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的話》未必能表達我的思想。它只不過是使人不時得以觀察我的思想變化罷了。與其說它是一根草,倒不如說是一莖藤蔓——而這莖藤蔓也許在長著幾節蔓兒。

太陽之下無新事,這是古人一語道破了的。但是無新事並非單只在太陽之下。

根據天文學者的學說,赫拉克勒斯星座發射的光,到達我們地球需要三萬六千年。但是,就赫拉克勒斯星座來說,它也不能夠永遠閃射光輝。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像一堆冷灰一樣,失掉了美麗的光輝。不僅如此,死也始終孕育著生。失掉了光輝的赫拉克勒斯星座仿徨在天際,一旦有了恰當的時機,就又會變成一團星雲。於是一顆顆新星又陸續在那裏誕生了。

和宇宙之大相比,太陽不過是一星磷火而已,何況我們地球。但是在遙遠的宇宙之極,銀河近旁所發生的事,實際上與這個泥團上所發生的事並沒有兩樣。生死在運動法則之下,是在不斷循環著的。我想起這些事,不禁對散落在天際的無數星星,也會寄予不少的同情。不,我覺得閃爍著的星光,也在表達著和我們同樣的感情。在這一點上詩人最早高唱了這一真理:

細砂般的數不盡的星,有顆向我眨眼睛。

然而,星星也許並不像我們那樣,經歷著顛沛流離——雖然它們也許是會寂寞的。

鼻子

如果克莉奧佩特拉的鼻子是歪的,世界的歷史也許會因之而發生變化。這是大名鼎鼎的巴斯噶的警句。然而情人大都是不顧真相的。喏,我們的自我欺騙,一旦陷入愛情,就會成為最徹底的自我欺騙。

①克莉奧佩特拉(公元前69-30),古代埃及女王,公元前五十一年繼承王位,後被逐。公元前四十八年成為羅馬政治家朱利烏斯·愷撒(公元前約100-44)的情人,得以恢覆王位。俏撒死後與羅馬帝國三巨頭之一安東尼(公元前82-30)戀愛,安東尼在阿克興海戰中失敗後,追隨安東尼而自殺。

②巴斯噶(1623-1662),法國宗教思想家、物理學家、數學家。

安東尼也不例外,假設克莉奧佩特拉的鼻子是歪的,他大概會盡量不去看她的。而在不得不看那歪鼻子的情況下,也會采其他之所長,補其所短的吧。說起其他的所長,那麽就普天下我們的戀人來說,能具備很多長處的女性,肯定是一個也沒有的。安東尼也必然和我們一樣,從克莉奧佩特拉的眼睛啦,嘴唇啦,找到綽綽有余的補償吧。另外再加上“她的心靈”!實際上我們所熱愛的女性,古往今來都是無窮無盡優美心靈的所有者。不僅如此,她的服著啦,或者她的財產啦,還有她的社會地位啦——這些都會成為她的長處。如舉更為甚者,以前被某名士所愛之事,甚至風言風語的謠傳,也可算作長處之一的。而那克莉奧佩特拉,不就是充滿了奢華和神秘的埃及的最後一代女王嗎?只要是在香煙裊裊中,王冠珠寶閃著光輝,並且戲弄著蓮花,那麽鼻子多少歪些也不會被別人看出來,何況安東尼的眼睛呢!

我們這種自我欺騙並不只限於一種戀愛。除去我們的某些差異,我們大抵都是按照自己的欲求對種種真相加以塗改的。拿牙科醫生的廣告牌子來說,映入我們的眼簾的,與其說是廣告牌子本身的存在,倒還不如說是希望有一個廣告牌子的願望——再進一步說,不是由於我們牙痛嗎?盡管我們的牙痛和世界歷史大概沒有什麽關系。可是這種自我欺騙,對於想熟悉民心的政治家,對於想熟悉敵人的軍人,或者對於想熟悉經濟情況的實業家等等,都必然會產生的。我不否認對這個加以修正的理智的存在。同時我也承認統轄百般人事的“偶然”的存在。然而,一切熱情都容易忘記理性的存在。“偶然”可以說是神意。這樣,我們的自我欺騙應該是左右世界歷史的最持久的力量也未可知。

總之,兩千余年的歷史並不是由一個渺小的克莉奧佩特拉的鼻子來左右的。倒不如說是由大地之上到處存在著的人們的愚昧來左右的。實在可笑——其實是由人們莊嚴的愚昧來左右的。

