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連一場乾霜,打落了小院裏那棵大柿樹的葉子,入冬了。尤喜明再不必擔心冬季裏忍饑受寒了。天一黑,他就躺進軟和的被窩裏,炕上鋪的,頭下墊的,全是尤志茂給兒子結婚準備下的三面新的褥子被子。小廂房的頂棚,用新葦桿和新葦席綁紮得嚴嚴實實,炕上的三面墻壁,貼著花紙圍。躺在這樣舒適的為迎接新娘子的新屋裏,尤喜明一根連著一根,抽著“經濟牌”紙煙,要是能把這間新屋那個未來的女主人也分配給他,最好此刻就躺在他的身邊,那……尤喜明鼻腔裏癢癢兒,打了兩個沖天揭地的噴嚏。

他睡不穩實了,索性坐起來,靠著窗戶,對面的廂房裏的人這會兒幹什麼呢?他拉開了小窗子的木栓。

小院裏很靜,風吹著地上的落葉,沙沙沙響。

運動剛結束後,這個小院裏呈現的混亂和悲愴的氣氛,似乎很快被一種無言的和諧所代替。地主分子尤志茂,一個人在柿樹下吃飯,吃罷,女人從地上收拾空碗空碟,他就一袋接著一袋抽旱煙。天冷了,還是這樣,現在他還不睡覺,一柱煙鍋的火光在柿樹下閃亮,是他當幹部形成了熬眼遲睡的習性呢?還是對他的倒台、家產的被分心懷仇恨呢?準是後頭這一條!難受你就難受吧!也該讓我老尤享享福,甭光恨我吧,是四清運動——二次土改給我帶來了幸福……

尤志茂的大兒子尤年從兼做夥房的廂房裏出來,鉆進那間搭著麥草頂子的柴禾棚棚去了。房產被分了,屋裏睡不下,他在柴禾棚棚裏過夜。這小子平日進進出出,嘴撅臉吊,從早到晚不說一句話。看見尤喜明的時候,立即把頭扭到一邊去。眼看著要過門的新媳婦因為成份的變化而斷然退婚了,他不恨死他尤代表才怪呢!恨不要緊,只怕這冷娃想媳婦想急了,一旦動起手腳,還不把他尤喜明拆卸了零件嗎!得避著點!

他奇怪,這一家人為啥不吵架鬧仗呢?原大隊會計在四清中挨整垮台了,退賠了七八百塊錢,成份可沒有改變,比尤志茂挨得輕多了,會計的婆娘整天和男人鬧仗,跳井呀,上吊呀,扯到公社離婚呀!這個小院裏要是吵架幹仗多好,尤喜明隔著窗子就會有好戲看……全是因為尤志茂有個好女人。她一天三晌照樣出工掙工分,回到屋裏餵豬餵雞。她不彈嫌男人變成地主分子了,照樣一日三頓,把飯食端到柿樹下,雙手遞到尤志茂手上,給他說寬心話。在屋子裏又規勸毛毛躁躁的兒女……

尤志茂的好女人洗刷過鍋碗,從門裏出來了,解下圍腰,在台階下拍打前胸和後襟的灰塵,劈劈啪啪響著……四十出頭了,胖胖兒的身材,墩墩兒的個子,胸膛高高兒,屁股蛋圓圓兒……她拍打乾凈,領著女兒蓮蓮到後邊的窯裏去了,此後就不再出來……和這樣賢惠而又溫存的女人睡一輩子,尤志茂前世給神燒過碌碡粗的香嗎……和這麼好的女人在一起,就是流落街頭,頭墊佛腳睡廟台,大約心裏都是甜蜜蜜的吧?尤喜明想著,觸景生情,一種無法擺脫的空虛和孤獨襲上心頭,他即使睡到金鑾殿裏,心裏能有人間的溫暖嗎?哎哎!由於運動過去了,尤家村不開會了。社員們又是白天上工,晚上睡覺。運動後出現的複雜的人事關系,很少有人串門對閑話了。尤代表現在住在村子中間,出出進進街巷,大人小孩都不理他,年輕女人們見他過來,故意轉過脊背來……運動完了,革命涼了,尤代表也不興時了……

尤志茂從柿樹下站起來,背著雙手,緩緩走過院子,進入對面的廂房了,“吮噹”一聲關了門。夜更靜了,尤喜明嘆一口氣,從窗口上轉過臉,溜進被窩,眼皮發困發澀,一切美妙的想象只有托夢了……

窗下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夜深了,是誰在走動?尤喜明睡意全消,爬起身來,從窗縫看出去。

一絲膝膝的月光,隱隱綽綽看得見小院裏的柿樹和柴禾堆的輪廓。有個人朝院裏走進去,肩上扛著半口袋糧食,輕手輕腳走到窯門口,把口袋放下來,靠放在門框上,轉身又走出來。走過窗口的時候,尤喜明認出來了,竟是貧協主任尤福來。

“貧協主任,你幹的好事!階級立場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尤喜明早已氣從心起,這個搶占了他的幹部位置的尤福來算什麼東西!鬥爭尤志茂的時候,他出過什麼力,能比得上尤喜明嗎?結果卻把貧協主任的位占去了。他在心裏罵:“怪道在沒收財產時,尤志茂被分了個盆乾甕凈,現在還有得吃的,原來有人偷偷兒相贈呀!”

