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尼亞——黑塞哥維那] 戈蘭·薩馬爾季奇:凡尼水

嚴蓓雯 譯

這個故事,讓我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故事裏,我看見自己坐在一張大桌子前,上面鋪著上過光的桌布。食物擺了滿滿一桌,緊緊擠在一起才放得下。那麽多吃的喝的,讓我覺著不可能全是真金白銀買來的。話說面前還有一瓶上等法國白蘭地,仍裝在盒子裏,還未拆封,上面寫著“卡慕[1](法國制造)”;一頭焦脆的烤乳豬,眼睛緊閉著,睫毛還清晰可見。這頭已烹制好的動物,小腿痛苦地扭曲著,就好像被屠殺的痛楚還沒有消失。我直接用手撕下它的肉,一片片扔在離我最近的盤子上。而坐在桌子另一端、離我遠遠的、因此也不那麽重要的人,就只能聞著點兒乳豬的香味。最豐盛的食物、最昂貴的東西,全堆在我面前,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在給我上新的菜。我解開襯衫的扣子,松了松百慕大短褲,讓胃可以松快些。打我開吃還不到一小時。我的下顎和因進化而尖利的犬齒,不停地、單調地咀嚼著。它們甚至嚼碎了肉骨。在我那兩排用牙線清理幹凈的齒間,所有東西都被俘虜了、粉碎了、擊破了。就好像在咀嚼的時候,我再次殺死了那頭豬,我想。

這些吃的喝的在桌上堆了好幾摞,被挪到院子中間,恭恭敬敬擺放在我和女朋友面前。她坐在我身邊,仰慕地盯著我,害怕一眨眼我就消失不見了。我從我們的陽台一躍跳入那個狂亂的漩渦,因此救了一條小生命,這件事讓她重新燃起了對我的愛情,也讓我的價值提升或者說恢覆了。星星在夜空中閃耀,燭光在大地上搖曳。上個月,在警察陪同下,一個工人切斷了院子裏偷電的電纜,當時我正在場。祖孫三代從地下室裏慢慢挪出來,站在那裏,看著一個吊鉤狀的尖嘴玩意兒“咬”斷小指般粗的電纜。據說那些人的先輩像越冬大雁上的搭客一樣,遷徙萬裏,從印度被帶到了這裏。這些電纜被巧妙地暗藏了好些年,連著附近的街燈電線。但是烏鴉揭開了它的偽裝。那些黑色的鳥兒過去常常如雲一般黑壓壓一片飛過我們院子的上空。最終表明,它們的行為就像長相一樣兇險。它們啄穿了電纜的偽裝,一切展露無遺。

當時我正在陽台上,打著沙袋消耗體力。各種各樣的鍛煉小器材散落四周。最尊貴的位子留給了一個巨大的金屬啞鈴,它已經開始長出鐵銹。讓我驚訝的是,每次舉起它的時候,它從沒有從我手中掉落下去壓穿地板。到處是我砰砰擊打沙袋的回聲。腦子裏想的是我正在揍那個拿著鉗子的工人,特別是和他一道來的那個大個子強執人員,肥軟身體下藏著警棍和手槍。離我女朋友下班過來還有半小時。她可不喜歡見我一身臭汗訓練,把家裏搞得一團糟。她喜歡認為我的身材和肌肉完全渾然天成,跟艱苦鍛煉沒什麽關系。

但是,對在我腳底下呼吸的鄰居來說,他們半截子埋在地下(在地下室嘛),而且每年都會多上一人,我內心對這國家的反叛和抗爭毫無意義。那時候,人們對人權和民權的概念還模模糊糊,不太清楚,任何發泄不滿的公開表達都很可能以頭上挨了一記橡皮警棍而告終。與今天的警察不同,那時的民兵沒那麽多案頭工作,更多是直接使用武力。

不,徹底改變了我跟住在院子裏那個部落的關系的,是另外一件事兒。那是這次宴會一個半月前的一個雨夜。下雨前的好幾個小時,女朋友和我——我們各自躺在床上自己那一邊——都快被天熱化掉了。我們試圖用自己的呼吸方式擺脫炎熱,也就是說,大口喘著氣。許多租戶把折疊床搬到陽台上,希望能在星空下入睡。白天是太陽在頭頂炙烤,到了晚上,不過是換成了月亮而已。