修身

道德是方便的異名,和“左側通行”相似。

道德給予的恩賜是時間與勞力的節約。道德給予的損害是整個良心的麻痹。

盲目地反對道德的人,是缺乏經濟觀念。盲目地屈從道德的人,不是膽怯就是懶漢。

支配我們的道德,是流毒於資本主義社會的封建時代的道德。我們除了遭受損害之外,幾乎沒有蒙受任何恩惠。

強者可能是蹂躪道德。弱者可能是在蒙受道德的愛撫。遭受道德迫害的常常是強弱之間的人。

道德常常穿著舊服裝。

良心並不像我們的唇須那樣隨著年齡而生長。人們為了有良心,還需要若幹的訓練。

一個國家十分之九以上的國民,一生都不具備良心。

我們的悲劇是因為年輕,或者因為訓練不足,以及在沒有把握住良心之前,遭受到無恥之徒的非難。

我們的喜劇是因為年輕,或者是因為訓練不足,在遭受無恥之徒的非難之後,好容易才把握住良心。

良心是嚴肅的趣味。

良心也許創造道德。可是道德卻連良心的良字也未曾創造過。

良心也和一切趣味一樣,為病態的愛好者所掌握。這種愛好者十之八九是聰明的貴族或富豪。

好惡

我們像喜愛陳酒那樣,喜歡古老的快樂主義。決定我們的行為的既不是善,也不是惡。而是我們的好惡,或者是快樂與不快樂。我只能這樣想。

那麽我們為什麽在寒冷刺骨的天氣裏,見到行將溺死的幼兒,要主動地下水去拯救呢?因為拯救是一種快樂。那麽躲避下水的不快樂和拯救幼兒而得到快樂,是根據什麽尺度呢?是選擇更大的快樂。然而肉體的快樂與不快樂和精神的快樂與不快樂,是不應該依據同一的尺度來衡量的。不,這兩個快樂與不快樂並不是完全不相容的。倒不如說就像鹹水與淡水一樣,是可以融合在一起的。現在沒有受過精神教養的京阪①地區的紳士諸君,喝過甲魚湯之後,以鱔魚下飯,不也算作無上的快樂嗎?而且從寒冬遊泳可以看出,水和寒冷也存在著肉體上的享樂。對這方面的情況表示懷疑的人,可以想想被虐狂的處境好了。那該詛咒的被虐狂是這種肉體上快樂與不快樂在外表上的倒錯,又加上了習以為常的傾向所致。基督教的聖人們有的喜歡十字架的苦行,有的愛在火中殉教,我相信他們大概都患上了被虐狂。

①京阪是京都、大阪的簡稱。

決定我們的行為的,正如古代希臘人所說,只能是好惡。我們應該從人生之泉中汲取最大的滋養。“切勿像法利賽人②那樣擺出一副悲哀的面孔。”耶穌不是也這樣說過嗎?賢人畢竟能使薔薇花在荊棘之路上盛開。

②法利賽人是古代猶太教一個派別的成員,主張遵守摩西法律,違者處刑。耶穌斥他們為言行不一的偽善者。

侏儒的祈禱

我是個只要身穿彩衣、獻筋鬥之戲、享受升平之世就知足常樂的侏儒。祈願讓我如願以償。

祈願不要讓我窮得一粒米也沒有。祈願也不要讓我富得連熊掌都吃膩了。

祈願不要讓采桑農婦都討厭我。

祈願也不要讓後宮美女都垂青於我。

祈願不要讓我般的愚昧到莠麥不分。祈願也不要讓我聰明到明察星象。

祈願更不要讓我成為英武勇敢的英雄。我現在每每在夢中達難攀之峰頂,渡難越之海洋——也就是在做著使不可能的事成為可能的夢。每當出現這種夢境,我並不覺得可怕。我正苦於像和龍搏鬥似的夢搏鬥。請不要讓我成為英雄,——不要讓我產生想作英雄的欲望,保護這個無力的我吧!

我是個只要被這新春的酒灌醉、吟誦這金縷的歌、過上這美好的日子就知足常樂的侏儒。

神秘主義

神秘主義並沒有因為文明而沒落下去,應該說文明倒使神秘主義有了長足的進步。

古人相信我們人類的祖先是亞當,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是相信《創世記》。而今天連中學生也相信是猴子,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是相信達爾文的著作。就是說在相信書本上,今人和古人沒有差別。並且古人至少還看《創世記》。今人除了少數專家外,雖沒有讀達爾文的著作,卻恬然地相信這個學說。相信猴子是祖先,並不比相信耶和華吹過氣的塵土——亞當是祖先更富於光彩。然而今人皆以這種信念而心安理得。

①見《舊約全書·創世記》第二章第七節:“主上帝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命的氣吹進他鼻孔裏,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

這不是進化論。連地球是圓的,真正知道的人也為數極少。大多數人被潛移默化,一味相信是圓的就是了。如果問為什麽是圓的,那麽事實上上愚至總理大臣,下愚至小職員,沒有誰能回答得出來的。

可以再舉一個例子。現在沒有人像古人那樣相信幽靈的存在,但是還經常聽到有人說看到了幽靈。那麽為什麽不相信這種話呢?因為看到幽靈的人是受到迷信的束縛。那麽為什麽被迷信吸引住了呢?因為看到了幽靈。今人這種理論,只不過是所謂的循環論法罷了。

何況,核心問題正是建立在信念上。我們的理性不借助於耳朵。喏,只有超越理性的什麽東西才借助於耳朵。是什麽東西呢?——我在談到什麽東西之前,連恰如其分的名字都沒有找到。如果勉強起個名字的話,薔薇啦,魚啦,蠟燭啦什麽的,都是運用象征。拿我們的帽子作譬喻好了。就像我們不戴插著羽毛的帽子而戴著軟帽和禮帽那樣,相信祖先是猴子,相信幽靈不存在,相信地球是圓的。認為這是謊言的人,想想愛因斯坦博士和相對論在日本受歡迎的情況好了。這是神秘主義的集合。是不可理解的莊嚴的儀式。為什麽那麽狂熱,連改造社的社長先生恐怕也不知道。

