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以下是哲學家馬咯所寫的《傻子的話》裏的幾段:傻子總認為除了自己以外誰都是傻子。

我們之所以愛大自然,說不定是因為大自然既不憎恨也不嫉妒我們。

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既蔑視一個時代的風尚,在生活中又絲毫不違背它。

我們最想引為自豪的偏偏是我們所沒有的東西。

任何人也不反對打破偶像。同時任何人也不反對成為偶像。然而能夠安然坐在偶像的台座上的乃是最受神的恩寵者——傻子、壞蛋或英雄。(這一段有庫拉巴喀用爪子抓過的道道。)

我們的生活不可缺少的思想,說不定在三千年以前已經枯竭。我們也許只是在舊的柴火上添加新的火焰而已。

我們的一個特點是常常超然於意識到的一切。

如果說幸福中伴有痛苦,和平中伴有倦怠,那麽……

為自己辯護比為別人辯護要困難。誰不相信,就請看律師。

矜誇、愛欲、疑惑——三千年來,一切罪過都由此而生。同時,一切德行恐怕也發源於此。

減少物質上的欲望並不一定能帶來和平。為了獲得和平,我們也得減少精神上的欲望。(這一段也有庫拉巴喀用爪子抓過的痕跡。)

我們比人類不幸。人類沒有水虎開化。(我讀到這一段的時候不禁失笑。)

做什麽就能完成什麽,能完成什麽就做什麽。我們的生活歸根結蒂是不能脫離這樣的循環論法的——也就是說,自始至終是不合理的。

波特萊爾變成白癡後,他只用一個詞來表達人生觀,那就是“女陰”。但這個詞並不足以說明他自己。能說明他自己的毋寧是“詩才”,因為他憑借詩才足以維持生活,使他忘了“肚皮”一詞。

(這一段上也留有庫拉巴喀的爪印。)

如果將理性貫徹始終,我們當然就得否定自己的存在。

將理性奉為神明的伏爾泰之所以能幸福地度過一生,正說明人類沒有水虎那樣開化。

十二

一個微寒的下午,我讀厭了《傻子的話》,就去造訪哲學家馬咯。在一個僻靜的街角上,一只瘦得像蚊子似的水虎靠著墻發怔呢。這分明是以前偷過我的鋼筆的那只水虎。我心想:這下子可好了,就叫住了剛好從那裏走過的一個身材魁梧的警察。

“請你審問一下那只水虎。一個來月以前,他偷了我的鋼筆。”

警察舉起右手拿著的棍子(這個國家的警察不佩劍,卻手持水松木制的棍子),向那只水虎招呼了聲:“餵!”我以為那只水虎或許會逃跑。想不到他卻沈著地走到警察跟前,交抱著胳膊,傲慢地死盯著我和警察的臉。

警察也不生氣,從肚袋裏掏出記事簿,開始盤問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咯嚕喀。”

“職業呢?”

“兩三天以前還當郵遞員來著。”

“好的。這個人說你偷了他的鋼筆,有這麽回事嗎?”

“有的,一個來月以前偷的。”

“偷去做什麽?”

“想給小孩當玩具。”

“小孩呢?”警察這才目光銳利地瞥了那只水虎一眼。

“一個星期以前死掉了。”

“帶著死亡證明書嗎?”

瘦骨嶙嶙的水虎從肚袋裏掏出一張紙。警察過了一下目,忽然笑瞇瞇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說:“好的,辛苦啦。”

我呆若木雞地凝視著警察。這當兒,瘦水虎嘴裏念念有詞地撇下我們就走掉了。

我好容易醒悟過來,問警察道:“你為什麽不把那只水虎抓起來?”

“他沒有罪。”

“可他偷了我的鋼筆……”

“不是為了給孩子當玩具嗎?可那孩子已經死了。你要是有什麽疑問,請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條好了。”

話音沒落,警察就揚長而去。我只得反覆念叨“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條”,急忙到馬咯家去。哲學家馬咯一向好客。幽暗的房間裏,審判官培卟、醫生查喀、玻璃公司經理嘎爾正聚集一堂,抽煙抽得七彩玻璃燈籠下煙霧騰騰。審判官培卟在場,對我來說是再方便不過了。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去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條,卻馬上問培卟:“培卟君,恕我唐突,這個國家不處分罪犯嗎?”

