反應。要命!這麽古板的家夥。唯一爭取他的辦法就是證明她的想法公平合理。

“你看,格裏沙——我前兩天在報紙上讀到,采摘其實對山谷百合有幫助,因為來年它們會長得更快!一點也不會破壞根莖。”對他說謊很容易,你只要盯住他那麥色的睫毛,不讓那雙深邃、甜蜜的黑眼睛分散註意力就好了。否則你會為他感到難過。“這麽小心,不會壓垮它們,就像這樣……”

安吉拉蹲下來,清楚地知道裙子在前面一點點往上走,已經看得見她那百合一樣雪白的內褲。她仍舊盯著他看,一邊淺笑揚眉,一邊將指尖握住花梗,不等他阻止,用力一扯。整個花莖就在她手裏了,幾顆雪白的珠子在極細的蕊絲上顫動。她摘下了一枝山谷百合。已經摘下了。不管怎樣,放是放不回去了。你只能繼續。就是說,繼續采。

“你瘋了嗎?怎麽回事?”格裏戈利溫和地責備道,“我們怎麽把它帶出去?我是說,怎麽帶回宿舍?他們肯定會逮住我們的!”

“關鍵是到地鐵站。那兒站著一些老太太,好像是賣花苗的。每人腳下有一個包裹,裏邊是山谷百合。如果被警察抓住,我們就說是從她們那兒買的。”

“他們難道沒有把這些老女人通通射死嗎?”格裏沙問。

“哼,這些人早買通警察啦,所以她們可以這樣。”安吉這回沒撒謊。

格裏沙自然沒動。安吉撅起嘴來。

“你難道不想給女友獻一束花嗎?”

“跟你說,我寧願被你敲竹杠買玫瑰。”格裏戈利緊張地說,四下裏張望。

可安吉已從他的聲音裏聽出猶豫的調子。她只要添上一個小小的音符,無常的旋律、不確定的覆調就會出現,如何控制格裏沙的琴鍵,她再清楚不過了。她用嘴唇碰了一下雪白的花蕊,留下一個血紅的唇膏印跡,然後將珠子一般的花蕊摘下,放在格裏沙的臉頰邊,滾過他的胡須。他還在猶豫。

“這兒沒人能看見,”她在他耳邊悄悄說著,將臀部向他靠去,摩挲著,感覺他在勃起。

“那些攝像頭怎麽辦?每個種山谷百合的公園和森林都有的。你沒看電視嗎?”

“噢,得了,你這個小傻瓜!你知道如果每一朵花都監控的話,他們得需要多少攝像頭?”她又摘下一枝,遞給他,然後蹲下去找另一枝。

“好吧。”他挨著她坐下來。“好吧。”他采了幾枝。“好吧。”

采山谷百合原來很容易,甚至很愉快。當花梗不太情願脫離花床,百合順從的抵抗中有一種東西,一種像……對了,就像眼睛癢,你不能抓,又想抓,於是你抓了,盡管不該這樣,因為會造成傷害,結果流起了眼淚,但你還是抓個不停。

就這樣他們摘個不停。起先格裏沙一次只挑一枝,選珠子最多的,後來他開始飛快地采集,一枝接一枝,一邊瘋狂地踐踏,一邊拋棄那些不夠粗壯的。花緊緊抱住它們的根。緊緊抱住它們的根——多麽滑稽!如同緊緊抱住生命一樣,不過是對死亡的暫時逃離。

他摘一把,就遞給安吉,一想到他們采了多少——一小把,很快成了一小束,很快成了一大束——他就不寒而栗。他們必須停下來——這是瘋狂的行為。山谷百合已被列入禁采名單。他們應該就從那些老太太手中買,或者多花點錢買玫瑰。可他,他們……

“安吉,現在夠了嗎?你夠了嗎?”他問了又問,但她只是揮揮手,繼續將手指插入青苔中的根須,弄出更多的珠子來。他自己也覺得停不住手,一旦開了頭,就得繼續,不管是采一枝,一束,還是一堆,他們付出的代價沒什麽區別。終於,他們為安吉采集了一個巨大的、美麗的、芬芳的花束:就像印在退伍紀念相冊上的花束圖片,圖片的另一側,是等他回家的親人照片。他愛她,而她在等他。即使他倆挨著。

花束就快紮好了,一大叢根須,宛如馬的鬃毛,聚成一束。他們只須沿著邊緣再裝飾一番,用山谷的樹葉做成被撕碎的百合形象,象征手,許許多多的手,莊嚴地捧著高聳如山的準備獻上祭壇的珍珠。安吉偷偷地采摘花束所需的最後幾枝百合,格裏沙開始尋找大一點的綠葉。他直起腰,環顧四周,來不及驚訝,就看到樹幹後面有人在灌木叢的微光裏迅速移動。他叫安吉別出聲,安吉呆住了,就在這時,兩人開始聽到樹枝被踩在腳下的輕響和對講機壓低的咕噥聲。

格裏沙罵道:“媽的。”安吉記憶中的第一次詛咒。

“我們會死嗎?”她問。

“我們本該摘幾枝就跑的。”格裏沙說,冷靜。

他緊緊盯著樹叢。樹叢後面的路上,人影移動得更快更隨意,仿佛巡警正在清空公園裏所有的普通遊客,那裏正……

“但他們怎麽知道的?怎麽可能呢?真的到處有攝像頭嗎?我們去的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公園都有?這怎麽可能?”