②即山本實彥(1885-1952),日本出版家、散文家,創立改造社,發行《改造》雜志。

就是說偉大的神秘主義者既不是瑞典堡,也不是柏麥。事實上是我們文明的子民。同時我們的信念並不是用來裝飾三越的櫥窗的。支配我們信念的東西常常是難以捕捉的時髦。或者是近似神意的好惡。實際上,認為西施和龍陽君的祖先也是猴子,多少也給了我們些滿足。

③瑞典堡(1688-1772),瑞典科學家、神秘主義思想家。

④柏麥(1757-1824),德國神秘主義思想家。

自由意志和宿命論

不管怎麽說如果相信宿命,由於罪惡的不覆存在,懲罰的意義也隨之喪失,從而我們對罪人的態度必然寬大。反之如果相信自由意志,由於責任觀念的產生,就會擺脫良心的麻痹,從而對我們自己的態度必然會嚴肅起來。那麽遵從哪個好呢?

我願平靜地回答:一半相信自由意志,一半相信宿命論;或者說一半懷疑自由意志,一半懷疑宿命論。為什麽呢?因為我們難道不是根據自己背負的宿命論,才娶了我們的妻子嗎?同時我們難道不是根據賦予自己的自由意志,才沒有去買妻子需要的外褂和衣帶嗎?

不只是自由意志和宿命論,神與惡魔、美與醜、勇敢與怯懦、理性與信仰——其他一切處於天秤兩端的,都應該采取這種態度。古人把這種態度叫作中庸。中庸就是英文的goodsense.根據我的見解,如果不依靠goodsense,那就什麽幸福也不會得到。即便能得到,也只不過是炎炎赤日下守著炭火,大寒之時揮著團扇的那種硬著頭皮享受的幸福而已。

小兒

軍人近乎小兒。喜愛英雄的姿態,喜愛所謂光榮,現在在這兒沒有必要去談它。尊重機械般的訓練,重視動物般的勇氣,那也只是在小學才能看到的現象。肆無忌憚地屠殺,更是和小兒沒有差別。特別和小兒相似的,是一受喇叭和軍歌的鼓舞,就不問是為什麽而戰,欣然對敵。

因此,軍人誇耀的東西,必然和小兒的玩具相似。緋色皮條的鎧甲和鎬形的頭盔並不適合成年人的趣味。勳章也是一樣——對我來說實際上是很難理解的。為什麽軍人不在酒中醉,而掛著勳章在跨步前進呢?

武器

正義和武器相似。武器只要是出錢,敵人也好,我方也好,都可以買到。對正義只要是講出道理來,敵人也好,我方也好,也都可以買到。自古以來“正義的敵人”的名字,像炮彈似地在打來打去。然而由於在修辭上的欺騙,到底誰是正義的敵人,還沒有見到搞清楚的例子。

日本工人只因為生為日本人,就被命令離開巴拿馬。這是違背正義的。據報紙的報道,當然應該把美國叫作“正義的敵人”。但是中國工人單單因為生為中國人,就被命令離開千住②。這也是違背正義的。根據日本報紙的報道——不,日本兩千年來經常是“正義的一方”。正義似乎從來也沒有和日本的利害發生過一次矛盾。

①指1913年美國加裏福尼亞州議會通過決議,排斥中國人的移民法也適用於日本。

②千住是東京的工商業地區。

武器本身並不值得可怕。可怕的是武人的伎倆。正義本身並不值得可怕。可怕的是煽動家的雄辯。武後不顧人天,冷酷地蹂躪了正義。然而當李敬業之亂起,她讀駱賓王的檄文時,也不免面有失色。“一杯之土未幹,六尺之孤安在”這兩句詩,是只有天才的政治鼓動家才能講得出來的至理名言。

每當我翻看歷史,就不由得想起遊就館。在古老的幽暗的廊子裏,陳列著種種正義。似青龍刀者大概是儒教傳授的正義。似騎士之矛者大概是基督教傳授的正義。這裏還有很粗的棍子,大概是社會主義者的正義。那裏有掛著穗子的長劍,大概是國家主義者的正義。我一邊看這些武器,一邊想象著幾多的戰鬥,不由自主地心驚肉跳。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幸運,就我的記憶所及,我還從來不曾想拿起這些武器中的任何一件。

①遊就館是日本靖國神社內的武器博物館。

尊王

這是十七世紀法國的故事。有一天,DuedeBoufgogne②問Abbechoisy這樣一件事:查理六世已經神經錯亂,為了婉言把這個意思告訴他,怎麽說才好呢?阿貝馬上回答說:“要是我就這樣直說:”查理六世,你神經錯亂了!‘“阿貝·肖瓦茲把這個回答當作自己平生的冒險事件之一,後來也一直引為自豪。

十七世紀法國有這樣的逸話,可以說是富有尊王精神。但是二十世紀的日本富有的尊王精神,並不亞於當時的法國。誠然——不勝欣幸之至。

②即布爾哥尼大公。

③即阿貝·肖瓦茲(1644-1724),法國作家。

創作

藝術家大概總是有意識地在創作自己的作品。然而從作品本身來看,作品的美醜有一半存在於超過藝術家的意識的神秘世界。一半嗎?或者說一大半更好。

我們總是莫名其妙地不怕提問,但怕作答。我們的思想總是不免在自己的作品裏表現出來。一刀一拜這種古人的小心翼翼,難道不就表示了對這種無意識的境界的畏懼嗎?