我們用腳趾頭和指尖觸碰對方——再親密一點的接觸就會有害健康了:我們可不敢擁抱,還不夠熱的!我們將床推向陽台,這樣半個身子可以躺在露天裏。鄰居們在旁邊咕噥、打鼾、呻吟。還有哀怨而悠長的放屁聲,被院子的音效難以置信地放大了。住在這棟樓裏和周邊(貓啦狗啦)的一切生物,都一樣嘆息著,痛苦忍受著。

我在腦海裏呼喚著秋冬。在這曲田園牧歌裏,我點燃爐火,用毛毯抱攏我的女朋友,我的真命天女(我一直這麽認為)。我女朋友懷孕了。盡管有所有高科技預防措施,我的精子仍然在她身子裏長驅直入——就好像它是具有腐蝕作用的酸性物質,而不是一團暖暖的、黏黏的玩意兒,我自個兒還不時在睡夢中釋放掉一些呢。是的,可以說,我克服了所有障礙,設法遊進了女性身體的最隱秘之處——以我們的情況來說就是,或者我們原以為的,最安全的地方。對我來說,這件事令人興奮、充滿誘惑;對她,則無比驚恐。我真的被自己頑強的小蝌蚪打動了:小小心臟比這句話結尾的句號大不到哪裏去。但是,無論如何:雖然她的腹部還是那麽平坦,美麗,充滿吸引力,我們都知道它裏面不再空空如也了。我們的性愛,它那搖擺、騎跨、滾動或緩慢深入的技藝,逃脫了我們的控制,為我們藏起了一份將要到來的驚奇。

想象著冬天,讓我感覺到一點涼意,我翻過身壓在女朋友身上。我找到了肚臍下的入口。那裏的毛發被剃成一個等邊三角形的形狀,長度正好刺激我挺起。熟悉的部位懶懶地接受了我,分泌出濃稠的體液,好像在下達命令。其黏濕程度都超過了機器潤滑油,被如此完美的滑潤所鼓勵,我趕緊進得更深,可到今天為止,我都沒有想明白到底是怎麽樣或為什麽,我當即就完事了。女朋友把我推下身子,就好像我是一個沒用的袋子一直重重壓在她身上,還叫我滾。“以後你把那話兒去鼓搗包心菜吧——別搞我,混蛋!”“對不起。我馬上回來,就去抽根煙。”“是,你就知道你能去哪兒!”

我們光著身子,攤開手像是被釘在床上,腳伸在院子裏,祈禱上帝能帶我們去一個更涼快些的年代。其他陽台傳來的哼哼、嘆息和詛咒,匯成一股單調而低沈的嗡嗡聲。你無法聽出是誰的(或在哪裏)呼吸,或他們說的是什麽。一片泛泛的含糊咕噥,一種呆滯的動物哀號,懇求吹來哪怕一絲新鮮空氣,或降下哪怕一滴雨水。這聲音充斥著由樓房圍攏形成的四方井,井底幹燥無水。這井底就是院子。

我抽著煙,從床上將煙圈吐出陽台。我覺著,香煙的火光讓酷熱更加難以忍受了。三米外,沒有塑料浴簾的小隔籠裏,我女朋友正在沖澡。冷水嘩嘩的,在她緊繃光滑的皮膚上激濺。水珠子幾乎都快蹦到了我身上。我淡淡地看著她,直到我開始想象——我愛幻想——她是另一個人的女人。我想象一個根本不認識的男人,走進沖淋間,吻著她裸露的臀部,手在她緊致的皮膚上試探,而不深入。我就是不知道該拿她肚子裏的孩子怎麽辦!已經三個月了。一顆像是小信號燈的心臟,在胎兒體內搏動。那是我的孩子。輕敲世界之門,要它為他或她打開。我到年紀了,可以給自己找個接班的了,只是以防萬一。

沒有什麽比雄性動物更沒良心的東西了,尤其當這動物是人,尤其當這人是我。三年前,我用了各種能想到的手段來追求她。有天早上她醒來,暖洋洋的,心滿意足的,雙腿還繞在我一條腿上,四下張望,很不習慣地發現我躺在她身邊,我的東西散落在她房間裏,到那刻為止,她是我的。我下定決心不能放走我已經征服的那一小部分她(顯然,男人征服,女人托付)。之後,那種興奮逐漸消失了。我們的歡樂氣球開始漏氣。我奪來的那一小部分她慢慢變成了一大團,開始令我窒息。爭吵變成打鬥(她打我,我試著自衛),打鬥又變成愛撫。這樣子好幾年……巴爾幹風格。

