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梵王渡上車,乘位並不好,與一個土豪對座。這時大約九時半。開車後十分鐘,土豪叫一盤中國大菜式的西菜。不知是何道理,他叫的比我們常人叫的兩倍之多,土豪便大吠大嚼起來,我也便看他大嚼。茶房對他特別恭順。十時零六分,忽然來一杯燒酒,似乎是五茄皮。說也奇怪,十時十一分,雜碎的大菜吃完,接著是白菜燒牛肉,其牛肉至十二片之多,我益發莫名其妙了。十時二十六分,又來土司五片,奶油一碟。於是我斷定,此人五十歲時必死於肝癌。正在思索之時,又來一位油臉而黑的中山裝少年。一屁股歪在土豪旁邊坐下,一手把我桌上的書報茶杯推開,登時就有茶房給他一杯咖啡,一盤火腿蛋。於是土豪也遭殃了。青年的呢帽一直放在土豪席上位前。我的一杯茶,早已移至土豪面前,此時被這帽子一推,茶也溢了,桌也溢了。我明白這是以禮義自豪之邦應有的現象,所以願以禮相終始,並不計較。排布定當,於是中山裝青年彎下他的油臉,吃他的火腿蛋。我看見他身上徽章,是什麽滬杭鐵路局的什麽員,又吃完便走,乃斷定他這碟火腿蛋一定是賄路。這時土豪牛肉已吃到第九片,怎麽忽然不想吃了。於是咳嗽、吐痰、免冠、搔首,頗有飽樂之概。十時三十一分茶房來,問可否拿走。土豪毫不遲疑的說’‘等一會”。經此一提醒,土豪又狼吞虎咽起來。這回特別快,竟於十時四十分全碟吃完。翻一翻報,臉上看不見有什麽感觸,過一會頭向桌上一歪,不五分鐘已經粼然入寐了。我方覺得安全。由是一路無聊到杭州。

到杭州,因怕臭蟲,決定做高等華人,住西憐飯店,雖然或者因此與西洋浪人為伍,也不在意。車過洗紗路,看見一條小河,有婦人跪在河旁在院衣,並不是院紗。因此,想起西施,並了悟她所以成名,因為她是烷紗,尤其因為她跪在河旁烷紗時所必取的姿勢。
到西湖時,微雨。揀定一間房間,憑窗遠眺,內湖、孤山、長堤、寶椒塔、遊艇、行人,都一一如畫。近窗的樹木,雨後特別蒼翠,細草茸綠的可愛。雨細蒙蒙的幾乎看不見,只聽見草葉上及田陌上渾成一片點滴聲。村屋五六座,排列山下,屋雖矮陋,而前後簇擁的卻是疏朗可愛的高樹與錯綜天然的叢蕪、蹊徑、草坪。其經營毫不費工夫,而清華朗潤,勝於上海愚園路寓公精舍萬倍。回想上海居民,家資十萬始敢購置一二畝宅地,把草地碾平,花木剪成三角、圓錐、平頭等體,花圃砌成幾何學怪狀,造一五尺假山,七尺漁池,便有不可一世之概,真要令人痛哭流涕。
半夜聽西洋浪人及女子高聲笑謔,吵的不能成寐。第二天清晨,我們雇一輛汽車遊虎跑。路過蘇堤,兩面湖光澈淞x綠洲蔥翠,宛如由水中浮出,倒影明如照鏡。其時遠處盡為煙霞所掩,綠洲之後,一片茫茫,不復知是山是湖,是人間,是仙界。畫畫之難,全在畫此種氣韻,但畫氣韻最易莫如畫湖景,尤莫如畫雨中的湖山;能攫得住此波光回影,便能氣韻生動。在這一幅天然景物中,只有一座燈塔式的建築物,醜陋不堪,十分礙目,落在西子湖上,真同美人臉上一點爛瘡。我問車夫這是什麽東西。他說是展覽會紀念塔,世上竟有如此無恥之尤的留學生作此惡孽。我由是立誌,何時率領軍隊打人杭州,必先對準野炮,先把這西子臉上的爛瘡,擊個粉碎。後人必定有詩為證雲:西湖千樹影蒼蒼獨有醜碑陋難當林子將軍氣不過扶來大炮擊爛瘡