①日本古代人雕刻佛像,刻一刀拜一拜,或刻一刀拜三拜,後者用於形容小心謹慎。

創作經常是冒險。歸根結蒂盡了人力之後,除了聽天由命,別無他法。

少時學語苦難圓,唯道工夫半未全。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趙匝北的《論詩》七絕,也許道出了這種看法。藝術是帶有莫測高深的可怕的東西的。我們如果貪婪金錢,或者沽名釣譽,以及為病態的創作欲所折磨,可能就產生不了同這種無聊的藝術作格鬥的勇氣。

②即趙翼(1729-1814),中國清代史學家、文學家。甌北是他的號。

鑒賞

藝術鑒賞,是藝術家本人和鑒賞家的合作。可以說鑒賞家只不過是把一個作品當作題目,在從事他自己的創作的嘗試。因此在任何時代都保持著聲譽的作品,必然具備種種可能鑒賞的特色。然而具有種種可能鑒賞的意思,正如阿那托爾·法朗士所說,由於隨處都存在著曖昧,也不是輕易就能解釋得了的。勿寧說像廬山群峰,具有從各個方面都能鑒賞的多面性。

古典

古典作家之所以是幸福的,是因為他們死了。

我們——或各位之所以是幸福的,是因為他們死了。

幻滅的藝術家

有一群藝術家住在幻滅的世界裏。他們不相信愛,也不相信良心這種東西。只是像古代苦行者那樣以一無所有的沙漠為家。在這個意義上誠然是可憐的也未可知。然而美麗的海市蜃樓只產生在沙漠的上空。對一切人生諸事幻滅的他們,在藝術上大抵還沒有幻滅。不,只要說起藝術來,常人一無所知的金色的夢會突然在空中出現。事實上他們得到了意外的幸福的瞬間。

告白

完全自我告白,不論誰也辦不到。同時對任何表現都不自我告自,也辦不到。

盧梭是喜歡告白的人。然而在《懺悔錄》中我們並沒有發現赤裸裸的他自己。梅裏美是嫌惡自我告白的人,然而在《高龍巴》裏不是也在隱隱約約地談他自己嗎?總之,告白文學和其他文學之間的分界線是不十分清楚的。

人生——致石黑定一

①石黑定一是芥川龍之介到中國旅行時,在上海結識的一個日本人。

如果命令沒有學過遊泳的人去遊泳,不論誰都會認為是沒有道理的吧。如果沒有學過賽跑的人,命令他去參加賽跑,也不得不認為是毫無道理的。但是,我們從生下來的時候開始,就不啻是接受了這種愚蠢的命令。

我們在娘胎裏的時候,大概就在學處世之道吧?也許是過早離開了娘胎,踏進了大競技場般的人生。當然沒有學遊泳的人,要自由自在地遊泳是完全不可能的。同樣沒有學過賽跑的人,大抵都落在別人後邊。因此,我們是不可能不負創傷地走出人生的競技場的。

誠然,世人也許會說:“以前人之足跡,為君之鑒。”然而,哪怕就是看過成百名遊泳選手或上千名賽跑運動員,既不會很快地學會遊泳,也不會很快地學會賽跑。不僅如此,所有的遊泳者都喝過水,賽跑的人也無一例外都在競技場弄得渾身泥土。你看,就連世界有名的大多選手不是也在得意微笑的背後,隱藏著愁眉苦臉嗎?

人生和瘋人主辦的奧林匹克運動會相似。我們必須一邊和人生搏鬥,一邊學習怎樣搏鬥。對這種無聊的比賽忍不住氣憤的人,那就趕快到欄桿外邊去好了。自殺倒確實是一種方便的方法,然而想要在人生競技場留下的人,只有不怕創傷去搏鬥。

人生好像一盒火柴,嚴禁使用是愚蠢的,亂用是危險的。

人生好像缺頁很多的書。很難把它說成是一部書,然而它又確實是一部書。

某自衛團員的話

好,那麽就走上自衛的崗位吧。今天夜裏的星在樹梢頭閃著清爽的光輝,微風徐徐吹過。來呀,在這藤椅上躺下來,在一根馬尼拉煙卷上點著火,整夜就這麽輕松自在地警戒著吧。如果喉嚨幹渴的話,你就把水壺裏的威士忌倒點喝好了。幸好衣袋裏還剩了點巧克力糖。

你聽!高高的樹梢好像有窩裏的鳥兒在鬧。鳥兒大概不知道這次大地震①的困難。可是我們人的衣食住都成問題了,嘗到了一切苦頭。不,不只是衣食住,由於連一杯檸檬水都喝不上,忍受了不少的不自由。人這種所謂的兩腳獸,是多麽冷酷無情的動物啊。由於我們喪失了文明,只能像風前蠟燭那樣捍衛著毫無保證的生命。你看!鳥兒已在靜靜地睡著。這不知道羽絨被和枕頭的鳥兒喲!