格裏沙讓她保持安靜。他坐下來,感覺自己的軍人本能正在蘇醒。他四下裏一望。人影移動只來自後方,從主幹道過來的。人數多少,不清楚。但有好幾個。三人巡邏是好久以前的慣例了。

前方還跟剛才一樣安靜。他感覺那兒沒有伏擊。或許可以從右側逃離,往下直奔有軌電車的軌道。穿過五百米的樹叢,在樹幹之間躲閃,逃出公園,跳上一輛有軌電車,跑到盡可能遠的地方,要是你能沖過那些障礙。或者混到人群裏,如果山下有一群人。但我們沖不過的。不,那兒也不會有人群。況且公園到那一頭更寬。不是件容易事兒。

“也許不是警察呢?”安吉問。但願。

格裏沙不打算把時間浪費在反諷上,何況他身上的反諷細胞越來越少。如果不是警察,那樹幹後的人影是誰呢?一身黑制服?拿著對講機?哈哈哈,也許他還懂得怎麽反諷。

偵察地形和敵情。十一點方向,北邊左側,有工廠墻,可以限制搜索。六點方向,有敵人,配備火器,可能是自動的。人數不清楚,但不少於一個排。要跑一點五公裏,困難。公園緊挨著一個熱鬧的廣場,就在百貨商店的前邊。人們正下班回家。人很多。鉆入人群。混入其中。下到地鐵。跳上第一節你看到的車廂。坐到終點出來。到鄉下先避避風頭。再深入叢林。搭個帳篷過日子。

但首先——得跑,跑。逃跑。我們都把生命系在逃跑的念頭上。不逃可怎麽辦。

“好了,聽著,”格裏沙語調嚴厲,“現在,我們起來跑。一直往前。你走先。不要看四周。能跑多快跑多快,能使多大勁使多大勁。一直往前。我會跟在你後邊。如果他們開槍,先擊中的是我。如果我們能突圍到百貨商店,離地鐵就只有兩百米了。”

她擡起嘴唇,湊向他——似乎想親吻。“傻瓜。這可不是演戲!快點,跑!”

安吉向前沖去,花束搖晃著,一串串珍珠散落青苔,留下一條暴露他們行蹤的痕跡。警察馬上會出現在鄉下、地下室、宿舍、帳篷——沒法擺脫他們,快扔掉花,扔掉它。格裏沙跟上安吉很容易。他一邊跑一邊朝後看,並不減速。該死!五個,七個,十個人影。他們在那兒忙著什麽,也許在請示。好啊,繼續請示吧。你們請示的同時,我們會跑得更遠。

右側傳來警笛的呼嘯,隔著林木顯得低沈,還有尖銳的剎車聲。沒有跑有軌電車的方向是對的。判斷對了。可為什麽這麽多警笛?

跑很容易,你跑的時候不需要思考。光跑就行。圍著樹幹跑。有樹幹的保護很難被命中。後邊,有什麽東西砰然作響,嘭嘭,啪啪,還一陣陣抽動。他本能地推了安吉一把,臥倒,翻滾,用身體護住她。但那不是槍聲,不是。他們不過是打開了擴音器。

“註意。”一個聲音通過擴音器吼道。“註意。”這個聲音又重覆了一遍,顯然想用新找到的分貝讓自己聽上去更威嚴——它多麽平庸,多麽普通,多麽容易被比它高明的聲音忽視。公園一片闃然,連鳥兒也沈默了,仿佛它們能辨認——即使不是同一個聲音,也是同一個調調。“註意。你們已經違反‘刑法修正案第256條’……”聲音變弱了,顯然在回想這一條的具體內容,然而,確定高聲通告不必拘泥於細節後,它繼續喊道:“嚴禁破壞已列入禁采名單的野生花卉和草木。”

