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事物總是在不斷地湧現、不斷地變化;同樣,在書櫥裏,有生命力的書和文章也是在不斷變化著的——這樣的書和文章,我們總是想重讀,而且每次重讀都會有所新 得。所以,我們現在重讀皮爾蓬先生的這些隨筆時,心裏自然會想,到了9月或者明年5月,我們肯定還會再次坐下來談談他的文章。因為在各類作家中,和日常生活關系最為密切的就是隨筆作 家。現在大家都喜歡在客廳裏讀書,皮爾蓬先生的隨筆就非常適合於在那裏讀,所以有人幹脆把他的作品放在客廳的桌子上。客廳不同於書房,那裏通常沒有杜松子酒,沒有嗆人的煙草味, 也沒有胡言亂語;人們在那裏不會酗酒,也不會瘋瘋癲癲——那裏是女士們、先生們會客的地方,有些事自然是不便做的。

當然,如果僅僅把皮爾蓬先生關在客廳裏,那是很愚蠢的;但是,如果把他看作為當代最傑出的藝術家,一定要他來做我們這個時代的代表,那就更加愚蠢了。因為在這部隨筆選的第四、第 五兩卷裏,我們就再也沒有看到皮爾蓬先生的作品。他仿佛有點和我們疏遠了;客廳裏的那張桌子,現在看上去已經有點像是祭壇了,那上面擺著的是人們過去供奉的祭品——自家 院子裏種的水果,或者自己親手做的一件什麽東西。現在,世道又變了;但讀者仍像過去一樣需要隨筆,需求量甚至比過去更大。報刊上那些不到1500字、至多不超過1750個字的小品文,往 往供不應求。過去蘭姆用來寫一篇隨筆的材料,到皮爾蓬手裏也許能寫出兩篇,而如今到了貝洛克先生手裏,很可能會寫出365篇來。這些隨筆當然都要寫得非常短,而貝洛克先生正是這方面的 能工巧匠:他第一句話就進入正題,後面該寫到什麽程度、何時該稍稍轉折一下,都把握得恰到好處;然後就幹凈利落地把筆一收,字數正正好好,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如此髙超的技巧,確 實令人嘆為觀止。然而,和皮爾蓬先生一樣,貝洛克先生用這種方法寫作時,他的個性也難免要受到壓制,而個性對於隨筆來說,則是至關重要的。所以,他的隨筆讀上去總有點不自然,不 像我們平時說話那樣從容不迫,而是像在刮風天裏用麥克風對著我們急匆匆地大喊大叫。"小朋友們!讀者們!"——他在那篇題為《陌生的國度》的隨筆裏就是這樣開頭 的。緊接著,他就三言兩語地告訴我們:"幾天前,芬頓集市上來了個牧羊人。他趕著羊群,從東方、從路易斯那邊來,眼神裏還帶著對遙遠的地平線的回憶——就是這種眼神, 使牧羊人和山民看上去和別人不同……我跟著他,想聽聽他會說什麽,因為牧羊人說起話來也和別人不一樣。"

盡管他這樣吊起了我們的胃口,一心想知道那個"陌生的國度",但那個牧羊人最後並沒有說出什麽新鮮的東西來。只好算了,因為我們聽了他的那番議論後已經明白了:他根本 不是真正的牧羊人,而是貝洛克先生杜撰出來的一個拿著鋼筆的假牧羊人,或者說,一個二三流的蹩腳詩人。這是現在的專業隨筆作家的通病——他沒辦法,只好杜撰。因為他既沒 有工夫寫自己,也沒有工夫寫別人,只好浮光掠影地瞥一下,拍拍腦袋擠出一點思想的油花來充數,而在這點油花裏,實在是找不到什麽強烈個性的。他固然能每星期給我們一枚舊銅幣,卻 沒法每年給我們一塊真正的金幣。不過,像這樣因條件而受害的隨筆作家,並非貝洛克先生一人。可以說,收入這部以1920年為下限的隨筆選的作品,大多不是所選作家的最佳作品。