我看著她,想象著不是我的那個人會為她做什麽,有多愛她。這時候,我們樓房上那塊天空劃過閃電,繼而是一聲巨雷。一大塊海綿鋪開在天空,被擰出水來。大雨開始傾盆,在一天下來滾燙而幹涸的下水溝裏汩汩冒湧。大雨澆滅了我的煙蒂,我扔出窗外,扔進半空。陽台上的人紛紛醒來,(那些已熟睡的人)狼狽不堪。我穿上褲子,從床上一躍,跳到陽台上。我大聲叫喊,口齒不清地說著一些沒有特定意義的話,只是為了大聲宣布,我還活著,我很快樂。有什麽東西走出暗處,光著身子從我背後靠近,胳膊環上我——我的女朋友。“傻瓜,你在嚷嚷什麽?嗯?”她低聲說。“哦,下雨了,”我說,好像除了我,沒人明白是怎麽回事。她清新幹凈。不是洗發水的味兒,是她自己的味道。我用身體擋住她,那些在陽台上探出頭的鄰居就看不到她光著身子了。我的胳膊,扭向後面扣住她,讓她緊緊貼著我(也就是說,讓她和我粘在一起)。我的手,因總是捶擊沙袋、提舉啞鈴而變得粗糙不堪的雙手,放在她聳立的雙峰上。我暗暗想:“甜心,一絲不掛的寶貝,肚子裏正孕育著東西的人兒,我怎麽會以為,你已經厭倦我,而我不再愛你了?”就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麽,她的雙手伸進了我的褲子。我肚臍眼下的一切都配合著它們。她撫摸著我。可是,我腦子裏發出的信號“我的欲望被喚醒了”,卻還沒有下傳到那裏。過了好一會兒,它才硬起來,像只鳥兒,從她溫暖的手指縫裏探出籠來。

就這樣,我們的雙手和雨水讓我們勾動著彼此,再次倒在床上做起愛來。我們的身體貼在一起,嘴唇和那地方都緊緊熔合。土壤的味道逃脫了瀝青的禁錮,從外面飄了進來。院子裏的混凝土早已幹裂,提醒我們這不過是土地上的一堆人造沈積物,而不是土地本身,中間生長著的細長小樹,沐浴在雨水中。高潮之後,我告訴她,我愛她,但雨聲嘩嘩的,她沒聽清。傾盆的大雨早已有了一個節奏,表明還會下很長時間。我們的鄰居也回窩熟睡了;貓啊狗啊和其他所有與我們共處一鎮的生物……最後一刻,都被雨水拯救了。

天亮前不久,我醒了過來。高興的是,外面還下著大雨。老天真有辦法,把小鎮澆透了。雨水帶來的松快現在變成了持續的愉悅。我們的房間、樓屋、鄰舍、鎮子,再次可以住人了。我是在女朋友身上睡著的。清新的空氣讓我後背涼颼颼的,她鼻子裏呼出的氣息,撩動著我的脖頸。她就那樣貼緊我。尤其是那還在她體內的東西。睡夢中,我的精液成了黏膠。我想起了古老的房子,就是用蛋白把石塊黏起來的。

我慢慢岔開她的腿,將自己抽離出來。自私(人們稱之為愛)的反應弄醒了她,她把我拉回身上。她看我還那麽硬,以為是大清早又有了欲望。

“我得去洗個澡,寶貝。”我盡可能說得很溫柔。

“你得答應馬上回來!”

“好的。”

我還半夢半醒,跌跌撞撞,通向浴室的路那麽長。我踏進淋浴房,昨夜女朋友就是在那裏沖澡,我還想著有個其他人抱著她。什麽東西在我腳底下踩碎了,接著又是兩個——一個接一個。我一門心思走向小隔籠,靠記憶我知道怎麽找到它,但一堆幹燥的玩意從天而降,落在我頭上和肩膀上。每一滴都有好幾克重。

我打開燈,突然看見了蟑螂,這是世界上唯一一樣讓我深感厭惡的東西,它們那麽多,那麽討人厭。我大聲尖叫,迅速跳出那惡心地兒,我那話兒還滴著水。我女朋友醒了,立刻笑著從床上跳了下來,出於從事醫療行業的職業素質,她早已對惡心有了免疫力。她又高興,又奇怪我也會怕什麽東西。我在地毯上蹭幹凈我的光腳,上面有被我踩碎的蟑螂,咒罵著,氣炸了。我們住的樓房又舊又潮。住在裏面的東西也幹凈不到哪裏去。這鬼地方容得下人,也容得下蟲子。