叼著高級香煙的培卟先從容不迫地噴出一口煙霧,然後無精打采地回答說:“當然要處分,連死刑都有哩!”

“可我一個來月以前……”

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述說了一遍,接著問他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條是怎麽回事。

“嗯,是這樣的:”不論犯有何等罪行,促使其犯罪之因素一經消滅後,即不得處分犯罪者。‘拿你這件事來說,那只水虎曾經有過兒子,如今兒子已經死了,所以他所犯的罪自然而然地就勾銷了。“

“這太不合理啦。”

“別開玩笑啦。對已經不再是父親的水虎和現在仍然是父親的水虎等量齊觀,那才叫不合理呢。對,對,按照日本的法律,是要等同對待的。在我們看來,覺得挺滑稽的。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培卟扔掉煙蒂,有氣無力地微笑著。

這時,很少跟法律打交道的查喀插了嘴。他把夾鼻眼鏡扶扶正,間我道:“日本也有死刑嗎?”

“那還用說!日本實行絞刑哩。”我對態度冷漠的培卟多少有些反感,就乘機挖苦了一句,“貴國的死刑比日本要來得文明吧?”

“當然要文明嘍,”培卟依然挺冷靜,“敝國不用絞刑。偶爾用一次電刑,但在大多數場合,連電刑也不用,只是把罪名通知犯人罷了。”

“單單這樣,水虎就會死嗎?”

“可不。我們水虎的神經系統要比你們的敏銳呢。”

“不僅是死刑。也有用這個手段來謀殺的……”嘎爾老板滿臉映照著彩色玻璃的紫光,笑容可掬地說,“前些日子,有個社會主義者說我‘是小偷’,害得我差點兒犯了心臟病。”

“這種情況好像多得出人意外呢。我認識的一個律師就是由於這個緣故而死的。”哲學家馬咯插嘴道。

我回頭瞅了瞅他。他誰都不看,像往常那樣訕笑著說下去:“不知是誰,說那只水虎是青蛙——你當然也知道吧,在這個國家,被叫作青蛙就等於罵他是畜生。——他成天價想:我是青蛙嗎?不是青蛙吧?終於死去了。”

“這也就是自殺吧。”

“說這話的那個家夥,是為了把他置於死地而說的。從你們眼裏看來,這也是自殺嘍……”

馬咯剛剛說到這裏,突然從隔壁——記得那是詩人托喀家——傳來了刺耳的手槍聲,響徹天空。

十三

我們跑到托喀家去。他仰面朝天倒在盆栽的高山植物當中,右手握著手槍,頭頂凹陷部位淌著血。旁邊有一只雌水虎,把頭埋在他的胸膛裏,嚎啕大哭。我把雌水虎扶起來(本來我是不大喜歡觸到水虎那粘滑的皮膚的),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正在寫著什麽,突然就照自己的腦袋開了槍。哎呀,叫我怎麽辦呀!啥兒兒兒兒,哈兒兒兒兒。”(這是水虎的哭聲。)

“托喀君一向是太任性了嘛。”玻璃公司經理嘎爾悲傷地搖搖頭,對審判官培卟說。

培卟沒有吭聲,點燃高級香煙。跪在那裏給托喀檢驗傷口的查喀擺出醫生的派頭對我們五個人(實際上是一個人和四只水虎)大聲說:“不可救藥了。托喀原來就患胃病,容易生悶氣。”

“聽說他寫什麽來著。”哲學家馬咯像辯解般地喃喃自語著,拿起桌子上的紙張。除我而外,大家都伸長了脖子,隔著寬肩膀的馬咯看那張紙。上面寫著:

我今去矣!

向那隔絕塵世的空谷。

在那裏,群巖聳立,巍峨森嚴。

山水清冽,藥草芬芳。

馬咯回頭望望我們,臉上掛著一絲苦笑,說:“這是剽竊了歌德的《迷娘之歌》。這麽說來,托喀君作為一個詩人也感到疲倦了,所以才自殺的。”

①歌德的長篇小說《威廉·邁斯特學習時代》(1795)裏的一首插曲。

這時,音樂家庫拉巴喀偶然坐汽車來到了。他看到這副情景,就在門口佇立了一會兒。然後走到我們跟前,向馬咯嚷道:“那是托喀的遺囑嗎?”