我們把康拉德先生和赫徳森先生這樣的偶爾寫寫隨筆的作家排除在外,集中註意一下那專業隨筆作家,便可看出他們在很大程度上都受到了寫作條件的影響,他們每星期都要寫,甚至每天 都要寫,還要寫得短,因為他們是在為那些每天早上匆匆趕火車去上班、晚上回到家已筋疲力盡的人寫作——這對於一個深知文章好壞的專業作家來說,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所 以,他們本能地避免寫某些東西,如有些題材很精彩,但不適合公眾閱讀,他們不寫;有些問題很重要,但可能會傷害公眾的感情,他們也不寫。所以,我們在讀羅卡斯先生、林德先生或者斯 奎爾先生的作品時,總覺得它們都是灰沈沈、幹巴巴的,既談不上像瓦爾特·佩特那樣的精美絕倫,也談不上像萊斯利·斯蒂芬那樣的直言無忌。這也難怪——僅一欄 半的一篇短文,要寫得既有美感又有激情,就像要把大量的酒精硬灌進一只小瓶子,確實難而又難;而要在這樣一篇短文裏硬塞許多思想,則像把一只大箱子硬往自己的背心口袋裏塞,也是愚 不可及的。要知道,這些作家是在為一個渾渾噩噩的、疲憊不堪的、冷漠無情的社會寫作。可稱為奇跡的倒是:在這種條件下,他們至少仍然在不斷努力,嘗試著寫出好作品來。

從這部現代隨筆選的第五卷看,我們的隨筆在鑒賞趣味和寫作技巧方面都有所長進,但為了正確對待1920年的隨筆作家,我們必須重申:我們頌揚知名作家,並非因為別人曾經頌揚過他們; 我們讚美已故作家,也不是因為我們再也看不到他們穿著套鞋在皮卡迪利大街上散步了。必須明白:我們說他們寫得好,說他們給了我們閱讀的樂趣,意思是非常明確的。我們把他們加以比 較,目的就是要把他們的特點顯示出來。譬如下面這一段,我們認為寫得很好,既真切,又富有新意:

"人即使到了該退休的時候,也是無法隱退的;盡管理智如此要求,感情上卻不願意接受;盡管人老體衰,需要休息,卻又無法忍受離群索居的生活——城裏的有些人就是 這樣,人老了,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卻不管別人會怎麽嘲笑他們,還是常在路口坐著。"

再來看一段,我們認為寫得不好,既散亂、浮華,又俗裏俗氣:

"嘴角上帶著彬彬有禮、卻又玩世不恭的神情,他回想起少女們清靜的臥室,回想起在月光下潺潺歌唱的泉水,還有那如泣如訴的清幽的樂聲,從陽台上傳來,飄向廣闊的天空;那端 莊的主婦,伸出護佑的雙臂,帶著警覺的眼神;那在陽光下酣睡的田野,那炎熱的海港,多姿多彩,散發著香氣……"

像這樣的文章,簡直可以沒完沒了地寫下去;但是,這裏除了一團混亂和一片噪音,我們什麽都沒感覺到,什麽都沒聽到。

我們覺得,隨筆應該以某種強烈而執著的信念為支柱。那一大批優秀的隨筆作家,如蘭姆和培根、皮爾蓬和赫德森、維爾農·李和康拉德,還有萊斯利·斯蒂芬、勃特勒和瓦 爾特·佩特,他們性情各異,但都獲得了成功。關鍵就在於,他們都有自己的信念——某種既有感染力、又能訴諸筆端的信念。有一個問題,是歷代隨筆作家都不可回避的 ,那就是如何用文字把自己的信念表達出來。對此,有人下筆如神,有人斟字酌句,但對於像貝洛克先生、羅卡斯先生和斯奎爾先生這樣的隨筆作家來說,問題卻不在於這裏。他們根本就沒有 什麽信念。這是因為,他們很不幸地生活在當代,而且生活在一個普遍缺乏信念的國度裏。然而,作為一個隨筆作家,卻只有當他有了堅定的信念時,他才能用自己的語言構築起一片神奇的領 地,才能把短暫的人生提升到永恒的高度。隨筆雖無明確的定義,但我們總覺得,一篇好的隨筆就像一道帷幕,它能把我們團團圍住,從而使我們暫時忘卻惱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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