光亮最終驅走了我們不受歡迎的鄰居(黑色的,有鋥亮的盔甲,光光的小腿),它們的品種極有可能超過了人類,一百比一。我想起來,我還得去小便。我走到陽台上,尿液劃出一道溫暖的弧線。出自我身體的液體,與來自天空的液體匯聚。尿液的噓聲,與雨水的拍打、飛濺、滴落,混成一曲。接著,某個魔鬼,或不管你想叫它什麽,說服我把噴射轉向棚屋的屋頂,盡管我還沒意識到,我那住在地底下的鄰居,早已著手把它變成了住處的一部分。地下室裏有那麽多人出生,早就住不下了;他們擠成一團,最終把彼此都擠出了門窗。棚屋上的小窗掛著窗簾,像是宣布裏面住著人,是多出來的人,不是被扔掉的物。但那時我還沒想明白。我們的鄰居早已溢出了地下室,住進了棚屋——不過是悄悄的。

我在罐頭樣的小屋上大聲小便,放空身體,感到一陣器官的滿足和(孩子氣的)快樂。棚屋那含有意義的窗簾,已經掛了三天(我後來才知道),住在裏面的人甚至開始考慮安個煙囪什麽的,這樣他們就可以在裏面做飯了。聽著尿液在屋頂上發出的聲音,我十分舒服,也享受著身體裏的感覺。我自己發出的聲音跟雨聲難以分辨。也許比雨聲還大些。我縮回腦袋,閉上眼。向後彎腰,將我那還在撒尿的話兒穿過陽台欄桿。我開始搖擺,像是用小便在屋頂上書寫著什麽。我搖啊晃啊,直到一聲叫嚷讓我僵住。

“你他媽的在幹啥?白癡啊!怎麽著,現在想在我腦袋上撒尿了?媽的!”

我印象中第一件事情,是這個穿著泛黃運動衫、身上有著刺青的黑家夥——我知道他是院子裏所有那些人的頭頭,不管是孩子、大人或老人——喊我白癡。一陣抽顫後,我不再放水,雙手蓋住自己,倒退回房間。我可不希望他看到我的屁股大白於天下。現在,一個半月後,在盛宴的餐桌上,他不住地擁抱我,親吻我,用眼神示意我向他要些什麽,什麽都行,可我想不出來——世界上的一切早都給了我。我年輕,英俊,招人愛,還是個英雄。我的行為,雖然出自本能,但從死亡手中搶回了一個剛剛開始的新生命……

如果我回到我的故事圍繞著的那天——那天的高潮是晚宴,你也許會看見,早些時候,我泡在浴缸裏避暑。那是個巨大的浴缸,幾代人(他們中有些人早已去世和消失)曾在裏面沖洗汙垢。這種老式的浴缸支在獅爪底座上,現在哪裏也見不到了。它好像從來不會生銹!我躺在涼水裏,考慮著是自己解決下呢,還是等女朋友下班回來。有時候,她剛進門,我就會把她推在墻上,一天下來我無所事事,又那麽年輕,身體裏積累的壓力讓我直接霸王硬上弓。不過只要一入夜,我就保證慢慢報答她,補償她白天衣服都沒脫就給我滿足。

我將來自薩瓦河的微溫河水潑灑在身上,真是無聊(沒準是絕望,誰知道)。河水有時候是黃色的,有時候甚至是紅色——就好像還沒有將最後那場戰爭洗刷幹凈,在戰爭年代,我周圍的人都在屠殺別人,或被別人屠殺。河水通過不可思議的錯雜管道,流到我這裏。厭倦用它所有的分量,沈甸甸地籠罩著我。我在想著戰爭——戰爭中沒人會想到,我會長成一個人。在這個遍布山巒和礁巖的國家裏,剛夠六十公斤重(包括他的來覆槍)的一個男人——如果活下來,就會是我的父親——要麽正走向死亡,要麽在逃離死亡(他是攻是退,不由他決定)。我的母親很嬌小,逃亡中只帶了一個小包裹。包裹裏還藏著珠寶首飾。那個年輕人,已經受了輕傷,被槍擊和饑餓所折磨,而那個小包裹,因為藏了金子更重了,它們之間,相隔了多遠的距離!我自己的戰爭還沒有開始。它只是從未來向我送出信號。但是,那和這個故事沒有關系。它也許會去我書裏別的地方。