①指1923年發生在日本關東地區的大地震。

鳥兒已經靜靜地睡著了,睡夢也許比我們更甜,鳥兒只生活在現在,然而我們人類還得生活在過去和未來。在這個意義上必須嘗盡悔恨和憂慮的痛苦。特別是這次的大地震,給我們的未來投下了多麽大的淒涼的陰影啊!東京被燒毀了,我們被今日的饑饉所折磨。同時也為明天的饑饉而受苦。鳥兒幸而不知道這個痛苦。不,豈但是鳥,懂得三世痛苦的只有我們人。

小泉八雲曾經說過與其做人,他更願意做蝴蝶。說起蝴蝶來——那麽你看看那螞蟻吧!如果幸福僅僅是指沒有痛苦的話,那麽螞蟻也許比我們幸福。但是我們人懂得螞蟻所不懂得的快樂。螞蟻可能沒有由於難產和失戀而自殺之患。然而,會和我們一樣有歡樂的希望吧?我現在仍然記得,在月亮微露的洛陽舊都,對李太白的詩連一行也不懂的無數螞蟻真是可憐啊!

但是叔本華——哦,哲學見鬼去吧!我們確實和進入這個領域的螞蟻沒有多大差別。如果確實是這樣的話,那麽應該更加珍重人的全部感情。自然只是冷漠地眺望著我們的痛苦。我們應該互相同情。何況喜好殺戮——尤其是把對手絞死,這比在辯論中取勝要簡單。

我們應該相互同情。叔本華的厭世觀給我們的教訓不就是這個嗎?

好像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了,星星照樣在頭上閃耀著清爽的光輝。來吧,你喝一杯威士忌,我躺在躺椅上嚼上一塊巧克力。

地上樂園

詩歌裏常常歌頌地上樂園。但是,我深以為憾的是不曾記得我想在這種詩人的地上樂園裏住住。基督教徒的地上樂園終歸是寂寞的全景畫。黃老學派的地上樂園也只不過是荒涼的中國飯館罷了。何況近代的烏托邦——使威廉·詹姆斯也為之發抖,這事現在也許仍然留在人們的記憶中。

①黃老學派是中國戰國。漢初道家學派。以傳說中的黃帝同老子相配,並同尊為道家的創始人,故名。

②威廉·詹姆斯(1842-1910),美國哲學家、心理學家,主張實用主義。

我夢想中的地上樂園,既不是那種天然的溫室,也不是兼作學校的糧食和衣服的配給所。只要是住在這裏,雙親在孩子成人的時候就必定要死掉的。其次,兄弟姊妹縱令有可能生作壞人,可絕不會生作傻瓜,所以絕不會彼此添麻煩。還有,女人一旦結了婚,就會變成馴順的化身,以便懷孕畜生的靈魂。還有,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按照兩親的意志和感情,一天要數次成為聾子、啞巴、窩囊廢和瞎子。還有,甲的朋友不能比乙的朋友窮,同時乙的朋友也不能比甲的朋友有錢,相互以誇耀對手而感到最大的快樂。還有——以此類推好了!

這並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地上樂園,這是擠滿世界的善男善女的樂園。只是古來的詩人、學者從沒有夢見過這種金色的冥想之中的光景。沒有夢見這個倒不是什麽怪事。不過能夠夢見這種光景,那就會充滿了真實的幸福。

附記:我的外甥夢想買倫勃朗的肖像畫。但是他並不夢想能拿到十圓零用錢,因為十圓零用錢充滿了真實的幸福,他簡直承受不起。

暴力

人生經常是覆雜的。要使覆雜的人生簡單化,除暴力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因此,只長著石器時代腦髓的文明人,比起爭論來,更喜歡殺人。

但是,權力終歸是取得特權的暴力。我們為了統治人,暴力也許經常是必要的,或者也許沒有什麽必要。

“人性”

我的不幸是沒有崇拜“人性”的勇氣。不,我經常對“人性”感到輕蔑,那是事實。但是又常常對“人性”感到喜愛,那也是事實。是喜愛嗎?——和喜愛相比,也可能是憐憫吧!但總之,如果不能被“人性”所動,那麽人生最終將變成不堪忍受的精神病院。斯威夫特終於發瘋,是不可避免的結果。

斯威夫特在發瘋稍前,看著枝頭枯萎的樹,嘟嘟囔囔地說:“我很像那棵樹。從頭先死。”每當我想起這則逸話,總是為之戰栗不已。我為沒有生作斯威夫特那種頭腦聰明的一代鬼才而暗自感到幸福。

柯樹葉

獲得完美的幸福是僅僅給予白癡的特權。不管是怎樣的樂觀主義者,也不會總是笑容滿面。不,如果真的允許樂觀主義存在的話,那只能說對幸福該是多麽絕望了。

竹筒盛飯在家時,柯葉盛飯旅途中。

①這首短歌的作者有間皇子(?-658)以謀反事發,被處死。這是他被押送途所作,見《萬葉集》第二卷。

這並不只是歌詠了行旅中的情懷。我們經常用“想有”代替“能有”,而使它們調和起來。學者會給這種柯樹葉起各種各樣的美名。但是,拿在手裏仔細端詳的話,那麽柯樹葉總歸還是柯樹葉。