虎跑在半山上,由山下到寺前的半裏山路,佳麗無比。我們由是下車步行。兩旁有大樹,不知樹名,總而言之,就是大樹。路旁也有花,也不知花名,但覺得美麗。我們在小學時,學堂不教動植物學,至此吃其虧。將到寺的幾百步,路旁有一小潤,湍流而下,過崖石時,自然成小浮布,小石潺潺之聲可愛。我看見一個父親苦勸他六歲少爺去水旁觀澡布,這位少爺不肯。他說水會噴濕他的長衫馬褂,而且泥土很臟。他極力否認瀑布有什麽趣味。我於是知道中國非亡不可。
到寺前,心不由主的念聲阿彌陀佛,猶如不信耶穌的人,口裏也常喊出“O LORD”虎跑的茶著名,也就想喝茶,覺得甚清高。當時就有一陣男女,一面喝茶,一面照相,倒也十分忙碌。有一位為要照相而作正在舉杯的姿勢,可是攝後並不看見他喝。但是我知道將來他的照片薄上仍不免題日“某月日靜廬主人虎跑吸茗留影”,這已減少我飲茶的勇氣。忽然有小和尚問我要不要買茶葉,於是決心不飲虎跑茶而起。
虎跑有二物:遊人不可不看,一、茅廁、二、茶壺,都是和尚的機巧發明。虎跑的茶可不喝,這茶壺卻不可不研究。歐洲和尚能釀好酒,難道虎跑的和尚就不能發明個好茶壺?(也許江南本有此種茶壺,但我卻未看過。)茶壺是紅銅做的,式樣與家用茶壺同,不過特大,高二尺,徑二尺半,上有兩個甚科學式的長囪。壺身中部燒炭,四周便是盛水的水櫃。壺耳、壺嘴俱全,只想不出誰能倒得動這笨重茶壺。我由是請教那和尚。和尚拿一白鐵鍋,由缸裏抱點泉水,倒人一長囪,登時有開水由壺嘴流滋出來了。我知道這是物理學所謂水平線作用,涼水下去,開水自然外滋,而且涼水必下沈,熱水必上升,但是我真無臉向他講科學名詞了。這種取開水法既極簡便,又有出便有人,壺中水常滿,真是兩全之策。

我每回到西湖,必往玉泉觀魚,一半是喜歡看魚的動作,一半是可憐它們失了優遊深潭俊壑的快樂。和尚愛魚放生,何不把它們放人錢塘江,即使死於非命,還算不負此一生。觀魚雖然清高,總不免假放生之名,行利己之實。
觀魚之時,有和尚來同我談話。一和尚河南口音,出詞倒也溫文爾雅。我正想素食在理論上雖然衛生,總沒看見過一個顏色紅潤的和尚,大半都是面黃肌瘦,走動遲緩,明系滋養不足。
因此又聯想到他們的色欲問題,便問和尚素食是否與戒色有關系。和尚看見同行女人在座,不便應對,我由是打本鄉話請女人到對過池畔觀魚,而我們大談起現代婚姻問題了。因為他很誠意,所以我想打聽一點消息。
“比方那位紅衣女子,你們看了動心不動心呢?”
我這粗莽一問,卻引起和尚一篇難得的獨身主義的偉論。大意與柏拉圖所謂哲學家不應娶妻理論相同。
“怎麽不動心?’’他說。“但是你看佛經,就知道情欲之為害。目前何嘗不樂?過後就有許多煩惱。現在多少青年投河自盡,為什麽?為戀愛;為女人!現在多少離婚,怎麽以前非她不活,現在反要離呢?你看我,一人孤身,要到泰山、妙峰山、普渡、汕頭,多麽自由!”
我明白,他是保羅、康德、柏拉圖的同誌。叔本華許多關於女人的妙淪,還不是由佛經得來?正想之間,忽然寺中老媽經過,我倒不註意,虧得和尚先來解釋:
“這是因為寺中常有香客家眷來歇,伺候不便,所以雇來跟香客灑掃的。”其實我並不懷疑他,而叔本華柏拉圖向來並不反對女人灑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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