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夜夜出去在寒月的清光下,到五裏路遠一條僻街上去教兩個人讀國文課本。這是新找到的職業,不能說是職業,只能說新找到十五元錢。

  禿著耳朵,夾外套的領子還不能遮住下巴,就這樣夜夜出去,一夜比一夜冷了!聽得見人們踏著雪地的響聲也更大。他帶著雪花回來,褲子下口全是白色,鞋也被雪浸了一半。

  “又下雪嗎?”

  他一直沒有回答,象是同我生氣。把襪子脫下來,雪積滿他的襪口,我拿他的襪子在門扇上打著,只有一小部分雪星是震落下來,襪子的大部分全是潮濕了的。等我在火爐上烘襪子的時候,一種很難忍的氣味滿屋散布著。

  “明天早晨晚些吃飯,南崗有一個要學武術的。等我回來吃。”他說這話,完全沒有聲色,把聲音弄得很低很低……或者他想要嚴肅一點,也或者他把這事故意看做平凡的事。總之,我不能猜到了!

  他赤了腳。穿上“傻鞋”,去到對門上武術課。

  “你等一等,襪子就要烘幹的。”

  “我不穿。”

  “怎麽不穿,汪家有小姐的。”

  “有小姐,管什麽?”

  “不是不好看嗎?”

  “什麽好看不好看!”他光著腳去,也不怕小姐們看,汪家有兩個很漂亮的小姐。

  他很忙,早晨起來,就跑到南崗去,吃過飯,又要給他的小徒弟上國文課。一切忙完了,又跑出去借錢。晚飯後,又是教武術,又是去教中學課本。

  夜間,他睡覺醒也不醒轉來,我感到非常孤獨了!白晝使我對著一些家俱默坐,我雖生著嘴,也不言語;我雖生著腿,也不能走動;我雖生著手,而也沒有什麽做,和一個廢人一般,有多麽寂寞!連視線都被墻壁截止住,連看一看窗前的麻雀也不能夠,什麽也不能夠,玻璃生滿厚的和絨毛一般的霜雪。這就是“家”,沒有陽光,沒有暖,沒有聲,沒有色,寂寞的家,窮的家,不生毛草荒涼的廣場。

  我站在小過道窗口等郎華,我的肚子很餓。

  鐵門扇響了一下,我的神經便要震蕩一下,鐵門響了無數次,來來往往都是和我無關的人。汪林她很大的皮領子和她很響的高跟鞋相配稱,她搖搖罷晃,滿滿足足,她的肚子想來很飽很飽,向我笑了笑,滑稽的樣子用手指點我一下:

  “啊!又在等你的郎華……”她快走到門前的木階,還說著:“他出去,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對!”

  她的聲音在冷空氣裏來得很脆,也許是少女們特有的喉嚨。對於她,我立刻把她忘記,也許原來就沒把她看見,沒把她聽見。假若我是個男人,怕是也只有這樣。肚子響叫起來。

  汪家廚房傳出來炒醬的氣味,隔得遠我也會嗅到,他家吃炸醬面吧!炒醬的鐵勺子一響,都象說:炸醬,炸醬面……

  在過道站著,腳凍得很痛,鼻子流著鼻涕。我回到屋裏,關好二層門,不知是想什麽,默坐了好久。

  汪林的二姐到冷屋去取食物,我去倒臟水見她,平日不很說話,很生疏,今天她卻說:

  “沒去看電影嗎?這個片子不錯,胡蝶主演。”她藍色的大耳環永遠吊蕩著不能停止。

  “沒去看。”我的袍子冷透骨了!

  “這個片很好,煞尾是結了婚,看這片子的人都猜想,假若演下去,那是怎麽美滿的……”

  她熱心地來到門縫邊,在門縫我也看到她大長的耳環在擺動。

  “進來玩玩吧!”

  “不進去,要吃飯啦!”

  郎華回來了,他的上唇掛霜了!汪二小姐走得很遠時,她的耳環和她的話聲仍震蕩著:“和你度蜜月的人回來啦,他來了。”

  好寂寞的,好荒涼的家呀!他從口袋取出燒餅來給我吃。

  他又走了,說有一家招請電影廣告員,他要去試試。

  “什麽時候回來?什麽時候回來?”我追趕到門外問他,好象很久捉不到的鳥兒,捉到又飛了!失望和寂寞,雖然吃著燒餅,也好象餓倒下來。

  小姐們的耳環,對比著郎華的上唇掛著的霜。對門居著,他家的女兒看電影,戴耳環;我家呢?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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