慨嘆作為柯樹葉的柯樹葉,比主張盛飯用的柯樹葉,確實值得尊敬。但是把作為柯樹葉的柯樹葉和一笑了之相比,也許無聊,至少不厭其煩地重覆生涯裏同一的慨嘆,是滑稽的,同時也是不道德的。事實上偉大的厭世主義者也不總是愁眉苦笑。就是得了不治之癥的萊奧巴爾狄,有時對著半死的薔薇花,臉上也露出寂寞的微笑。

①加考莫·萊奧巴爾狄(1798-1837),意大利厭世主義詩人、哲學家。

追記:不道德是過分的異名。

佛陀

悉達多悄悄離開王城後,苦行了六年。六年苦行的緣由,是由於極度奢華的王城生活的罪過。其根據之一是拿撒勒木工的兒子③只斷食了四十天。

②悉達多是佛教始祖釋迦牟尼出家前為太子時的本名。

③指耶穌基督。

悉達多讓東匿④執馬轡,偷偷逃出了王城。他的思辨性格經常使他陷入憂郁中。當他偷偷地逃出王城後,輕松地嘆了一口氣的,實際上是未來的釋迦牟尼呢,還是他的妻子耶輸陀羅呢,也許不容易判斷出來。

④東匿是梵語,釋尊出家逃出王城時,替他牽馬馭車者的名字。

悉達多六年苦行之後,在菩提樹下達到了正覺。他的成道的傳說,證明了他是怎樣支配了物質精神。他首先水浴,其次吃乳糜,最後與傳說中的難陀婆羅的牧牛少女談話。

⑤正覺是佛語,證悟一切諸法,達到如來的真正的覺智之意。

政治的天才

人們以為古來的所謂政治天才是把民眾的意志變成自己的意志,但是,這也可能是正相反。毋寧說政治天才,是把他自己的意志變成民眾的意志。至少可以說那是使人相信是民眾的意志。因此政治天才好像也兼有演員的天才。拿破侖說:“莊嚴和滑稽僅只一步之差。”與其說這句話是帝王的話,倒不如說是名演員的話更相稱。

民眾是相信大義的。但是,政治天才常常是對大義連一文錢也不舍得犧牲的。只是為了統治民眾才不得不用大義的假面具。然而一旦使用了,那就會永遠也扔不掉大義的假面具。如果強行扔掉的話,不論怎樣的政治天才也一定會突然死於非命。就是說帝王為了王冠,自然而然地也接受了它的支配。因此政治天才的悲劇必定也兼有喜劇。譬如兼有戴著古代仁和寺和尚的鼎舞的那種《徒然草》的喜劇。

①《徒然草》(1324-1331)是日本鐮倉時代末期的和歌詩人、隨筆家吉田兼好(1283-1350)所作隨筆。其中第五三段寫仁和寺一個想當和尚的男孩子,把三足鼎頂在頭上舞蹈,舞罷鼎足卡在頭上拔不出來,後來好容易才拔出。

愛情比死更堅強

“愛情比死更堅強”,這是莫泊桑小說裏的一句話。然而,普天之下比死更堅強的並不只是愛情。譬如吃一塊傷寒病患者的餅幹,明知會死的,就是食欲比死更堅強的證據。食欲之外一一舉例的話,愛國主義啦,宗教感情啦,人道精神啦,利欲啦,名譽心啦,犯罪的本能啦——當然還有許多比死更堅強的東西。總之一切熱情都會比死更堅強(當然對死的熱情是例外人並且愛情在這些東西裏,是否就特別比死更堅強,也不能貿然斷定。乍一看,就是把比死更堅強的愛情看得很容易時,實際上支配我們的也是法國人所謂的包法利式①的精神幻覺。我們是使自己成為像傳奇裏的戀人那樣幻想著的包法利夫人以來的感傷主義。

①包法利式是法國哲學家戈蒂耶創造的詞,系指陷入想象與現實之間的矛盾所造成的精神苦悶。此詞淵源於福樓拜的同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包法利夫人。

地獄

人生比地獄還像地獄。地獄帶來的痛苦並不違背一定的法則。譬如餓鬼道的痛苦,是想吃眼前的飯,飯上卻燃著烈火什麽的。但是,人生帶來的痛苦,不幸的是並不這麽簡單。如果想吃眼前的飯,既有可能燃著烈火,又有可能意外地輕而易舉地吃到嘴。不僅這樣,輕而易舉地吃了之後,既有可能患腸炎,又有可能出乎意外地輕松愉快地得到消化。不論什麽人要順應這種沒有法則的世界,也是不容易的事情。如果墜入地獄裏去,我轉瞬之間準能搶到餓鬼道的飯。何況只要能在針山血海住上三兩年,也會習慣起來,諒也不會特別感到跋涉之苦。