我的日子,日覆一日單調相似。它們被一種確定性所決定,這種確定性如此清晰,就好像連它自己也已經被過濾、凈化、篩選過了。我的女朋友劃分好每天的時間。她頒布命令,什麽時候我得起床、吃飯、學習。她在訓練我,準備好做她的丈夫。我的日子裏(我的生命裏),唯一一件只屬於我的事情,就是在陽台上鍛煉、原地跑步。她不讓我的朋友來串門,說他們是病毒攜帶者。他們有幾次試圖接近我,恢覆以前我還自由時我們締結的友誼,但最後他們都放棄了。那樣更好過些。

我們街上,那年唯一讓人興奮的時光,要麽是有人偷了汽車的側視鏡,要麽是打了誰一耳刮子。沒有打鬥、殺戮、甚至沒有殺人的企圖,生活枯燥乏味。作為我們方圓一公裏內最強壯的人之一,我知道我沒有任何敵人,但我也不再有一個朋友。環境所迫,女朋友成了我的一切。我這才明白為什麽萬獸之王獅子(不是母獅)會那麽無聊了。沒有什麽能讓它興奮或害怕。我躺在浴缸裏,一件一件想著所有這些事情。在水裏,水夠到我的脖子。時鐘又走了五分鐘。它用數字說,現在是12:05。

然後,那個下午——直到那時還十分平靜,雖然我腦子裏塞滿了關於戰爭、獅子和自慰的念頭,想著在我這個年齡(二十五歲左右),躺在女朋友懷裏比躺在浴缸裏勃起更有派頭更靠譜——被一聲可怕的(返祖性的)尖叫徹底破壞了。本來那麽安靜,在那麽炎熱的天氣裏,什麽都不可能這麽活躍而有生氣,尖叫聲因此被不斷放大,似乎直擊天空。叫聲最初來自院子。四周的樓房不但沒有緩和尖叫,反而像一個巨大的擴音器,放大了聲音。

我跳出浴缸,將百慕大短褲穿在還濕漉漉的身上。拉上拉鏈時,不小心劃到了我那話兒的尖尖,因此為外面院子裏那個噪音也增添了自己的一份小小貢獻(我意思是,叫喊)。就像圍著院子的樓裏所有其他住戶一樣,我跑到陽台上,探出身子,看發生了什麽事。事情是這樣的:

一個女人在滿院子跑。要不是她在尖叫,披頭散發,我會立刻認出她就是我們那位個子最大、最強壯的吉卜賽鄰居的妻子,那人總是抽著根煙。陽光直曬下來,照射著萬物,一直照到最不起眼的地方。沒有任何可能樓下這一幕是幻覺。接著,透過這個上了年紀的恐慌聲音所發出的叫喊與哀嚎,我聽見了一個孩子的哭聲。這個女人緊緊抱著什麽——那是哭聲發出的地方。“醫生!去叫醫生!趕緊的!”其他一些樓層有人朝下喊著。在那深井裏,老女人還在左沖右撞,她的白發像旗子一樣飄揚。“我的小鴿子,噢,我的小鴿子!”她不斷叫著。包袱在哭喊,盡管哭喊聲越來越弱。

院子裏黑了下來。是死亡的黑手,還是只是無辜的雲彩飄過?無論如何,我躍過陽台欄桿跳了下去(不算太高)。沒時間走樓梯了,還要穿過門,而門一直被鎖著,什麽原因上鎖早就想不起來了。我這一跳把短褲扯裂了,還弄傷了腳後跟。我站起身來,拖著刺痛的腳,來到老婦人面前。我搶過她抱著的繈褓,擋住光,打開來。在我懷裏,是個身子已涼了大半的嬰兒。最多幾個月大。男孩。

“出了什麽事?快告訴我!”我不在乎我把那老婦人嚇著了,將她從恍惚中喚醒。“我的小鴿子,我的小鴿子!”她喊著。“去你媽的小鴿子,快告訴我怎麽了!”那時,大半個樓裏的人都擁到了院子裏。他們都認為自己在幫忙,雖然他們不過是站在一旁看著。

我打了她一巴掌,讓她回過神來,回到我們的維度,有地方、有日期、有時間的世界。沒時間變吉卜賽魔法了。

“為什麽他的嘴唇燙傷了?”我喊著,“他在喝什麽?”