這預告末日的雷鳴般的轟響給人的意志上了鐐銬。很顯然,逃跑者必須接著跑,不去聽它,可是沒法不聽。那個聲音在宣告他們的命運。你可以感到它在用這些話來控制你:“聽著,我們原諒你們,只要舉起手出來,你們將面臨十年志願勞動的懲罰,只要出來,我們不會真正傷害你們,也許只是打掉兩顆牙齒,畢竟你們是初犯,因為人人都是初犯,沒有人會再犯。”那聲音雖然一字一字往外吐,清晰緩慢,卻並不懂仁慈。這也許能解釋它為什麽那樣刺耳。它在繼續:震耳欲聾。不僅因為它音量大,還因為它居心險惡。

“對你們將使用致命武器。我重覆一遍。對你們將使用致命武器。公園已被包圍,趕快投降。”

格裏沙用手肘將自己撐起來,透過蕨葉往後張望。警察排成一列一步步逼近。每人手裏握著一把閃光的小手槍。

擴音器安放在遠處,給樹木遮掩著,所以那個嚴厲而緩慢的聲音聽起來不知所出,又無處不在。

“我們得跑,”格裏沙壓著嗓子說,“我們得繼續跑。”

從逼近行列的側翼傳來壓低的嘎吱嘎吱聲,格裏沙窺望過去,看到警察已經開始慢跑,直奔安吉和他而來。你已能看見他們的肩章、防彈衣、綁腿、徽章條紋和紐扣。

格裏戈利先跳起來,抓住她的手,拽著她往前,拖著她跑。正在這時,後面有東西發出咆哮聲,開始尖叫著穿過樹幹,把樹枝劈碎,把樹葉砍落。安吉一陣痙攣,大哭起來。但她沒有摔倒——沒被擊中——只是嚇壞了,小傻瓜。她從未領教過子彈的滋味,但手槍跟卡拉什尼科夫來覆槍沒法比。手槍開起火來,就像他的副司令說的那樣,跟公牛尿尿沒什麽區別。他告訴手下,不要怕子彈。子彈是愚蠢的,但“惡法亦法”[3]——法律是嚴酷的。正是這幫穿黑色制服的無恥之徒繡在衣袖上的警句格言。不管怎麽說,警察打什麽時候起槍法好啦?不過是人多罷了。真的很多。就說有十個吧,每人六發子彈。手槍皮套裏還有備用的。加起來一共一百二十發。一百二十發,目標就他倆,他和安吉。

格裏沙已經鎖定目標——一個殘破的水泥亭,可能是以前的變電站或中轉站,但現在只是一堆水泥,手槍子彈穿不過的水泥。鄉下有這麽一堵墻就好了。最好四面都有。就那樣過日子。厚實的水泥。該死的法律。小傻瓜,看你做了什麽。長褲穿得早了點,小家夥,跑起來不那麽容易——到處給樹枝牽絆。

他們就要達到目的地了,在那堵厚重無縫的救命墻的保護下迂回前進,飛彈在四周掃射。突然,安吉腳下碰到了什麽,該死的法律,她往前一倒,匍匐前行約一米,然後就那樣趴下了。格裏沙不得不拽著她的腳和罩衫,把她拖到水泥掩體背後的安全地帶。安吉撲閃著睫毛,大口喘著氣,一邊顫抖一邊反覆說:“我中彈了,我中彈了。”然後她指著——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叫格裏沙相信——罩衫,在肩膀附近有一個圓洞。

“你疼嗎?你疼嗎?”他問。

安吉搖搖頭,眼裏映出綠葉來。她喘著粗氣。心臟周圍沒有彈眼,肺似乎也沒受傷,唇邊沒有泛起淡粉色泡沫。格裏沙撕開她的罩衫。現在他看到了她的胸衣,還有胸衣裹住的那樣乏味、那樣沒有吸引力——因為他們在逃命——的乳房。但沒有血。不知怎麽回事,沒有血。子彈有個圓圓的、幹凈的入口,沒有出口。它陷在裏邊。在安吉拉的身體裏。一顆子彈在安吉拉的身體裏一點點變冷,一點點吸走她的熱量。一顆子彈。在安吉拉的身體裏。女人肩膀往下兩厘米處是什麽器官?她會死嗎?她快死了嗎?為什麽一點血都沒有?為什麽她的呼吸這麽急促?為什麽她眼裏有綠葉?一百二十發子彈射向兩個人。那太多了,太多了。

喘著氣,虛弱無力地,格裏沙將幾個松球從墻後扔向警察。警察迅速散開。手榴彈,他們想。馬上傳來報覆性的低沈的轟鳴聲,水泥嘎吱嘎吱,砰然作響。

他轉向安吉。

“你能走嗎?”

回答中她暈過去了。我知道了。她站不起來。是嚇暈了?還是被打中了致命部位?媽的,他該怎麽辦?