醜聞

公眾是喜歡醜聞的。白蓮事件,有島事件,武者小路事件——公眾會從這些事件裏得到多麽無限的滿足啊。那麽公眾為什麽喜歡醜聞——特別是社會上知名人士的醜聞呢?古爾蒙④這樣回答說:“因為這樣一來,自己所隱瞞的醜聞也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了。”

①日本女詩人柳原白蓮(1885-1967)離開了在九州作煤炭資本家的丈夫,和從事工人運動的宮崎龍介結婚。

②日本小說家有島武郎(1878-1923)和有夫之婦的女記者波多野秋子在輕井澤雙雙情死。

③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實篤(1885-1976)於1922年和夫人離婚另娶。

④萊米·古爾蒙(1859-1915),法國象征派作家、理論家。

古爾蒙的回答很正確。然而,也並不完全如此。連醜聞也不會發生的俗人們,在所有名人的醜聞中,發現了他們為怯懦辯解的最好的武器。同時發現了樹立他們實際上不存在的優越性的最好的墊腳石。“我不是白蓮女士那樣的美人,但是比白蓮女士貞潔。”“我不是有島那樣的才子,但是比有島更了解世情。”“我不是武者小路實篤那樣……”——公眾這麽說過之後,大概就像豬那樣幸福地睡熟了。

天才的另一面是具有引起引人註目的醜聞的才能。

輿論

輿論常常是一種私刑。私刑又常常是一種娛樂。好比使用新聞記事來取代手槍。

輿論值得存在的理由,僅是帶來了對輿論加以蹂躪的興趣。

敵意

敵意並不選擇寒冷的地方。感覺適度時最快慰並且在保持健康上不論對什麽人都是絕對必需的。

烏托邦

產生不出完美的烏托邦的原因大致如下:如果不能改變人性,就不可能產生完美的烏托邦。如果改變了人性的話,就會使人覺得人們向往的完美的烏托邦,突然不完美了。

危險思想

準備把常識付諸實踐的思想就是危險思想。

具有藝術氣質的青年發現“人性之惡”,通常比任何人都要晚。

二宮等德

我記得小學課本裏對二宮尊德的少年時代曾大書特書。貧窮家庭出身的尊德,白天幫著幹地裏的活,夜裏打草鞋,既和大人一樣幹活,又頑強地不斷地自學。這故事和一切樹立雄心大志的故事一樣——也就是說,和一切通俗小說一樣,是很容易使人感動的。實際上不到十五歲的我,在對尊德的奮發的氣度大為感動的同時,甚而覺得不幸的一件事,是沒有生在尊德那樣貧窮的家庭裏……

①二宮尊德(1787-1856),日本江戶時代末期的重農主義者。

然而,這個立志故事,在帶給尊德榮譽的同時,當然也使尊德的雙親蒙受不名譽。他們沒有在教育上給尊德一點點方便。不,毋寧說倒給他造成了重重障礙。作為雙親的責任,這分明是恥辱。但是,我們的雙親和老師天真到忘記了這個事實。尊德的雙親喝酒或者賭博都可以。問題只是尊德,是經歷千辛萬苦不廢自學的尊德。我們在少年時期就必須養成尊德那樣勇敢的意志。

我對他們的利己主義有些感到驚嘆。的確,對他們來說,像尊德那樣身兼男仆的少年,是最可心的兒子了。不僅如此,將來博得了榮譽,大大顯赫了父母的名聲,那就更是好上加好的最可心的兒子了。但是不到十五歲的我,在對尊德的氣度大受感動的同時,甚而覺得不幸的一件事,是沒有生在尊德那樣貧窮的家庭裏。正如戴著鐐銬的奴隸希望有更大的鐐銬一樣。