“不,是他臨死以前寫的詩。”

“詩?”

馬咯依然很沈著地把托喀的詩稿遞給頭發倒豎起來的庫拉巴喀。庫拉巴喀目不轉睛,專心致志地讀那篇詩稿。馬咯問他什麽,他也帶理不理的。

“你對托喀君的死有什麽看法?”

“‘我今去矣’……我也說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呢。……‘向那隔絕塵世的空谷’……”

“你也是托喀君的一位生前好友吧?”

“好友?托喀一向是孤獨的……‘隔絕塵世的空谷’……托喀君確實不幸……‘在那裏,群巖聳立,巍峨森嚴……”

“不幸?”

“‘山水清冽’……你們是幸福的……‘群巖聳立’……”

我因為同情那只哭泣不止的雌水虎,就輕輕扶著她的肩膀,把她領到屋角的躺椅那兒。一只兩三歲的水虎在那裏天真爛漫地笑著。我就替雌水虎哄娃娃。我覺察到自己也熱淚盈眶了。我在水虎國居住期間,先後只哭過這麽一回。

“跟這樣任性的水虎成了一家人才叫倒黴呢。”

“因為他一點也不考慮後果。”審判官培卟一邊重新點燃了一根煙卷,一邊應答著資本家嘎爾。

這時,音樂家庫拉巴喀手裏攥著詩稿,也說不清是對誰喊了句:“好極啦!可以作一支出色的葬曲!”聲音大得使我們吃了一驚。

庫拉巴喀那雙瞇縫眼兒炯炯有神。他握了一下馬咯的手,就直奔門口。不用說,這當兒左鄰右舍一大群水虎都已經聚集在托咯家的門口,好奇地朝房屋裏張望。庫拉巴喀把他們胡亂向兩旁扒拉開,立即跳上了汽車。汽車馬達發動,轉眼間已不知去向。

“餵,餵,不許看。”

審判官培卟代替警察把那一大群水虎推出門外,接著就把托喀家的門關上了。大概是由於這個緣故,房間裏忽然鴉雀無聲了。我們在一片靜寂下,在夾雜著托喀的血腥氣的高山植物的花香中商談托喀的後事。惟獨哲學家馬咯一邊望著托喀的屍體,一邊呆呆地想著心事。我拍拍他的肩膀,問他:“想什麽哪?”

“我在想水虎的生活。”

“水虎的生活怎麽啦?”

“不管怎麽說,我們水虎為了能生活下去……”馬咯面帶幾分愧色小聲加上一句,“總之,就得相信水虎以外的什麽東西的力量。”

十四

馬咯這番話使我想起了宗教。我當然是唯物主義者,連一次也沒有認真考慮過宗教問題。這時為托喀的死所觸動,就開始琢磨水虎的宗教到底是什麽。我當即向學生拉卟提出這個問題。

“我們有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拜火教什麽的。最有勢力的要數近代教了。也叫生活教。”(“生活教”這個譯詞也許不貼切。原文是Onemoocha.cha大概相當於英語中的ism。Quemoo的原形Quemal不單指‘生活’,還包括‘飲食男女’的意思。)

①ism是英語的詞尾,一般表示主義、學說、制度。

“這麽說來這個國家也有教會、寺院嘍?”

“那還用說。近代教的大寺院是本國首屈一指的大建築哩。咱們去參觀一下好不好?”

在一個溫暖的陰天下午,拉卟得意洋洋地陪我一道到這座大寺院去了。果然,這是一座比尼古萊教堂大十倍的巍峨的建築物,而且兼收並蓄了所有的建築樣式。我站在這座大寺院前面,瞻仰那高聳的塔和圓屋頂的時候,甚至感到有些毛骨悚然。說實在的,那真像是無數只伸向天空的觸角。我們佇立在大門口(跟大門比起來,我們顯得多麽渺小呀!),擡頭看了一會兒這座曠世的大寺院——與其說是建築,毋寧說它更近乎龐大的怪物。