他扶她坐起來,讓她背靠著墻壁。好了,安吉,我的寶貝。好了,坐一會兒。我會想辦法的。她手中攥著一束新鮮的山谷百合,像她內褲一樣雪白。神奇的花兒。我真想就盯著這花兒,直到警察揮舞著警棍從樹後冒出來。

格裏戈利往前跑。十米,二十米,三十米。有一片空地,將公園一分為二。只要再往前一點兒。從那些樹的後面往前沖。鐘聲在遠處敲響。優美而動聽。在那,你已經能看見百貨商店。那麽多人!當然,帶著受傷的安吉會有難度。想辦法到地鐵去。用我的手捂住她的傷口。安吉狀況糟糕。還是沒有血。接著,他往山腳的公園入口望去,不由得渾身發冷。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卻已經徹底放棄希望(畢竟他們摘了禁采目錄上的花!)。靠近山丘的公園門口,十來個穿黑制服的人在來回打轉。那悠揚的、被格裏沙當作遠處敲響的鐘聲,是附近卡車上卸下的半米高的鐵柵欄部件發出的撞擊聲。跳不過那些圍欄,爬也不行,尤其是帶著受傷的安吉。他們會看見我們,然後開火。不再用手槍,而是用突擊步槍。瞄準靶心。

他回到安吉身邊。像是從夢中醒來。絕望的黑暗,然後,又是樹幹,公園,水泥,警察和他們的手槍。當然,他們再近不過了,他倆容身的水泥墻邊的樹枝已發出劈啪的聲響。警察還在等什麽呢?他們真怕格裏沙的松球嗎?她多美啊。安吉拉。他的安吉拉。

他撫摸她的臉蛋。她擡起頭來。淚光盈盈。該死的法律。

“一切會好的。”對她撒謊很容易。只要盯住她的睫毛,不讓她眼裏綠寶石一般的樹葉分散你的註意力就好了。因為在那些綠葉當中,會發現自己,而你沒法長久地欺騙自己。“你休息一會兒,然後我們跑到百貨商店,跳上地鐵。那兒有一群人。沒人會註意我們。我們會回到宿舍。打開陽台門。傍晚時分感受到從街邊襲來的涼意,那該多麽安靜啊!現在,把花給我。別動,我會很快回來。”

格裏沙奪過山谷百合。連根帶花一把奪過。她會一直等他,甚至等到無人可等的時候。多麽悲傷的歌!安吉受了傷,現在花在他手裏,她幾乎無罪了。也許他們不會幹掉她。

他扣緊襯衫。深吸一口花的香甜。傍晚,這裏將會一片寧靜。他們將再次相遇。但一個傍晚到底是什麽呢?為了活一個傍晚,值得這樣嗎?

“等著我。”他對她說。

就兩步。第一步往側邊,第二步往前,跨得遠遠的,躍過水泥墻,朝中央舞台走去,為的是不再看她,而只盯著他們,那些仍在逼近的家夥。你想躲在百合的後面,仿佛這樣能阻止他們。但花是無辜的,它們不應該得到這樣的下場,至少讓它們活著吧。兩到三秒的沈默。很可能他們在瞄準。突然,整個公園綻開驚人的、巨大的花朵,沒有氣味,卻迸發露珠般的火花,越開越大,越開越大,穿過天邊,穿過樹幹,穿過安吉眼中的綠葉。

等到收工時,他們把格裏沙和安吉裝入不透明的黑色塑膠袋。(甚至有人開玩笑說,他倆應該共用一個,這樣,在去往有特定編號的墳墓——專門為違反刑法第256條者準備的墓地——的路上,能來最後一個幹草上的翻滾。)沒有人知道該怎麽處理那束被壓得皺皺巴巴,又被從格裏沙身上的槍眼濺出的血液染得像唇膏一樣鮮紅的百合花。案子已經結了,沒有人再想數一遍花,填一次表,打一份報告。他們就把花束扔棄在青苔的地毯上,於是,采下的百合同正在生長的百合混在一起,遠遠地望著,你沒法區分它們,沒法區分。

英文由西爾維婭·邁澤(Sylvia Maizell)譯自俄語


作者簡介:

1977年生,白俄羅斯明斯克人,畢業於白俄羅斯中央大學新聞系,現任維爾紐斯歐洲人文大學政治學系主任,兼任明斯克《白俄羅斯報》主編。長篇處女作《妄想狂》(Paranoia)2009年在俄羅斯出版,雖遭本土(白俄羅斯)封殺,卻贏得評論界的眾口交讚。

[1] 安吉拉的昵稱。

[2] 即格裏沙。

[3] “Dura lex”,出自羅馬法律諺語,“Dura lex,sed lex”,意為“惡法亦法”。另有一條諺語與之針鋒相對:“Dura lex,non lex”,意思是“惡法非法”。此處依照下文全句譯出。這個詞反覆出現,是標識小說主旨的一個重要詞匯。後文根據語境,譯作“該死的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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