“果汁。”老婦人說著,突然大哭起來,流出了這個真實世界的眼淚。

“什麽果汁?拿給我瞧瞧。”

“蘋果汁。”

“哦,你這老女人——那不過是個果汁瓶,裏面是凡尼水[2]!你他媽笨頭笨腦的灰腦瓜!”

最後一句話是個年輕吉卜賽女孩說的,她穿著迷你裙,化著妝,蹬著高跟鞋,也許是老婦人的曾孫女。她的鞋跟比鉛筆還細。不知道她是剛從城裏什麽地方回來,還是正要出門。在那個貧窮破落的家裏,人人都要工作。甚至孩子。沒什麽可丟人的。只有嬰兒和老女人不工作。一個等著長大,一個等著死去。

我不清楚凡尼水究竟是什麽,但聽上去很危險,好像有毒。我已經開著車,將垂危的孩子送去醫院,心急火燎的。輪胎吱哇亂叫,引擎尖聲呼嘯。我光腳踩著剎車和加速器。後座上的孩子滾來彈去,抽噎得更大聲了。“去他媽的——就算凡尼水沒搞死他,我這麽開車也一定要他命了。”我想。最後一段路,我開車穿過公園,在坑坑窪窪的地面上急速前進,避讓著長凳和樹木。最後穿出來正好停在醫院面前。沒有什麽辦法比這樣更快到醫院了。

就好像一直都在等我和那個陌生人的嬰兒,我女朋友穿著醫生白大褂,帶我們進去……然後,其實事實上,我不知道她接下來對我們做了什麽,我的記憶止步於此。不管怎樣,我就是知道,只要我一看見我的女孩,孩子就有救了。的確如此。

嬰兒被救活了,幾天後就可以出院回家,以後會繼續茁壯成長,還能再當一陣子最年幼的部落成員。這個消息從醫院傳回來,整個院子洋溢在興奮的歡樂中。我的女朋友和我被請去參加宴會,老女人將蘋果汁跟清漆搞混的事,漸漸被遺忘了。當我從跳樓、奔跑、瘋狂駕駛這一系列事情中冷靜下來後,才感覺到腳後跟真疼起來。女朋友給了我點藥,不久就好了。甚至疼痛也讓人愉快:它提醒我,我能為別人做些什麽。

薄暮,熱氣散去,我被安排坐在一張新扶手椅裏,在桌子主座就坐。我從來沒想過,這椅子會屬於地下室裏的什麽人。價簽還在椅子上飄動。我是第一個坐上去的人。

一群性別、年齡、愛好各不相同的深膚色人群,從地下室裏冒了出來。他們坐在跟他們一樣各種各樣的椅子上。每一張椅子都彼此不同,通過對比,這群人開始顯示出他們的相似。他們團結在一起,像一個大家庭,靠的是習慣,也靠的是覺著這樣更安全更強大。但是,無論長幼、無論男女,他們都共有一點,而且,盡管他們身上攜帶著來自世界各地(這個龐大部落的一個分支現在在我們這個院子裏生活)的其他痕跡,這個共有特征一直未曾減弱,那就是,他們都是天生的樂手和歌者。在我已經坐妥帖的扶手椅這一邊,小提琴出現了,另一邊則是口琴。小提琴第一聲弦鳴,口琴第一聲呼吸——它們都還沒有真被奏響,被熱身——我的靈魂就開始飛升,身體就震顫了。幾個女人和女孩拿來了食物,層層疊放在桌上,其中就有那個工作要求她即便睡著也得化著妝聞著香(不一定是幹凈)的女孩。