①尼古萊教堂是1891年俄國東正教傳教士尼古萊(1836-1912)在東京修建的教堂。

大寺院的內部寬敞得很。好幾個參觀者在科林斯式的圓柱之間穿行。他們也跟我們一樣,顯得非常矮小。後來我們遇見一只彎腰駝背的水虎。

②科林斯式是古希臘奴隸制城邦科林斯的建築樣式,尤指帶葉形裝飾的鐘狀柱頂。

拉卟向他頷首致意,然後畢恭畢敬地對他說:“長老,您身體這麽硬朗,這太好啦。”

那只水虎也行了個禮,彬彬有禮地回答說:“是拉卟先生嗎?你也……(他說到這裏,停住了,多半是因為這才註意到拉卟的嘴爛了。)唔,反正你看來挺健康的。你今天怎麽……”

“今天是陪這位先生來的。你大概也知道,這位先生……”拉卟接著就滔滔不絕地介紹我的情況,看來他是為自己輕易不到這個大寺院來進行辯解。“我想請你給這位先生作向導。”

長老和藹地微笑著,先同我們寒暄了一下,然後安詳地指了指正面的祭台:“我也沒有什麽可效勞的。我們信徒們對正面祭台上的‘生命之樹’頂禮膜拜。正如你所看到的,‘生命之樹’上長著金色和綠色的果實。金色的果實叫‘善果’,綠色的叫‘惡果’……”

長老講著講著我就感到厭煩了。因為他特地給作的說明,我聽了只覺得像是陳舊的比喻。我當然假裝專心致志地聽著,可也沒有忘記不時地朝大寺院內部偷看一眼。

科林斯式的柱子,哥特式穹隆,阿拉伯風格的方格花紋,分離派的祈禱桌子——這些東西所形成的調和具有奇妙的野性的美。尤其引我註意的是兩側神龕裏的大理石半身像。我仿佛覺得認得這些像,這倒也並不奇怪。那只彎著腰的水虎結束了“生命之樹”的說明後,就跟我和拉卟一道走向右邊的神龕,對神龕裏的半身像附加了這樣的說明:“這是我們的聖徒當中的一個——背叛一切東西的聖徒斯特林堡。大家把這位聖徒說成是吃了不少苦之後被斯維登堡的哲學所解救。然而實際上他並沒有得到解脫。這位聖徒也跟我們一樣信仰生活教——說得更確切些,他除了信仰生活教,沒有其他辦法。請讀讀這位聖徒留給我們的《傳說》這本書。他自己供認,他是個自殺未遂者。”

瞥著第二個神龕,我有些憂郁起來。那裏擺的是一幅胡須濃重的德國人的半身像。

“這是《紮拉圖斯拉》的作者——詩人尼采。這位聖徒向他自己所創造的超人尋求解脫。但他沒能獲得解脫卻成了瘋子。要不是發瘋了,說不定他還成不了聖徒呢……”

長者沈默了片刻,接著就把我引到第三座神龕前。

“第三座神龕裏供的是托爾斯泰。這位聖徒搞苦行比誰都搞得厲害。因為他本來是個貴族,不願意讓滿懷好奇心的公眾看到他的痛苦。這位聖徒竭力去信仰事實上無法相信的基督,他甚至公開宣稱他在堅持自己的信仰。可是到了晚年,他終於受不住當一個悲壯的撒謊者了。這位聖徒經常對書齋的屋梁感到恐懼,這是有名的軼事。但他當然不曾自殺,否則還入不了聖徒的行列呢。”

第四座神龕裏供的半身像是我們日本人當中的一個。看到這個日本人的臉時,我畢竟感到親切。

“這是國本田獨步。是一位詩人,非常熟悉臥軌自殺的腳夫的心情。用不著向你進一步解釋了吧。請看看第五個神龕……”

①國木田獨步(1871-1908),日本小說家。詩人。他的短篇小說《窮死》寫一個搬運工人因貧病交迫而臥軌自殺。

“這不是瓦格納嗎?”