奴隸

所謂廢止奴隸,只是廢止作為奴隸的自我意識。沒有了奴隸,我們的社會安全大概一天也難於保障。另外,連柏拉圖的共和國也都考慮到奴隸的存在,這絕不是偶然的。

把暴君叫做暴君,當然是很危險的。但是,把今天暴君以外的奴隸叫作奴隸,也同樣是很危險的。

悲劇

悲劇是對自己的羞恥行為敢作敢當。因此對千百萬人的共同的悲劇,起著排泄的作用。

強弱

強者不怕敵人,卻怕朋友。出手一擊打倒了敵人倒無關痛癢,可是對在不知不覺中傷害了的朋友,卻感到情同骨肉般的恐怖。

弱者不懼怕朋友,卻怕敵人,因此到處都發現虛構的敵人。

S.M的智慧

①即室生犀星(1889-1962),日本詩人小說家。

這是我的朋友S.M和我的談話:辯證法的功績——最終不論對什麽都作出胡塗的結論。

少女——始終是一個清瀅的淺灘。

學齡前教育——嗯,這也好嘛!在幼兒園的時候就讓孩子知道有智慧是多麽悲哀的事,又用不著擔責任。

追憶——好像地平線上遙遠的風景畫。老早就完成了。

女人——根據瑪麗·斯托普斯夫人的見解,女人的貞操只有兩周需求一次丈夫的情欲時,大概才會產生。

①瑪麗·斯托普斯(1880-1958),英國限制生育的活動家。

年少時代——年少時代的憂郁是對整個宇宙的驕傲。

艱難令汝如玉——如果艱難使你成為玉石的話,那麽在日常生活裏深謀遠慮的男人,是不應該成為玉的。

我等應如何生活呢——應稍稍留下一些未知的世界。

社交

一切社交都理所當然地需要虛偽。如果絲毫不加虛偽,對我們的朋友知己傾吐我們的衷情,那麽哪怕是古代的管鮑之交,也不能不產生破綻。姑且拋開管鮑之交,我們都或多或少對我們的親密的朋友有些憎惡或輕蔑。但是,憎惡在利害面前也會收起鋒銳,並且輕蔑也日益使人恬然地傾吐虛偽。因此,為了和我們的知己朋友結成最親密之交,相互都必須具有最完善的利害和輕蔑。這不論對什麽人都是最困難的條件。否則我們老早就會成為富有禮讓的紳士,世界也許老早就出現了黃金時代的和平。

②指中國春秋戰國時期,齊國管仲和鮑叔的知己之交。

瑣事

為了使人生幸福,需要喜愛日常瑣事。雲的光輝,竹子搖曳,群雀啼叫,行人的臉——應該在一切日常瑣事中,感到無盡的甜美。

是為了使人生幸福嗎?——但是喜愛瑣事也必然為瑣事所苦。跳進庭園前古池裏的蛙,可能打破了百年憂愁。但是,跳出古池裏的蛙也可能帶來了百年憂愁。哦,芭蕉的一生是享樂的一生,同時不論在誰的眼目中也是受苦的一生。我們為了微妙的快樂,一也必須遭受微妙的痛苦。

為了使人生幸福,也必須為日常瑣事所苦。雲的光輝,竹子搖曳,群雀啼叫,行人的臉——應該在一切日常瑣事中感受到墜入地獄的痛苦。

在神的一切屬性中,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殺。

我們發現了咒罵神的無數理由。然而,不幸的是日本人對全能的神沒有相信到值得咒罵的程度。

民眾

民眾是穩健的保守主義者。制度、思想、藝術、宗教——舉凡一切,為了使民眾喜愛,必須披上前代的古色。所謂民眾藝術家不為民眾所喜愛,這並不是他們的罪過。

發現民眾的愚蠢,並不值得誇耀。但是,發現我們自己也是民眾,倒的確值得誇耀。

古人以愚民為治國之道,結果似乎使民眾更愚蠢了——或者往往不知為什麽卻使民眾聰明起來。

契訶夫的話

契訶夫在筆記裏論到了男女的差別:“女人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從事女人的工作;男人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離開女人。”

但是,契訶夫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男女雙方隨著年齡的增長,自然而然停止了和異性的關系。這是三歲孩子也都明白的道理。不僅如此,與其說是男女的差別,倒不如說表示了男女沒有差別。

服裝

至少女人的服裝是女人本身的一部分。啟吉之所以沒有落到誘惑裏去,當然是因為依仗了道義心的緣故吧。但是把他誘惑了的女人,是借穿了啟吉妻子的衣服。如果不借衣服穿的話,啟吉也可能不會那麽輕松地逃脫出誘惑之外。

註:見菊池寬的《啟吉的誘惑》。

處女崇拜

我們為了尋找處女作妻子,而在選擇什麽樣的妻子上不知遭到多少滑稽可笑的失敗,現在逐漸到了對處女崇拜可以閉目不視的時刻了。

處女崇拜是在知道是處女的事實之後才發生的,也就是說,比起率直的感情,則更重視瑣碎的知識。因此,可以把處女崇拜者稱之為戀愛上的玄學者。一切處女崇拜者的露出某種嚴峻的姿態,也許不是偶然的。

誠然,對似乎是處女的人的崇拜和處女崇拜是不同的。把這兩者看作同義語的人,可能是過分輕率地看待了女人的演員的才能。

禮節

據說有一個女學生問我的朋友這樣一件事:“接吻的時候是閉著眼睛呢,還是睜著眼睛?”

所有女學校的教學中沒有關於戀愛禮節的教育,對這一點我和這個女學生一樣深感遺憾。

貝原益軒

①貝原益軒(1630-1714),日本江戶時代初期的思想家,對本草學、醫學也有研究。

我在小學時代曾經學過貝原益軒的逸事。益軒曾經和一個書生同坐在一只擺渡上。書生為了顯示才華,滔滔不絕地談論古今的學術。但是,益軒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傾聽著。不久,船靠岸了。按照慣例,船客臨別時要通報自己的姓名。書生這時才知道是益軒,便在這一代大儒面前,忸怩地對自己方才的傲慢表示道歉。——這就是我學過的逸事。

當時我在這個逸事裏發現了謙讓的美德。至少為了發現,我確實作了努力。然而現在不幸的是我絲毫教訓也沒有發現。這個逸事使今天的我仍多少產生興趣,僅僅是因為我有如下的看法:一、始終沈默不語的益軒的侮蔑是多麽辛辣之極呀!

二、看到書生的羞恥而以為快的同船的乘客的喝彩,是多麽庸俗之極呀!

三、益軒所不懂得的新時代的精神,在年輕的書生的高談闊論中,講得多麽潑辣和令人鼓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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