讓我再說一遍,就算不是逐字逐句照之前那樣說:桌子上的食物都堆不下了,只得塞在一起才能都放上台面,還有那麽多貼著外國標簽的酒瓶,讓我覺得都不是真花錢買來的。甚至還有一瓶未拆封的白蘭地,包裝盒上標著“卡慕”,加上一頭新鮮的烤乳豬。它的小胳膊小腿扭曲著,小尾巴彎成個問號。我徒手瓜分著豬肉,扔在就近的盤子裏。我把它的小頭推開,它大張的嘴巴和緊閉的眼睛就沖著別人了。桌子另一端的人唯一能享受到的,就只有焦脆烤肉的香味了。桌上所有這些最豐盛最昂貴的食物,都推到我面前,每分每秒都在給我上新的菜。我解開襯衫松開短褲,讓胃松快一點兒。我這麽吃著喝著,還不到一小時。小提琴和口琴聲,現在已配合完美,慢慢帶著我們入夜。那女孩(還是那同一個嗎?她真的能扮演那麽多角色?)開始唱歌,唱得一點都不賴。她把有著長長鮮亮指甲的手,放在我光著的肩膀上(我已經把襯衫脫了),替我做著按摩。當我仰頭灌下白蘭地時,看到她黑亮的臉和潔白的牙齒。她的乳頭剛剛能塞進她的薄短裙。我想象著它們會有多堅挺、多性感,汗水如何在其間滴淌。所有人都光著腳,或穿著廉價的塑料鞋,除了她,仍然蹬著高跟鞋,因為她的工作就是要美。我時不時地看一眼那個男人,之前我在陽台上差點尿他頭上,這會兒他坐在我旁邊。他就是頭頭。他就是帶領著大家的人。他擁抱我,用眼神乞求我問他要點什麽,什麽都行,但我想不出來要什麽——我早就一樣都不缺了。一個孩子,也許是專門清洗側視鏡和擋風玻璃擦的(不過得是德國車),過來把王冠套我頭上,那是用撒滿金粉、點綴著小玻璃片的紙板做成的。我從沒想過,我一生中會做一個晚上的國王。另一個孩子,或不如說是個年輕女人,用水龍帶將水澆在我的光腳丫上,一掃炎熱。我在水泥地上趟著水,咧嘴笑著。當他的人民眾星拱月般地嬌慣(出於愛而不是敬畏)他時,部落首領一定是像我現在這樣子,像我現在這樣感覺。

星星在天空中閃耀,燭光在我們的餐桌上搖曳。沒有電也很好啊。樓上住戶的燈一盞接一盞地滅了。我沒工作,我才不管今夕何夕,今年何年呢。在黑暗(或者說半明半暗)中,樂器似乎在漂浮,在自己奏響。他們搬來另一把扶手椅,放在我和吉卜賽首領(他背上刺著大大的字樣“卡爾梅拉”)旁邊,坐了下來。首領的粗胳膊搭在我肩上,金手鐲使這條胳膊更重了。我生平第一次身處這樣一個位置:豪富和極貧並排而在。

“好吧,兄弟,謝謝你。那孩子是我的心肝。要等我們所有人都下班回家,他肯定死翹翹了。虧了你!我在德國有個兄弟,現在我在這裏又有了你這個兄弟。”

“不過是運氣,我的速度和她的腦袋正好能搭上。”我大聲說,然後突然被這樣的詞匯結合給驚到了,紙上才會出現這樣的話,真實生活裏哪有。

我指了指我的女朋友,她正伸出一根手指給那位老奶奶(也許也是誰的曾祖母)搭脈,一邊看著表。老女人的頭發現在已歸攏好掖在頭巾裏,看上去沒那麽糟了。自打那天早些時候,她在院子裏亂跑,抽風一樣,像是被“另一個世界”的魔掌控制,她還沒緩過勁來停止顫抖呢。也許我們也救了她的命。誰知道。

“所以你打了我的老太太一巴掌,嗯?不錯,真不錯。五十年了,還沒誰對她動過一根指頭呢!是她把我帶大,從來沒讓我中過毒,不過那時她年輕,身子骨也好。”

“她現在也還厲害著呢。你該瞧瞧她怎麽在院子裏跑來跳去!”

“那可不是她在跑來跳去。不過你不會明白——你是白人。”

“那我給了一巴掌的是誰?”

“啊,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我一直沒想明白。我倒了點我的白蘭地給他。這會兒每個人都伸出手來給坐在他們對面的我女朋友搭脈。卡爾梅拉給了她一件上面印有鱷魚圖案的白T恤衫。對他們來說,院子裏有了個大夫,很是驚喜。又不收錢,人又漂亮。卡爾梅拉再次伸出胳膊摟住我,把我拉向他。他醉了。

“嗨,現在你可以盡情在陽台上撒尿了,撒個夠。沒人管你。我們都有自己的小愛好嘛。”他說。

“我那可是第一次!我的浴室裏全是蟑螂,我都不知道它們從哪兒來的。”我反駁,“大得跟玩具車似的!”