②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文學家。1849年參加資產階級革命,事敗後流亡瑞士。1864年應巴伐利亞王路德維希二世之召,返慕尼黑;所作歌劇宣揚了宗教神秘及“超人”思想。

“是的。他是國王的朋友,一位革命家。聖徒瓦格納到了晚年,飯前還祈禱呢。但是,他對生活教的信仰超過了基督教。從他留下的書簡來看,塵世間的痛苦不知道有多少次險些把他趕去見死神呢。”

這時候我們已經站在第六座神龕前了。

“這是聖徒斯特林堡的朋友。他是個商人出身的法國畫家,丟下生了一大群孩子的老婆,另娶了個十三四歲的圭蒂姑娘。這位聖徒的血管很粗,有海員的血統。你看他那嘴唇,上面留著砒霜什麽的痕跡哩。第七個神龕裏的是……你已經累了吧。那麽,請到這邊來。”

我確實累了,就沿著馨香彌漫的走廊和拉卟一道跟隨長老踱進一個房間。在一個角落裏,有一座黑色的維納斯女神像,前邊供著一束野葡萄。我原想僧房是什麽裝飾也沒有的,所以略感到意外。長老或許是從我的神態之間揣摩到了我的心情,還沒有讓坐就抱歉地解釋道:“請不要忘了我們信奉的是生活教。我們的神——‘生命之樹’教導我們要‘興旺地生存下去’……拉卟君,你請這位先生看過我們的《聖經》了嗎?”

“沒有……說實在的,我自己也幾乎沒讀過哩!”拉卟搔搔頭頂的凹坑,坦率地回答說。

長老照例安詳地微笑著,繼續說下去:“那你就不會明白了。我們的神用一天的工夫就創造了這個世界。(”生命之樹“固然也是一棵樹,它卻無所不能。)還創造了雌水虎。雌水虎太無聊了,就要求有個雄水虎來做伴。在雌水虎的哀求下,我們的神以慈悲為懷,取出雌水虎的腦髓造了雄水虎。我們的神祝福這一對水虎道:”吃吧,興旺地生存下去。‘“

長老的話使我想起了詩人托喀。他不幸跟我一樣是個無神論者。我不是水虎,不通曉生活教的真諦也就難怪了。可是生在水虎國的托喀總應該知道“生命之樹”呀。我可憐托喀不遵從這個教導,以致有了那麽個結局。於是我打斷長老的話,告訴他托喀的事。

長老聽罷,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哦,那個可憐的詩人……決定我們命運的只有信仰、境況和機遇。(當然,此外你們還要加上遺傳吧。)托喀君不幸的是沒有信仰。”

“托喀羨慕過你吧。不,連我也羨慕哩。拉卟君年紀又輕……”我說。

“我的嘴要是好好的,說不定會樂觀一些呢!”拉卟也插話說。

經我們這麽一說,長老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眼眶裏噙滿淚水,直勾勾地盯著那尊黑色的維納斯像。

“其實我也……這是秘密,誰也不要告訴……其實我也不信仰我們的神。可是早晚有一天,我的祈禱……”

長老剛說到這裏,房門突然打開了,一只大塊頭的雌水虎猛地向他撲了過來。不用說,我們想攔住她,但是轉瞬之間這只雌水虎就把長老撞倒在地。

“糟老頭子!今天你從我的皮夾子裏偷走了喝盅酒的錢!”

十來分鐘以後,我們把長老夫婦撇在後面,簡直像逃跑似的奔出了大寺院的正門。

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之後,拉卟對我說:“看那副樣子,長老也就不可能信仰‘生命之樹’啦。”

我沒有答腔,卻不由得回頭看了看大寺院。大寺院那高聳的塔和圓屋頂像無數的觸角般地伸向陰沈沈的蒼穹,它散發出一種可怕的氣氛,就像是出現在沙漠的天空上的海市蜃樓一般……

十五

約莫一個星期以後,我偶然聽醫生查喀談到一件稀奇事。說是托喀家鬧鬼。那陣子雌水虎已不知去向,我們這位寫詩的朋友的家變成了攝影師的工作室。據查喀說,每逢顧客在這間工作室裏拍照,後面總是朦朦朧朧地出現托喀的形影。當然,查喀是個唯物主義者,並不相信死後的生命。他講這段故事的時候,也狡黠地微笑著,並做出這樣的解釋:“看來靈魂這個東西也是物質的存在哩。‘在不相信幽靈這一點上,我跟查略是差不多一致的。但我對詩人托喀懷有好感,所以就跑到書店去買來了一批刊有托喀的幽靈的照片和有關消息的報刊。果然,在這些照片上,大大小小的雌雄水虎後面,能夠依稀辨認出一只像是托喀的水虎。使我吃驚的倒不是照片上出現的托喀的幽靈,而是有關報道——尤其是靈學會提供的報告。我把它幾乎逐字逐句地譯出來了,將其梗概發表在下面。括弧裏的是我自己所加的註解。

