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爾芙·為什麼好詩劇難尋?(下)

伊麗莎白時代的劇作家擁有一種自由觀念,認為自己享有完全的自由;現代的詩劇作家呢,要麽根本就沒有什麽觀念可言,要麽就是死抱著一些陳腐、僵死的觀念。而就是這些觀念,不是 使他們對眼前的事物完全視而不見,就是使他們在現實生活面前縮手縮腳。於是,他們就只好逃到塞諾克瑞忒斯那裏去了。他們在現實面前總是保持沈默,迫不得已時,也只是寫幾首四平八 穩的無韻詩而已。

以上是我們的看法,能不能說得更充分一點?因為有人會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究竟是什麽原因,使現在的詩劇作家處在這麽一個位置上,使他們不能把自己的思想、感情直接註入詩劇 這一古老的英詩形式中去呢?對這個問題,我們只要到任何一個城市的大街上去走一走,便能得到回答。我們的大街,都是用一塊塊長長的磚石鋪就的;我們的房屋,相互之間總有一點距離 ,就像一個個盒子;在這一個個盒子裏,住著一個個不同的人。他們的門上總是裝了鎖,窗上總是裝了插銷,為的就是要清靜獨處,不受別人幹擾;不過,在他們的房屋上方,卻有一座公用的發 射塔,那裏發出的無線電波又使他們相互聯系在一起。而現在,那裏發出的消息卻很怕:世界上不是爆發了戰爭,就是發生了革命;不是有人在鬧罷工,就是有人被謀殺。所以,只要你進屋去 和他們談談,你就會發現,他們像是一群怯生生的小動物,縮頭縮腦、忸忸怩怩,生怕你知道他們的秘密。我們總以為,生活在現代社會好像沒有必要這樣。

我們的個人生活已極少訴諸暴力;我們在社會交往中大多彬彬有禮、寬以待人;即使是戰鬥,現在也是全社會一起進行的,並不需要我們去單獨冒險。決鬥之風已經絕跡;婚姻、家庭受法 律保護,蠻橫搶奪他人妻女之事,是絕不可能發生的。按理說,現在的人應該比過去更坦然、更友好,也更自制。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倘若你和某個朋友一起去散步,很快就會發現,他對所有事物——不管是醜惡的或華美的、骯臟的或者有趣的——都極為敏感。他毫無主見, 只會隨波逐流地見到什麽就想什麽。他對什麽事都惶惶不安,過去連私下裏也不談的事,他也覺得有必要公開討論一番。也許,就是因為他對什麽事都覺得沒把握,他便有了一種明顯的心理特 點——那就是:本來互不相幹的東西,在他的頭腦裏被古怪地聯系到了一起;過去獨立出現的感覺和感情,現在也失去了獨立性。譬如,美與醜、愛與恨、喜與悲,過去是界限分明 的,現在都混雜在一起了。過去完整呈現在心靈中的情感,現在一露頭就被碾成了碎片。

比方說吧:在一個春天的晚上,他看到皓月當空,低垂的楊柳在河面上飄拂,耳邊還不時傳來夜鶯的歡唱;而與此同時,他又看到有個殘廢的老太婆坐在河邊的一只生銹的鐵凳子上,正挑 揀著一堆油汙滑膩的破爛碎布。春天美好的夜景和老太婆醜陋的樣子,同時進入他的感官——他對兩者的感覺顯然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但由此而產生的兩種情感卻在他內心 古裏古怪地混合在一起。到底是歡愉呢,還是厭惡?簡直沒法分清。但是,當初濟慈聽到夜鶯鳴唱時,他的情感卻是單一的、完整的;盡管他從最初的美感逐漸過渡到喜悅,又從喜悅轉向對人 類命運的哀傷與憂愁,但各種情感是依次出現的,並不相互混雜。在他的那首詩裏,伴隨著的、就像美的影子一樣的,是一種淡淡憂傷——兩者非常和諧。然而在現代人的心靈中 ,與美相伴的卻不是它的影子,而常常是它的敵手。現代詩人寫到夜鶯,大概會這麽說:"那啁啾婉轉的樂聲,灌進我臟兮兮的耳朵。"在我們的現代美神身邊,總是站著一個喜歡嘲 笑美神的小丘比特——他總是把鏡子轉來轉去,偏要照出美神臉上皺紋和雀斑來。在我們現代人的心靈裏,似乎總有一種要想驗證事物真相的欲望,因此我們也就喪失了觀照事物 的直覺能力。誠然,現代人的懷疑精神和驗證癖好是有助於人心更新和社會進步的;現代文學的大膽和直率,雖說不那麽可愛,至少是有益的。不過,當奧斯卡·王爾德和瓦爾特 ·佩特竭力想使現代文學重新散發出美神的香味時,塞繆爾·巴特勒和蕭伯納卻把燒焦的雞毛和胡椒瓶放在美神的鼻子底下。這樣一來,在整個19世紀一直昏睡著的美神當然是 被弄醒了。她醒過來了,坐了起來,但連聲打著噴嘍。現代詩人一見此狀,全都被嚇跑了。

然而,詩歌是理應站在美神一邊的。詩歌有權堅持自己的某些特殊要求,如節奏、韻律和修辭。詩歌是嬌美的淑女,她從來就不習慣幹日常的家務活。那些瑣碎而累人的家務活,理應由散 文包了。散文才是身強力壯的女仆和勤勤懇懇的秘書——讓她去答覆信件、支付賬單、撰寫講稿吧,讓她去為商人、律師、工人、士兵乃至農民服務!

詩歌被她的祭師們高高地恭奉在祭壇上,也許就是因為她超凡脫俗,總不免有點孤僻。她固然有自己美好的東西——如她的面紗、她的花冠、她的回憶和她的想象 ——而且當她帶著這些東西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都不由得會被她深深地感動;然而,當我們要她為我們訴說現代生活時,她就不那麽泰然、那麽優雅了。因為現代生活是那麽 混亂,那麽不協調;現代人是那麽不安,那麽矛盾,那麽喜歡自我嘲弄——他們住在彼此隔離的小房間裏,相互之間是那麽神經過敏,而他們接受的卻是同一種文化的熏陶,他們的 思想又是那麽雷同,那麽刻板。對他們來說,詩歌的聲音顯然太單純了;她的動作顯然太文雅了。於是,她就不得不放棄低聲吟唱而想改為大聲吶喊;有時,她還想賣弄一下風情,試圖勾引人 們和她一起逃回過去;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她既然對現代人的喜怒哀樂毫不知情又毫無興趣,當然也就不可能和他們心心相印,息息相通。雖然,拜倫早在他的詩劇《唐璜 》中就已表明,詩歌是有希望變得靈活而應順時代潮流的,但令人遺憾的是,沒有人響應他,更沒有人去做進一步的努力。所以,我們至今沒有看到一部像樣的現代詩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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