“那是我們送上去給你們的,哈哈!來吧——喝,吃,你面前的都是你的,我告訴你,只要你想,你大可在樓上盡情胡搞……只要別在孩子面前脫光光,他們不知道那是怎麽回事。”

“你瘋啦?”

“哪裏,我看得多了。我在慕尼黑拜訪我的男儐相時,我看到有個房子,人們走進去,和你我一樣的男人,出來時就成了女人。”

我明白,我沒希望說服他。這個吉卜賽人已經給我劃了類,決定了我在這個世界的位置。

“那你還看到什麽了?”

“我看到個男人,屁股上插根黃楊樹枝,想要搭便車。”

“哈哈,有人停車嗎?”

“你會嗎?”

卡爾梅拉和我廝混了那麽久,足夠讓他問我些私人問題了。

“這麽說,你很喜歡你那姑娘了?”

“你是猜猜還是就是知道?”

“我知道,我的朋友,你倆在一起的時候,打打鬧鬧,但你們的孩子在哪裏呢?總是這樣放空炮可不好——如果你就想要這個,這是我們的公主,你給她打一炮。給你打折。”

“多少錢?”

“第一次免費。”

“就今晚怎麽樣,等我女朋友睡覺了?她要上早班。”

“得了,我可不是徹頭徹腦的吉卜賽人!你在她眼皮底下亂搞過?今晚不行,給錢都不行。醫生現在就像我家裏人了!她救了虎子!堅持一小會。給自己降降溫。看,這套子不要錢,又薄,德國產的。男人常常都忘了把它拿下來。”

“直到他們想去小便。”

“就是。你知道,我一直把自己的套子給她有多長時間嗎?”

“多長?”

“從有些混蛋為了出氣,刺破了他們的套套開始。你掙了幾個銅板,卻要花一百大洋刮宮,是這麽說嗎?”

“是。”

“瞧,我懂得真多,我的朋友。哈!”

那時,已過了午夜,我看不出,把一個孩子從子宮裏刮出來有什麽好笑。就是想想子宮(常常就是子宮,而不是子宮所屬於的那個人)抗拒別人剝離它的果實,都讓我很心痛。我女朋友走了過來,抱住我。她一直盯著我。她害怕一眨眼我就消失不見了。

“想讓我搭搭你的脈嗎?”

“好啊。”

“那上樓吧。你已經做夠國王了,做會兒奴隸吧。”

她取下我的王冠,放在桌上,然後用眼神跟大家說了再見,拉著我進了樓。二十雙烏黑的眼睛溫柔地追隨著我們,一直到我們上床。我並不真想離開,但有什麽東西從她手上傳到我手裏。

那東西一定是愛。

又:那年,我女朋友和我救了別人的一個孩子,但最後,殺死了我們自己的。我們還處了一陣子。我把她分隔我和其他人的柵欄扯彎,分開,弄寬,直到最後可以隨心所欲進進出出這個象征的牢籠。有天,跟常常發生的一樣,我回來晚了。公寓空無一人。等著我的,是這個最大最冷房間中的一個包,用透明膠貼著一封折起來的信。雪花從沒有窗簾的敞著的窗口飄了進來。我明白,我再也不會在這裏點上火,或讓火苗燃著等著誰。我打開信,裏面什麽也沒有。但我仍然留著那封信。即便空白的信也在訴說什麽。至少是對我。

英文由西莉亞·霍克斯沃斯(Celia Hawkesworth)譯自波斯尼亞語


作者簡介:

1961 年生於薩拉熱窩,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他創作詩歌、散文和文學批評,而且是薩拉熱窩一家著名書店Buybook 的董事之一。2004 年,他的小說《叢林精神》(Sumskiduh)獲得了波斯尼亞作協的年度大獎。他的其他作品還包括《玩偶》(Lutke, 1990 )、《因下雨而取消》(Otkazano zbog kiše,1995)、《兩信之間》(Ime.u dva pisma, 1996) 和《飛翔的貝爾格萊德》(Letec´i Beogra anin, 2009)。

[1] 卡慕(Camus),世界幹邑頂級品牌,是法國卡慕家族1863年創辦的家族企業。

[2] Varneesh,應是varnish,即凡立水,一種清漆,吉卜賽女孩說的不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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