《關於詩人托喀君的幽靈的報告》(見靈學會雜志第八二七四期。)

我們靈學會會員前不久在自殺的詩人托喀君的故居、現為某某攝影師的工作室的××街第二五一號召開了臨時調查會。出席的會員如下。(姓名從略)

九月十七日上午十點三十分,我等十七名會員與靈學會會長培喀先生,偕同我等最信任的靈媒赫卟夫人,集合於該工作室。赫卟夫人一經走進,立即感觸鬼氣,引起全身痙攣,嘔吐不已。據夫人稱,此乃由於詩人托喀君生前酷愛吸煙,其鬼氣亦含有尼古丁雲雲。

我等會員與赫卟夫人靜默地坐在圓桌周圍。三分二十五秒以後,夫人乍然陷入極其急劇的夢遊狀態,而且為詩人托喀君的靈魂所附。我等會員按年齡順序,與附托在夫人身上的托喀君的魂靈問答如下:問:你為何顯靈?

答:目的在於知道死後的名聲。

問:你——或是說諸位,身為魂魄仍然眷念俗世的名聲嗎?

答:至少我是不能不眷念的。然而我所遇到的一位日本詩人的魂靈卻是輕視死後的名聲的。

問:你知道這位詩人的姓名嗎?

答:可惜忘記了。我只記得他所喜歡作的十七字詩中的一首。

問:那詩講什麽?

答:古老的池塘啊,青蛙跳到水裏,發出了清響。

①這是松尾芭蕉所作的一首膾炙人口的俳句。

問:你認為這首詩寫得好嗎?

答:我並不認為寫得不高明。不過,如果把“青蛙”改成“水虎”就更精彩了。

問:為什麽呢?

答:因為我們水虎在任何藝術中都迫不及待地要找到水虎的形象。

此時會長培喀先生提醒我等十七名會員,此乃靈學會的臨時調查會,並不是評論會。

問:各位魂靈的生活如何?

答:與諸位毫無二致。

問:那麽你後悔自殺嗎?

答:未必後悔。如果魂靈生活過膩了,我也可以用手槍“自活”。

問:“自活”,容易做到嗎?

托喀君的魂靈提出另一個反問答覆了這個問題。對於了解托喀君的水虎來說,這樣應答是不足為奇的。

答:自殺,容易做到嗎?

問:諸位的生命是永恒的嗎?

答:關於我們的生命,眾說不一。請不要忘記,幸而我們當中也有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拜人教等各種宗教。

問:你信什麽教?

答:我一向是個懷疑派。

問:然而你至少不懷疑魂靈的存在吧?

答:我信得沒有諸位那樣深。

問:你結交了多少朋友?

答:我交的朋友,古人今人,東方西方的都有,不下三百個。其中著名的有克萊斯特、邁蘭德、魏寧格爾……

①克萊斯特(1777-1811),德國戲劇家、小說家,後自殺。

②邁蘭德(1841-1876),德國哲學家,受叔本華影響頗深,後自殺。

③魏寧格爾(1880-1903),澳大利亞思想家。

問:你所結交的都是自殺的嗎?

答:那也不一定。為自殺作辯護的蒙坦①是我的畏友之一。但是不曾自殺的厭世主義者——叔本華之流,我是不跟他往來的。

①蒙坦(1533-1592),法國思想家。

②叔本華(1788-1860),德國哲學家,唯意志論者。

問:叔本華還健在嗎?

答:他目前創立了魂靈厭世主義,議論著可否實行“自活”。可是自從他曉得了霍亂也是細菌引起的疾病之後,心情似乎頗為踏實了。

我等會員相繼打聽拿破侖、孔子、陀思妥耶夫斯基、達爾文、克莉奧佩特拉、釋迦牟尼、德漠斯特涅斯、但丁、千利休等魂靈的消息。可惜托喀君未能詳細地予以答覆。托喀君卻反過來詢問起關於他自己的種種流言蜚語。

①克莉奧佩特拉(公元前69-公元前30),埃及女王,自殺而死。

②德漠斯特涅斯(公元前382-公元前322),希臘雄辯家,自殺而死。

③千利休(1522-1591),日本茶道的創始人,自殺而死。

問:我死後名聲如何?