尤喜明輕輕拉開門,從對面傳來尤志茂沈重的鼾聲。他走到窯門口,窯裏寂然無聲,那個好女人和她女兒正在夢中。他提起那半口袋糧食,一摸,是碎顆子——麥!他躡手躡腳走回屋子,關上門,解開來,那黃亮亮的麥粒裏夾著一個紙條:

“分得你的糧食,我吃不下去。”

“喪失立場!”尤喜明在心裏喊,“你貧協主任給地主分子退回勝利果實,是什麼立場?和誰穿連襠褲?和誰坐在一條板凳上?”

應該把糧食放回原處,保持現場。立即把治安主任,黨支部書記叫來,看你尤志茂咋說?看你尤年小子,見了我還敢瞪眼不瞪?看你貧協主任尤福來怎麼下台?

他抓住口袋,想重新結口的時候,那黃亮亮的麥粒卻從眼睛裏拔不出來了。何必呢?神不知,鬼不覺,憑空裏拾得七八十斤麥子,不是美事嗎?細糧僅夠磨一套了,今冬明春,年下節下,光喝包谷糝子怎麼受得了!他提起口袋,朝裝麥子的那個已經空空的櫃子走過去,心裏的火氣早已煙消雲散了,“你尤福來吃不下去,我尤喜明能吃下去!天天晚上有人來送,我就能過個好年了。”

走到櫃子跟前,尤喜明又猶豫了:如果把這半口袋麥子扛到公社去,放到安書記面前,他會怎麼說呢?尤喜明和尤福來,誰是革命的,不就對比明白了嗎?說不定貧協主任這個位位得讓給他呢!也許會受到獎勵,說不準還會在報上揚名哩!傻瓜傻瓜,怎麼能貪圖半口袋麥子而失此良機呢!

尤喜明主意鐵定,重新紮好口袋,忽地一下扛到肩上,反身鎖上門,扯開大步,走過沈睡的街巷,出了尤家村,踏上通公社的大路。他走著,格外有勁,在睡夢裏的尤家村人,明天早晨,你們一揉眼起來的時候,就會聽到一個爆炸性的消息……

“好吧,你把糧食放到這兒,回去休息吧!”安書記聽完尤喜明的匯報,平靜地說。

尤喜明心裏涼了。安書記為啥不驚奇呢?他苦心費力從尤家村跑到公社,半夜三更,十幾裡路,連一句讚揚的話都沒有!階級鬥爭被我抓住,送到你安書記面前,你卻冷冰冰地不起興兒!尤喜明好氣餒!忽而一想,他明白了,安書記從尤家村撤走以後,被上級留在公社當黨委書記,尤福來是他親手安排下的幹部。現在尤福來投降了地主尤志茂,揭發出來,於他有什麼光彩呢?噢噢,明白了!出門時只朝一邊想,沒想到另一邊有絲絲蔓蔓的瓜葛呢!他後悔不該白白損失了送到口邊的糧食。

“好吧!你回去休息吧!”安書記催促說。

“那好,這事咋辦呢?”尤喜明不甘心,“階級鬥爭,尤家村特別複雜,我住在尤志茂對面,是前沿陣地。安書記,我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睛!”

“問題由組織處理。”安書記仍不起興,“處理以後再告訴你。”

“我也要參加這場鬥爭!”尤喜明說。

“需要你參加時,再通知你。”

尤喜明聽得出來,安書記厭煩他,不過想快點哄他走開了事,他反而更熱情地說:“我等著!你啥時通知,我啥時候來!階級鬥爭咱不馬虎!”

尤喜明回到家中,等了一周,又等了十天,眼看半個月過去了,沒見安書記的通知,也沒見開鬥爭尤志茂的大會,也沒見撤換尤福來的貧協主任職務。他急了,實在急了!得去問問安書記,階級鬥爭還要不要天天抓?

他真的去公社了,走在十字路口,碰見了安書記,正騎著車子,到坡嶺上幾個大隊去檢查生產呀!

“安書記,那個案件怎麼處理?”

“什麼案件?”

“尤福來給地主分子送糧的案件。”

“那事……不是案件。”安書記淡淡地說,“我已經處理過了。”

“我一點不知道!”

“你為什麼一定要知道呢?”

尤喜明難受了,安書記和他說話這麼難聽。他咬住問:“咋樣處理的?”

“批評教育。我和尤福來談了,他認識了。”安書記平靜地說著,舌頭一轉,反而批評教育起尤喜明來,“喜明同志,你也要注意參加生產勞動哩!”

“我接待參觀的群眾,從早到晚……”

“要是人少了,有空到地裏去,參加勞動。”安書記說,“要注意群眾影響,我聽到不少意見呢!”

聽著安書記肯定的口氣,和那討厭的神態,尤喜明什麼也不想說了,轉身走了。

參觀的人也少了,寂寞的日子又開始了。

這天早晨,他突然從隔壁的半導體收音機裏聽到,什麼文化革命開始了!他的心猛烈一跳,不由地把胳膊掄起來,走路也有勁了。他暫時還弄不清,這場運動弄啥呢?又要收拾誰呢?文化革命,那是文化人的事,農村搞不搞呢?他想著,走著,走到街巷中心的十字口,最好農村也搞,有運動才熱鬧!最好搞成……

分得尤志茂的麥子已經吃完了……這回真的搞起來,該吃誰的呢……

1980.11 灞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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