答:一位評論家說你是“小詩人之一”。

問:他恐怕是由於我沒有贈送詩集而懷恨的水虎之一吧。我的全集出版了沒有?

答:雖然出版了,可是銷路不佳。

問:三百年後——即著作權失效之後,我的全集將為萬人所爭購。跟我同居的女友呢?

答:她做了書商拉喀君的夫人了。

問:可惜她還不知道拉喀君的眼睛是假的。我的兒子呢?

答:聽說是在國立孤兒院裏。

托喀君沈默了一會兒,又問起來了。

問:我的家呢?

答:成了某攝影師的工作室。

問:我的書桌呢?

答:誰都不知道它的下落。

問:我在書桌的抽屜裏珍藏著一束信件——然而這和忙碌的諸位沒關系。我們魂靈界馬上就進入黃昏了。我將與諸位訣別。再見,諸位。再見,善良的諸位。

隨著這最後一句話,赫卟夫人又猛地清醒過來了。我等十七名會員向在天之神發誓,這番交談是千真萬確的。(再者,對我等所信任的赫卟夫人的報酬,已經按照夫人過去當女演員時的日薪標準償付了。)

十六

我讀了這些報道之後,逐漸覺得呆在這個國家裏也怪憋悶的,就千方百計想回到人間。可是不管怎麽拼命找,也找不到我掉進去的那個洞。後來聽那個打魚的水虎巴咯說,在這個國家的邊界上有一只年邁的水虎,他讀書吹笛自娛,獨自安安靜靜地過著日子。我心想也許能向他打聽出逃離這個國家的途徑,就馬上到邊界上去。跑去一看,哪裏是什麽老水虎呢,在一座小房子裏,有一只剛夠十二三歲、連腦袋上的凹坑還沒長硬的水虎在悠然自得地吹著笛子。我以為走錯了門。為慎重起見問問他的名字,果然他就是巴咯告訴我的那只老水虎。

“可你像是個娃娃呢……”

“你還不曉得嗎?不知道我交的是什麽運,出娘胎的時候是白發蒼蒼的。以後越來越年輕,如今變成這麽個娃娃相了。可是計算一下年齡嘛,沒生下來以前算是六十歲,加上去說不定有一百十五六歲啦。”

我四下裏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也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那樸素的桌椅之間彌漫著純真的幸福。

“你好像比其他水虎過得幸福嘛!”

“唔,興許是的。我年輕的時候是蒼老的,到老又年輕了。所以我不像老水虎那樣欲望枯竭,也不像年輕水虎那樣沈湎於色。反正我的生活即使算不得幸福,也是安寧的。”

“果然,照你這麽說是安寧的。”

“單憑這一點還算不上是安寧。我的身體也健康,還有一輩子吃用不盡的財產。但我認為,我最幸福的一點是生下來的時候是個老頭子。”

我同這只水虎扯了一會兒關於自殺的托喀以及每天請醫生看病的嘎爾的閑話。不知怎的,看老水虎那副神情好像對我的話不大感興趣。

“那麽你並不像其他水虎那樣貪生嘍?”

老水虎瞅著我的臉,恬靜地回答說:“我也跟其他水虎一樣,經爹事先問過我願不願意生到這個國家來,才脫離娘胎的。”

“而我呢,是偶然滾落到這個國家來的。請你務必告訴我離開這個國家的路子。”

“只有一條出路。”

“你的意思是說……”

“那就是你來的那條路。”

我乍一聽到他這話,不知怎的感到毛骨悚然。

“可我偏偏找不到這條路啦。”

老水虎用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審視了我一會兒。他這才直起了身,走到屋角,拽了拽從頂棚耷拉下來的一根繩子。於是,我原先不曾註意到的一扇天窗打開了。那扇圓天窗外面,晴空萬裏,松柏舒展著椏權。還可以瞥見那猶如巨大的箭頭一樣高聳的槍岳峰。我就像是孩子看到飛機般地高興得跳起來了。

“喏,你從那兒出去好了。”老水虎說著,指了指剛才那根繩子。

我起先以為是繩子,原來是繩梯。

“那麽我就從那兒出去啦。”

“不過我預先告訴你一聲。出去以後可不要後悔。”

“你放心,我才不會後悔呢。”

話音未落,我已經在攀登繩梯了,回首遙遙地俯瞰著老水虎腦袋上那凹陷的部分。

十七

我從水虎國回來後,有一個時期我們人類的皮膚的氣味簡直使我受不住。相比之下,水虎實在清潔。而且我見慣了水虎,只覺得我們人類的腦袋怪可怕的。這一點也許你不能理解。眼睛和嘴且不去說它,鼻子這玩意兒真是使人發怵。我當然設法不去見任何人,但我好像跟我們人類也逐漸處慣了,過了約莫半年,就隨便什麽地方都去了。糟糕的是,說著話的當兒,一不小心就冒出一句水虎話。

“你明天在家嗎?”

“Qua.”

“你說什麽?”

“唔,我的意思是說在家。”

大致就是這個樣子。

可是從水虎國回來後,剛好過了一年光景,我由於一樁事業失敗了……(他剛說到這裏,S博士就提醒他說:“不要去談這個了。”據博士說,他每逢談到這件事,就鬧得看護人束手無策。)

那麽就不談這個了。由於一樁事業失敗了,我又想回水虎國去。是的。不是“想去”,而是“想回去”。當時在我看來,水虎國就是故鄉。

我從家裏溜出去,想搭乘中央線火車。不巧讓警察抓住了,終於被送進醫院。我乍一進這個醫院,還一直惦念水虎國。醫生查喀怎樣了呢?哲學家馬咯說不定仍在七彩玻璃燈籠下想心思呢。尤其是我的好友——爛了嘴巴的學生拉卟……就在一個像今天這樣陰霾的下午,我正追思往事,不由得差點兒喊出聲來。不知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只見打魚的水虎巴咯正站在我面前,連連鞠躬呢。我鎮靜下來之後——我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哭了還是笑了,反正隔了這麽久又說起水虎話來,這事確實使我感動了。

“餵,巴咯,你怎麽來啦?”

“來看望你,聽說你生病了。”

“你怎麽知道的?”

“從收音機的廣播裏知道的。”巴咯得意洋洋地笑著。

“真難為你呀。”

“這算不了什麽。對水虎來說,東京的河也罷溝也罷,就跟大馬路一樣嘛。”

我這才想起,水虎跟青蛙一樣,也是水陸兩棲動物。

“可是這一帶沒有河呀。”

“我是從自來水管裏鉆到這兒來的。然後擰開消火栓……”

“擰開消火栓?”

“老爺,您忘了嗎?水虎也有工匠呀。”

打那以後,每隔兩三天就有形形色色的水虎來探望我。據S博士的診斷,我的病叫早發性癡呆癥。可是那位查喀大夫說,我的病不是早發性癡呆癥,而患早發性癡呆癥的是S博士以及你們自己。(我這麽說,恐怕對你也很失禮。)連醫生查喀都來探望了,學生拉卟和哲學家馬咯就更不用說了。但是除了漁夫巴咯之外,白天誰都不來。只是到了晚上——尤其月夜,就三三兩兩地一道來了。昨晚我還在月光下和玻璃公司老板嘎爾以及哲學家馬咯談話來著呢。音樂家庫拉巴略還用小提琴為我奏了一支曲子。喏,那邊桌子上不是有一束黑百合花嗎?那就是昨天晚上庫拉巴喀帶來的禮物。

(我回頭看了看。當然,桌子上什麽花束也沒有。)

這本書也是哲學家馬咯特地給我帶來的。請你讀一讀第一首詩。哦,你不可能懂得水虎文。我念給你聽吧。這是新近出版的《托喀全集》當中的一冊。

(他攤開一本舊電話簿,大聲朗誦起這樣一首詩來了:)

在椰子花和竹叢裏,佛陀老早就安息了。

路旁的無花果已枯萎,基督似乎也隨著咽了氣。

我們也必須休息,盡管置身於舞台布景前。

(所謂舞台布景不過是一些打滿了補丁的畫布而已。)

可是我不像這位詩人那樣厭世。只要水虎們肯經常來看看我……啊,我忘記告訴你了,你還記得我的朋友——審判官培卟吧?他失業後,真發瘋了。聽說現在住在水虎國的精神病院裏。要是S博士允許的話,我很想去探望他呢……

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一日作

文潔若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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